有鑒於遼軍在唐河之戰後依舊陳兵於宋境的這個嚴峻的現實,公元989年的這個新年對趙光義來說注定是一個窩火的新年。就是在這樣的一種無比屈辱又無可奈何的情勢之下,趙光義下令文武群臣上呈邊備禦敵之策,簡單點說就是讓大臣們上言宋朝應該如何對待和處理宋遼兩國之間的關係。


    這一次向舉國朝臣問詢國防大計也是趙光義這個生性要強的皇帝破天荒地頭一迴放低自己的身段,好聽點說這叫廣開言路,刻薄的說法就是他自覺在這方麵他已經黔驢技窮。當然,這些事跟武將們其實沒什麽關係,一來他們也沒啥文化,你讓他們舞文弄墨也實在是太過為難人家,二來這場戰爭打成這個鬼樣子,遼國人就在國境內橫行無忌他們卻毫無辦法,這讓他們還有什麽臉麵在國防事宜上指指點點?於是,這活兒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文官集團的身上。那好,既然這次是皇上自己主動要求受虐,宋朝的這些學富五車的大才子們也沒跟他客氣,一時間宋朝各級文官的上疏如雪片一般飛到了趙光義的禦案之上。


    眼下宋朝主動跟遼國開戰肯定是不行的,因此這些奏疏幾乎是清一色地在陳述該如何進行防禦,而防禦也是要分積極防禦和被動防禦。剛剛被罷免宰相之職的李昉以元老的身份建議趙光義行漢唐之初對匈奴和突厥的親善政策,就是用各種好處籠絡遼國人,然後雙方訂立和約從此和睦相處天長地久。


    怎麽樣?這看著像是沒出息的軟骨頭吧?然而,史稱“時論稱之”。當然,這也怪不得李昉,兵者,兇器也,“知書達理”的書生們怎麽可以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呢?可是,這些人隻看到和提到了漢唐之初向敵國俯首,但卻對以後漢唐的報複導致匈奴無以為家和突厥亡國滅種的事實選擇了視而不見,他們所追求的隻是眼前的苟安,對於將來的打算他們更是隻字不提。


    不過,以李昉為代表的這種論調隻是其中的一種聲音,文官集團裏麵也是有狠角色的,前南唐的宰相、現在的宋朝戶部侍郎張洎的上疏就沒有李昉這麽綿軟柔和。


    關於張洎這個人,因為他的人品有問題,我曾說不過不想再提他,但這人實在是有些才華,宋初的曆史裏他的名字幾乎繞都繞不開。此人能夠被李煜賞識並被重用不是沒有原因的,他能被趙匡胤賞識也不是無緣無故的,而他真正的高光時刻還是在趙光義當政之後。


    客觀地說,除開軍事上的短板,趙光義做皇帝絕對是一個明君,而張洎這種人堪稱丈量一個皇帝成色幾何的標尺。如果趙光義是宋徽宗,那麽張洎很有可能就是另一個蔡京,可如果皇帝是明君,那麽他就是一個能臣,但以他根深蒂固的人品他不可能成為一個正臣。縱覽宋初所有被滅國之後歸降宋朝的臣子,張洎絕對是混得最好的那個人,他最後官至參知政事,距離宰相之位僅咫尺之遙。總而言之,這人真的很有才。


    張洎在自己的奏疏裏一上來就先給了趙光義一個耳光,他直言趙光義不應該在戰事上對前方的將領過多地指手畫腳,而是應該給予主帥一定的自主權。接下來,他闡述了自己的禦敵之策:在宋朝喪失了長城和燕山的地理屏障優勢之後,宋朝隻能用人盾來抵禦遼國人的南犯,具體措施就是在邊境設立三座軍事重鎮,每城屯兵十萬互為依托,力求做到將遼國人擋在邊境線上。如此一來,遼國人再次入侵就不敢肆無忌憚地長驅直入,畢竟撇下身後的三十萬大軍於不顧繼續悶頭往前衝無異於就是在自尋死路。


    同時,張洎也對內政發表了自己的意見:罷天下之不急之務,停建土木工程,裁撤冗官,積蓄錢糧,整軍備戰。等到時機成熟再發大軍北上,然後勒馬長城,繼而衝入草原蕩平契丹老巢從此永絕後患。


    看到上麵這些,不管別人怎麽想,至少我個人很願意給張洎點個讚。


    相比於張洎,在朝臣中以敢於“直言諷諫”而著稱的右拾遺王禹偁的上疏就顯得熱辣和詳細了很多。王禹偁的奏疏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內外十條”,先來看外五條。


    外五條:


    一,兵勢患在不合,將臣患在無權。懇請陛下放權於邊關將帥,以利禦敵。


    二, 偵邏邊事,罷用小臣。希望陛下選用能臣掌理邊關重鎮,諸如賀令圖之輩雖有愛君之名卻無愛君之實,到最後反而弄得邊疆之民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三,招募間諜,為我所用。在遼國境內許以重利招募當地人或遼國的官吏為我方間諜,既可刺探情報又可分化離間對方。


    四,以夷製夷,牽製遼國。在西北方向大力扶植黨項部的李繼捧和折禦卿,合二者之力對遼國的西南邊境形成牽製之勢,從而讓遼國人也不得不分兵據守。


    五,下哀痛之詔以感召邊民,同時許下重賞號召燕雲境內的漢人揭竿而起反抗遼國的統治。(這一點表麵上看不痛不癢,但實際上卻是在委婉地提醒趙光義下罪己詔。)


    再來看內五條:


    一,裁撤冗官,削減財政支出。


    二,提高官員準入門檻,不要過度地重文抑武。文人獲賜甚厚,臣作為既得利益者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還望陛下減少對文官和中榜進士的賞賜,勻點錢出來賞賜前方的戍邊將士,做到雨露均沾。


    三, 信任宰輔大臣,參決軍機要務。希望陛下在有重要軍務的時候別自己一個人或者隻跟自己親近的人一起商量,多向宰相和我們這些文官征詢一下意見。


    四,不貴虛名,戒無益也。希望陛下能夠收斂一下自己的功名之心,別老想著建功立業做什麽千古一帝,此事可緩不可急。


    五,禁止遊惰,厚民力也。希望陛下大力發展農業生產,減少各類徭役,讓農民安心種地。另外,希望陛下少度僧尼,少去參拜各種寺廟,應該鼓勵和倡導天下子民重視農桑以發展國力。


    以上便是王禹偁的“內外十條”。張洎和王禹偁都提到了趙光義的“將從中禦”之策不妥,都希望他能夠給予邊關將帥適當的自主權,而知製誥田錫在自己的奏疏裏同樣也說到了這個問題。他在這一點上就說得更為直接——“既得將帥,請委任責成,不必降以陣圖,不須授之方略,自然因機設變,觀釁製宜,無不成功矣。”


    綜上所述,趙光義的“將從中禦”以及他重文抑武的國策已經達到了讓文官集團都“忍無可忍”的地步。這些大才子們的書可不是白讀的,他們更不是一群傻子,他們的心裏其實很清楚宋遼戰爭會打成如今這個樣子主要責任人正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遺憾的是,這個道理其實皇帝本人也知道,但他至死都沒有在這方麵做出過讓步。


    至於原因,或許某些後世之人的看法是正確的,那就是趙光義覺得自己的皇位是“偷”來的,他絕不容許有人可以掌管數以十萬計的龐大軍團,他擔心這樣會導致有人像他的哥哥黃袍加身那樣把他的皇位給搶走了,即使是他的大舅子李繼隆也沒有這個特權和例外。為了皇位的穩固,他必須要把軍權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哪怕是整個民族和國家都得為此而付出慘重的代價。當然,這是從私人的角度上而言,於公趙光義可以義正辭嚴地說他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如此決絕完全是為了不讓五代時期武人頻頻作亂兵禍不斷的悲劇再度重演。如此說辭,誰還敢對他的所為說三道四?


    這些大臣們的上疏以及所提出的這些建議是否對趙光義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不得而知,但自此以後趙光義再沒主動北伐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此外,趙光義開始下令在邊境重鎮廣積糧草增屯兵力也是事實,但如張洎所言的那樣在邊境建立三座各囤積十萬大軍的超級軍鎮這事卻沒能成為現實。


    趙光義把問題看得很遠,如果這件事真的實施了,那長此以往宋朝難保不會出現唐朝中後期藩鎮坐大最後形成割據自立的局麵,這是他不能忍受和承受之重。從後麵的事實來看,此次麵向群臣征集邊備之策其實更像是一場作秀,趙光義依然在按照自己的思想製定邊關政策和防務。隻不過,宋朝此前對遼國采取攻守兼備的國防策略從此完全變成了被動的固壁自守。


    收複燕雲,一統華夏,這個美麗的夢終究隻能是趙光義的一場夢,他發現自己再沒心氣和實力去實現這個夢想。關於這個夢想,他努力過,試圖去征服過,即使在遭受險些命喪戰場的打擊之後他也仍然再次雄起過,可最後他終究還是失敗了,他也認輸了。在這件事情上他或許不會有遺憾,但他一定會有悔恨,他不服氣,但在嚴酷的現實麵前他卻隻能咽下這失敗的苦果。


    掙紮良久之後,這位堪稱宋朝最有理想和抱負的皇帝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下了一份“罪己詔”。不為別的,值此國家艱難時刻,趙光義希望能夠以此讓臣民團結起來共度難關。我們可不要小看了封建帝製時代罪己詔的作用和意義,尤其是當這個王朝和這個皇帝依然生命力旺盛的時候。試想:如果你的父母或師長向年幼或是年少的你誠懇地道歉和認錯,你會作何反應?更何況趙光義還是堂堂的九五之尊!再者說,在我們漫長的曆史長河裏以及我們的工作和日常生活裏,上位者肯承認錯誤絕對是極其罕見的,更多的是至死也不認錯,或者是明知道是錯卻也依舊放不下身段和顏麵強行地繼續錯下去,直到終結或是毀滅的那一天降臨。


    遼國人在這年的正月終於是撤軍了,鑒於河北大地再次遭受兵禍的蹂躪,趙光義下令在原有的減租政策上再次減免當地百姓的土地租稅以求盡快恢複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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