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著頭,瘦削的肩膀微抖,不想讓人看見她掉淚,內疚的抿著嘴角,連淚珠都掉到硯台裏了。


    “不要自責。”


    寧玄禮屈起指節拭掉她的淚滴,“阿拂,此事與你無關,別哭了。”


    沈青拂抽了抽鼻子,“殿下還未病愈,都是妾的錯,妾以後不敢再跟殿下胡鬧了。”


    “怎麽,倒是內疚起來了?”


    他啞笑著問。


    沈青拂波光粼粼的眼底泛起漣漪,無助的抿著嘴,“妾豈能不內疚。”


    他從容拉過她的手,用絲帕輕輕擦掉上麵的墨跡,“平日瞧你都是沒心沒肺的樣,小事一樁,何必往心裏放。”


    沈青拂含淚的表情噗嗤沒忍住笑,“原來妾在殿下心裏,竟是這樣的,妾都不知該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寧玄禮扶著下顎,略一歪頭,“你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


    沈青拂的笑意卻勾不起來,“殿下仍在病中還要處理政務,真叫妾心難安。”


    “心內不安就多陪孤一會。”


    恰好晚上的藥湯已經煎好。


    她端過來遞給他,“妾也唯有盡心服侍殿下用藥了。”


    這是用桂枝、附子、幹薑和蜜製的甘草煎製而成,可驅散風寒,味道難聞。


    寧玄禮略微皺眉,“還是先晾一下吧。”


    沈青拂唔了聲,“好嘛。”


    她放下藥碗,過了一會,太子還未有要喝藥的意思。


    沈青拂想了想,他多半是怕苦。


    她從荷包裏摸出一枚梅幹,遞到他唇間,他從善如流的咬了一口,咽下去,有一絲酸甜的味道漾開在他喉間。


    寧玄禮淡笑,“阿拂身上怎麽什麽都有。”


    沈青拂眨了眨眼,“嗯……除了一樣東西,妾沒有。”


    “是何物?”


    “殿下喝了藥,妾就告訴殿下。”


    她說著又遞上一枚梅幹,直接塞進男人嘴裏。


    寧玄禮細細品嚐,“還是頭一次有人哄孤喝藥。”


    他拿過藥碗喝了下去。


    眉頭皺緊,咳了聲,“再拿兩顆梅幹來。”


    “不給。”


    她雖是這樣說,還是又拿了兩顆塞進他口中,“殿下,這會兒甜了嗎?”


    寧玄禮向來冷靜的墨眸翻湧起波瀾,緊盯著她這張笑臉,終於牽動了嘴角,“你等孤病愈的。”


    沈青拂嗯嗯兩聲,“妾等著殿下。”


    她麵容嬌俏,心裏激起一絲漣漪,想不到太子真的不懷疑昨晚她是故意把他弄病的,


    太子殿下,你這麽信我,


    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


    太子殿下將養了兩日已病愈。


    輦轎停在了芳華殿外。


    “太子殿下到——”


    楚燦正翻閱著眾姬妾呈上來的女論語,欣喜的撂下。


    “請殿下安。”


    寧玄禮扶她起來,瞟了一眼桌案,“在看什麽呢。”


    “哦,沒什麽,是妾手寫的書文罷了。”


    楚燦拉著他一並坐在軟榻上,剝開了一隻橘子,遞給他,“這橘子,妾嚐著酸甜可口,殿下嚐嚐?”


    寧玄禮接過來,放到一旁。


    “燦燦,孤有正事要跟你說。”


    楚燦麵色稍顯慌張,很快鎮定下來,“殿下請講。”


    莫非是那日她陷害蕭良娣的事嗎?


    寧玄禮向來鋒銳的墨眸掠過她,看了眼她的發間,微笑,“對了,孤送你的那支玉簪,怎麽不見你戴呢。”


    楚燦眼底慌亂了一下,稍縱即逝。


    “哦,殿下送我的珍寶,我自然是放好了,舍不得戴呢。”


    他淡聲哦了聲,“是嗎。”


    他也未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孤入主東宮已有兩年,待下也算寬厚,賞罰分明。”


    寧玄禮溫聲道,“你如今有了金冊,除了賞罰分明以外,不妨多用寬嚴相濟之道,遇事嚴懲可立威,寬縱小事可立德。燦燦,你說對嗎?”


    楚燦心中一緊。


    寧玄禮為何會突然來跟她說這些……


    她還是鎮靜說道,“殿下說的是。”


    “你還小,才十六歲。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可以多向母後請教。”


    “妾明白,讓殿下費心了。”


    “燦燦,你我本非尋常夫妻,手中有了權力,就更要為底下的人負責,天下臣民都看著,我們更加要做天下人的榜樣。”


    寧玄禮尚未說完,


    楚燦卻打斷他,“殿下,您是聽了外麵的什麽風言風語嗎?”


    寧玄禮的語重心長被她驟然打斷,


    他默了一瞬,不輕不重的沉吟道,“你應該知道,孤不會相信什麽流言,更不會相信無稽之談。”


    楚燦語調冷淡,“那今日,殿下為何突然跟妾大談禦下之道?是否覺得妾禦下不足,錯漏百出?”


    “孤沒有這個意思,你想多了。”


    “是妾多心,還是殿下在懷疑妾?……殿下,是覺得妾心胸狹窄嗎?”


    她深吸一口氣,“蕭良娣言語衝撞,對妾動手,殿下有目共睹,至於白良娣,更是出言譏諷,妾若不趁機立威,豈不是要被她們給欺負死嗎?”


    寧玄禮沉默了一下。


    旋即道,“孤從未置喙過你如何行事,孤知道,你怎麽做都有你的理由。雖然,你有時做的事,的確叫孤意外。”


    “殿下在意外什麽?!”


    楚燦一下站直了身,她又心虛,又被迫強裝剛強,“殿下是覺得妾做錯了嗎?”


    她隻能把責任全推給他才能掩飾此刻的心虛,一時聲音過大,“還是,殿下確實認為,妾克了你呢?!”


    “休要胡言。”


    寧玄禮皺眉,“孤已說過,孤從未信過流言。”


    楚燦冷哼了聲,諷笑,“但願如此。”


    寧玄禮倏而起身,低覷著她,“孤今日過來,本意是想為你請一位德高望重的嬤嬤,教導你,輔助你,如今看來,是大可不必了。”


    旋即大步流星向殿外走去,


    他背影漸離,


    楚燦才迴過神來,


    原來是為了給她請嬤嬤,請師傅來幫她……


    她咬了咬唇,“殿下,既已有心,為何又收迴旨意,殿下對妾,就這麽殘忍嗎!”


    寧玄禮停下腳步,


    “孤送給你的那支發簪,確實不夠貴重,也難怪入不了你的眼,你對孤的心意視若無睹,難道要孤這個太子來對你委曲求全嗎?”


    楚燦怔住。


    身上泛起冷意,那支簪子,她當日就摔碎了……


    “殿下!”她慌張的喊了一聲。


    “你放心,孤不會食言,你想要的太子妃之位,孤會給你。”他隻是撂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楚燦死死的咬著唇,攥緊了手指。


    寧玄禮,


    你的真心本就不值得,


    我又何嚐做錯?


    ……


    常熹殿。


    “主子,奴婢聽聞今夜元側妃和太子殿下起了爭執,元側妃一氣之下在殿內摔碎了好幾個花瓶。”


    聽著侍琴的稟報,


    沈青拂並不意外的挑了一下眉梢,“情緒波動這麽大啊。”


    侍琴微笑,“據說是太子殿下有意給元側妃找一位老嬤嬤好生教導著,結果被她自己給搞砸了。”


    “元側妃心裏有鬼,自然草木皆兵。”


    沈青拂神閑氣定的看書,語調不疾不徐,“這人呢,就是不能情緒不穩,越是情緒不穩,當下越是容易做出錯誤的決定。”


    還是得多練。


    就比如像她這樣的人,做起壞事絲毫不覺得愧疚。


    沒有心理負擔,根本不會有鬼。


    侍琴臉上浮現興致,“主子的意思是,元側妃……會自己闖禍?”


    沈青拂勾唇,不置可否,“我們靜觀其變。”


    ……


    芳華殿。


    “憐香,我上次托父親送來的求子偏方,父親可派人送來了嗎。”


    “迴主子,驃騎大將軍已經著人送來了,奴婢也悄悄的去配好了藥。”


    “那就好,去煎藥吧。”


    “主子……這方子烈得很哪,可輕易用不得!”


    “無妨,去做就是。”


    憐香隻得應下,退下去煎藥。


    楚燦知道自己的身子,上一世,三年都未曾有孕,她本就是難孕之身,若不是有偏方在,恐難成孕。


    她一時不慎惹怒了寧玄禮,


    唯有給自己再找一條出路,以備不虞。


    憐香煎了藥來,還是慎重道,“主子,這張偏方雖然靈,可隻能成孕一次,若要孕第二次,是萬萬不可能了,尤其是喝下以後,會劇痛無比……主子您一定要飲嗎。”


    楚燦扯了下嘴角,“拿來。”


    憐香隻能遞上。


    她一飲而盡,跟著,便是劇烈的腹痛,她上一世已飲過一迴,這次,又再次遭了一迴罪。


    楚燦額頭沁出冷汗,一層汗一層汗往外冒。


    她臉色慘白,死咬著嘴唇,默默等待劇痛熬過去。


    半個時辰後,劇痛終於結束。


    楚燦虛弱的躺在床榻上,渾身已經被汗水浸濕,她顫抖著說道,“去找個工匠師傅,把那兩截玉簪補好。”


    “……是。”


    安靜的殿內,


    楚燦放空的眼神凝視著天花板,良久,嘴角浮現一絲冷淡的笑意。


    寧玄禮,你竟連上一世都不如!


    ……


    乾清殿。


    季長暉來報,“殿下,元側妃求見。”


    “孤還在處理要務,讓她先迴去。”


    寧玄禮眉頭緊鎖,視線全在奏章上,一個時辰後,方才料理完畢。


    季長暉哽了哽,“呃,殿下,元側妃一直在外麵等著,已經有一個時辰了。”


    寧玄禮沉吟半晌,“也罷,讓她進來吧。”


    楚燦一身利落的紅色戎裝,單梳一個高馬尾,兔耳玉簪就插在她束發處,她拿著一個食盒,呈送上來。


    “妾請殿下安,這是妾親自沏好的碧螺春,特意給殿下送來。”


    “知道了,迴吧。”


    楚燦麵色一僵,還是保持笑容,“殿下,就這麽不想看到妾嗎。”


    她特意換了這身裝束,


    是他們初見時,與她穿的那件衣服極為類似的。


    寧玄禮注視著她,迴憶起當初,那個年少的燦燦,跟眼前之人的容貌並無差別,但似乎怎麽也對不上號了。


    “你來乾清殿所為何事。”


    楚燦咬了咬牙,當即跪下,請罪道,“妾有罪,殿下送給妾的玉簪,不慎被侍女摔斷,妾已命人補好。”


    “起來,別動不動就跪。”


    楚燦微笑著起身,


    走到他身側,取下了發間的玉簪遞到他眼前,“殿下你瞧,雖然玉簪被摔斷了,中間的縫隙依舊能被這黃金補好,現下,已經是一根金鑲玉的發簪了。”


    那小巧玲瓏的兔耳發簪,中間是一塊金子補上了斷玉的縫隙。


    補好是補好了,


    卻怎麽也不是從前那個了。


    寧玄禮徐然嗯了聲,沒有其他迴應。


    楚燦獻上碧螺春,“殿下一直處理政務也累了,喝口茶歇歇吧。”


    “先放著。”


    “……”


    楚燦略微一哽,眸色晦暗,


    今天這茶怎麽也得讓他喝下去,


    她順從的放下茶杯,繼而歎氣,“殿下,妾近來做了一個夢。”


    他依舊沒有迴應,


    楚燦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強迫自己露出笑意,繼續道,“妾在夢中,好像經曆了跟殿下的一切,妾夢見,殿下身邊起初隻有我一人,後來,又多了無數的女人,到最後,我們兩個,誰都不記得彼此了……”


    寧玄禮抬眸看她一眼,一言不發。


    “殿下,您為何始終不肯跟妾說一句話。”


    “你想聽什麽。”


    楚燦不甘心的看著他,逼迫自己眼神柔和,“殿下,妾仿佛身有所感,此時與您在一起,都好像在經曆第二世一樣。”


    她說得真情實感。


    寧玄禮語調淡漠,“孤聽不懂你這些言語,還是不要胡言了。”


    “……”


    楚燦僵硬的扯了下嘴角,“殿下,妾沒有胡言。”


    她又一次遞上了茶,“這杯茶,妾已讓人迴去熱過好幾迴,這會兒已是晾到八分燙了,殿下趁著熱,喝了吧。”


    他索性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孤喝完了,滿意了嗎。”


    楚燦心中一顫,勉強裝作委屈,“殿下,難道以為妾別有用心嗎?”


    寧玄禮一言不發。


    “殿下,你我相識數年,從你十四歲那年我們就認識了,不是嗎!”


    她的聲音擲地有聲,“妾說這樣的話,殿下還覺得是胡言嗎!”


    寧玄禮重重的按了一下眉心,倦懶的眸光掠過書案上,奏章上的字卻陡然變得混濁難辨起來。


    隻聽楚燦的聲音盤旋在他耳際,


    “殿下,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我愛你愛得深,愛得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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