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澤鬆開握劍的手。


    當著範濤的麵,他張開手掌,將賬冊上少得可憐的數字一律蓋住。


    崔澤目光如劍,“因為青州已到生死時刻。”


    “一朝踏錯便再無生還之日。”


    他將覆蓋在賬冊上的手掌撤下,懇切地望著範濤。


    “司馬大人,你最清楚。”


    “上一輪北伐大敗,龍武軍大將軍崔鼎之耗空了西北七州的庫房。”


    “包括青州在內,西北七個州,大家誰都沒有餘糧。”


    “我從別處調糧來,最快也要兩旬。”


    “真按現在的做法耗下去,十日內,北羌不攻城青州城也破了。”


    範濤聞言怔了一瞬。


    他像是被剝了葉的老菜頭,露出裏麵深藏的爛芯。


    他無言地背過身去,恨不得往自己臉上扇一巴掌。


    崔澤任眼眸垂落片刻,又複抬起。


    他望著官署中的每一個人。


    “諸位同僚,再這麽拖下去,全城要麽被拖成皚皚白骨。”


    “要麽北羌攻來,撞破北門,將我等全屠幹淨。”


    “該我們下狠心,搏命九死求一生的時候到了。”


    崔澤的聲音響徹整座官署,眾人被他振聾發聵的吼聲鎮住。


    背對他的青州司馬範濤尤為動容。


    他合上賬冊,再不去看那點零星的數字。


    漸漸地,官署中的老弱病殘們臉上都熔出了堅毅。


    眾人中唯獨傅思齊,左看右看,眼神閃爍。


    他靜悄悄地後退,把自己隱入人堆。


    崔澤抬起右手,握拳撞向烏甲的護心。


    鎧甲輕震,他道:


    “本帥要不惜代價,守城,保盡可能多的人活下來。”


    “諸位可願隨我背水一戰,扛住罵名,助青州向死而生?”


    範濤轉過身,他換了副麵目重新對上崔澤。


    他洗卻眼中悲與怒,隻保留下一股平靜的無畏。


    官署中其他同僚與他相差不多。


    黑暗中,炭火火星四濺下,唯有傅思齊一個,滿眼幽微。


    不聲不響地打量著崔澤。


    ……


    夜半,青州府為崔澤騰出的小院裏隻點起了一點火燭。


    蠟燭亮在崔澤房內。


    崔澤借著這點火光,卸甲脫衣,為自己上藥。


    脫衣前,崔澤吩咐何水千萬將房門關緊。


    何水走到門口,將窗紙都黃了的木門一把拍得合上。


    “林帥,你在防他們?”


    崔澤搖搖頭。


    他解開係帶,袒露後背,“不是防備。”


    崔澤將玉粉色的藥膏沾滿一手,直往後背上抹。


    背手一掌揉下去,他疼得呲牙咧嘴。


    “嘶……”崔澤咬牙道:“我是……怕他們看見。”


    他疼得手臂上,額頭上青筋全爆出來,臉也紫了。


    “我乃青州主帥,不該,更不配傷得這般重。”


    “我最好堅不可摧,永不可撼動。”


    “任誰見我都信我能以一當十,殺盡北羌人。”


    “不然,青州會潰敗。”


    崔澤咬緊牙關,又往腰後抹了一層藥。


    連片的疼痛接連爆裂,炸得他的臉從紫色又漲迴了紅色。


    何水忙翻找箱子,給他遞擦汗的汗巾。


    崔澤接過汗巾,卻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擦起了手。


    擦淨手後,崔澤一寸寸地聞過自己的掌心和指縫。


    確定聞不出藥味,崔澤這才穿上衣服。


    等穿好了衣服,他又將魏榆送他的兔子香囊係在腰間。


    崔澤拿手往何水的方向扇風。


    他邊扇風邊問:“我身上的藥味重不重,香囊能不能遮掩?”


    何水左聞聞,右聞聞,“味還好。”


    “硬說是香囊,也說得過去。”


    他揉了揉鼻子,拿鼻孔撒了股氣出來。


    “但是林帥……”


    何水話咂了下嘴,話說到一半生生憋住。


    半晌,他一歪嘴,又把憋住的話吐了出來。


    “我看那幫人不是個個都領你的情。”


    “就比如,那個傅,傅思齊。”


    “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對勁。”


    崔澤揉著自己扛了一天鎧甲的肩,道:


    “你都說了,他姓傅。”


    崔澤慢慢從肩頭,捏向胳膊。


    “我要軍管,接管城中流通的所有物資。”


    “你猜誰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崔澤抬起手,為何水指出門外的城東。


    “你往外看看。”


    “偌大一個青州城,除了官署,唯一點燈的是哪家?”


    何水隔著窗紙瞟了眼外邊,又低頭歎了口氣。


    他伸出打鐵的手,幫崔澤捏起了胳膊肉。


    何水手勁實在大,一按下去,差點把崔澤按得跳起。


    “輕……輕點,我這胳膊不是鐵……”


    何水收了一點勁,還是把崔澤捏得滿臉通紅。


    何水越替崔澤捏胳膊,眉頭越皺。


    “大人,您真要和傅家為敵?”


    他抬頭瞟了一眼外邊,見外頭沒人影。


    何水低聲說:“林帥你是青州人,你知道的。”


    “傅家有些時候比北羌人還狠。”


    崔澤拍拍何水的手,把胳膊從何水手裏救了迴去。


    他動了動肩肘,垂下手後,一雙眼全落在他褪下的烏甲上。


    “唯有製住傅家,將軍管落到實處,青州才有活路。”


    崔澤歎息似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一時間,他的頭比身上所有的傷口加起來還要疼。


    “說到底,是龍虎軍大將軍被俘得太快,出征的龍虎軍潰敗如山倒。”


    “七個州攢出的輜重全落進了北羌蠻子的手裏。”


    “北羌人這才有本錢在寒天雪地中圍死青州,逼得我們生不如死。”


    崔澤說到慘痛處,連桌上的燭火也將熄未熄地晃蕩起來。


    “龍虎軍那仗敗得慘烈,北羌趁勢反撲。”


    “青州府大半數官員盡皆戰死。”


    “你看今日官署中,四品的官,隻剩司馬大人一位。”


    “青州軍更慘,折損了七成。”


    “朝廷不信他們能守住青州,他們也未必信自己能守住青州。”


    “人心散亂,如此非常時,隻能行非常事。”


    “千難萬難總要先熬過眼前這關。”


    何水越聽崔澤的話,心越沉。


    他整顆頭垂下去,“大人,萬一……青州熬不過去呢?”


    崔澤收迴望向烏甲的視線。


    他當著何水的麵,拔劍出鞘。


    劍光森寒,閃得何水眼前一亮。


    何水心頭一動,等著崔澤說出驚天動地的話。


    他等著崔澤講出法子救青州於水火。


    哪知崔澤擎著削鐵如泥的寶劍,說出口的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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