腈綸褲衩若是現在,白送給人人都不稀罕要。可是在華子二十出頭那幾年,那可不是誰都能見的新鮮玩意兒!質地柔軟,顏色鮮豔,輕薄透氣。


    田淑雲抓到手裏就跑廁所裏換上了。


    米雪晴:“隊長,你不迴去洗洗襯褲再換。要不然不得爬上虱子啊。”


    田淑雲:“你拿我當你呀?還是大姑娘。我渾身上下就一條空桶褲子,一件半截袖。連虱子都存不住。就是當姑娘的時候我也沒穿幾天襯褲。”


    柳二妞皺著眉說:“華子哥。我的就先拿迴去一條,多了藏不住。”


    “怕你媽跟你搶啊?你就給她一條。迴頭不夠再買唄。”


    柳二妞:“她要看見這東西,我就隻能剩一條了。”


    田淑雲:“你還真不能讓你媽知道。就她那張嘴,用不上半天全小隊都得知道。”


    米雪晴:“沒想到還真有敢顯擺褲衩的。二妞這小丫頭,幹活做人樣樣都好,就是他這個媽……”


    二妞伏在桌上,放聲痛哭起來。


    鏟趟用用心,地裏有黃金;收工抓一把,人人穿褲衩!


    田淑雲雖然沒敢把這兩句話寫成標語牌子,但很快在蘑菇崴子屯兒及周邊村屯婦女中間傳開了。


    不管是蘑菇崴子屯兒本村的還是周邊各村的婦女,采藥賣藥材越來越多。


    晚上坐在長條桌簽攏賬,米雪晴逗二妞:“你媽帶著孩子是沒法從她二姑娘手裏賺錢了。”


    柳二妞:“就是沒孩子,她可能頂著毒太陽漫山遍野去采藥?等著餓死吧。雪晴姐,還有誰家沒來賣藥材的?”


    米雪晴:“那可多了。孫信義家、你大舅康富、你三舅康榮……”


    柳二妞:“孫家不缺錢。康家都是懶犢子。咱們都穿褲衩了,你看那露屁股大芹,三十多歲了穿褲子還露屁股呢。”


    米雪晴:“還有梁立冬和曲惠勤家。”


    柳二妞:“他們家不來最好,咱可惹不起。一個能罵一個能扯,沒一個真幹活兒的。”


    米雪晴:“嗬嗬,你個小丫頭,還挺善於總結呀。對了,曲惠賢今天來了沒有?”


    柳二妞:“來了。拎著一筐北黃芪,我一翻底下都是土桔梗。直接把她趕走了。”


    米雪晴:“她沒罵你?”


    柳二妞:“她敢?我旁邊放著鐵樺木擀麵杖呢。華子哥特意給我做的。”


    米雪晴:“你是越大越像華子。哎,華子咱們做條桌的時候你就說鐵樺木那玩意最難弄啊。”


    華子:“柳叔給了我一段樹樁子。我弄到大修廠求元朝輝用車床車出來的。”


    三個人一邊聊著一邊把藥材分類晾在木架子上,華子還要隨時教他倆辨認山野菜和毒藥材。


    一個五十來歲小眼大嘴,頭頂上頂著稀疏黃軟髒頭發。穿一件不知是白是灰的腈綸線衣,沾著黃泥巴的黃褲子俛著褲襠吊到腳脖子上。一雙黑黢黢的大腳穿著一雙破舊的黃膠鞋。這人叫蔣玉啟,外號人稱蔣大牛逼。


    他也沒打招唿推開大門就走了進來。


    “華子,我聽說你這啥藥材都收?”


    柳二妞:“你家誰去采藥啦?”


    蔣大牛逼:“藥材這玩意兒還用采麽?我家院子裏就有的是。密密麻麻又大又肥實。”


    柳二妞:“院子裏?你家種的?”


    蔣大牛逼:“啊。我看見老嶽種藥材賣錢我就種上啦。咱的院子可比他家大多了,我種藥材的技術十個老嶽也比不上。”


    柳二妞:“那你都挖出來送過來呀。我們好看看什麽品種品質。”


    蔣大牛逼:“那麽多那麽好的藥材我可不能給你們挖。要收你們自己去挖唄。”


    米雪晴嘲諷道:“我們自己去挖?你們家種的是人參哪?”


    蔣大牛逼:“人參可沒有。按老嶽說的,我那都是大薊小薊土大黃敗醬……”


    華子轉過身:“你他媽滾犢子!誰家院子裏種刺兒菜老牛莝洋鐵葉子?趕緊出去!還我們自己挖,我他媽把你家小破房挖倒了!”


    蔣大牛逼怕華子動手,訕訕退了出去。


    兩個姑娘不禁大笑起來,這蔣大牛逼到底是窮瘋了還是懶瘋了?


    華子帶著米雪晴二妞鎖了大門往東走,打算下東崗子往北過野狐嶺采藥去。


    路過康淑君家的大門口兒,她推開房門,一邊係著扣子一邊喊:“華子,你等一會兒!”


    華子停住腳步,二妞卻一拉米雪晴,往崗子下邊去找李彩霞去了。


    李彩霞的父母對她還是嚴防死守,更不允許閨女跟著大小夥子鑽山溝兒。每天都得李清華偷偷把她那位小姑姑偷偷帶出來。


    柳二妞他們下了東崗子,華子才問康淑君:“嬸子,大白天你連衣服都沒穿好,急急忙忙叫我有事兒?”


    康淑君:“田大褲襠說,你們采藥賺錢穿褲衩?”


    華子:“就是采藥賣給縣裏的藥材庫,換點零花錢呐。”


    康淑君:“那二妞有沒有褲衩?”


    “嬸子你怎麽說話呢?二妞都那麽大了,有沒有褲衩能隨便問麽?她看小人書學文化,這是我告訴的。”


    康淑君:“我不是那意思。我看見她裏邊穿褲衩了,也不給我一條……”


    華子:“你也真好意思說。小二妞才多大?那孩子容易麽?”


    華子:“母豬河多少婦女都在采藥。過了這個季節就成野蒿子了,你就不能跟著下去采點?”


    康淑君:“我啥都不認識,又有孩子墜腳。”


    華子:“婆婆丁、甜蒿子總認識吧?”


    康淑君:“當然認識。小時候沒糖吃就挖甜蒿子根兒,東崗子上就有。”


    華子:“婆婆丁老根,甜蒿子根兒都是藥材。帶著孩子抽空兒挖出來,我保你倆月之內,五條褲衩。”


    康淑君:“我聽趙老妖和曲惠賢說你們不收那玩意兒啊。”


    華子:“曲惠賢采藥摻假,你那二姑娘啥脾氣?能收她的麽?趙老妖都成收購站的笑話了,你能聽她的呀?你去采挖下來送到我那院洗幹淨讓二妞檢查過秤就行了。”


    不怪老狼溝的人垂涎拐棒溝,這條溝一溝帶六岔,地形複雜,麵積廣大,野生植物十分豐富。華子他們一天也轉不完半個溝岔。


    年輕人一路說笑,不知不覺來到了最北邊的那條溝岔下邊。就是當年華子丟失小黃馬翻過的那條矮嶺。


    華子他們采集了一些北重樓、半夏和山胡蘿卜(輪葉黨參),二妞還采了半簍細辛。


    李彩霞問道:“小姑娘,你挖些煙袋鍋花幹什麽?又小又不壓秤。”


    華子:“這是小姑娘新認識的,這是細辛。全草入藥,是比較值錢的。”


    米雪晴:“這麵山坡不好,林子挺高,都是些賴地的條苓子。”


    她所說的條嶺子,是一種葉子對生的黃綠色植物,上邊開著一串串藍紫色的碎花。長到十多工分兒高就匍匐在地麵上,延伸生長。


    華子揮著采藥鎬,刨出它的根莖,不禁笑出聲來了:“哈哈,真是寶地呀。這是黃芩,品相太好了。這是野生黃芩裏最好最肥厚的玩意兒。”


    米雪晴:“值錢麽?”


    華子:“人工栽植的不算太值錢。不過野生的就比較貴了。野生的還這麽肥大厚實的,準能賣上好價錢!”


    米雪晴:“這麽多,根本采不過來。這條嶺叫啥名?”


    華子:“當年因為小黃馬打架我就問過。沒名字。”


    米雪晴:“咱們給它起個名,就叫黃芩嶺。”


    華子:“這名字有意思,就是不知道老狼溝那些貨認可不認可。”


    米雪晴:“用他們認可幹什麽,隻要咱們自己知道采藥去哪裏就行了。”


    二妞走過來:“姐,咱們爬過去,看那邊有沒有什麽好東西。”


    華子:“北坡是老狼溝的地界。”


    兩個人快到中午才迴來,藥簍裏隻有幾棵北沙參,其餘都是甜草根子。北坡竟然沒找到一棵黃芩。


    中午返迴拐棒溝注溝中間的窩棚裏,先把采迴來的鮮藥材放到陽光下曬一曬,去掉一部分水分。大家拿出隨身帶的貼餅子鹹菜,開始休息吃飯。二妞在窩棚四周轉了一圈,迴來就說:“我放在窩棚後麵的野雞膀子沒啦。”


    華子:“不可能吧?那玩意兒都抻開了又不能當野菜吃,當藥材也有點過季了。誰會偷它?”


    李彩霞:“就算有人偷,還不得賣到收購站去,歸到你的手。”


    二妞嚼著餅子沒再說話。


    休息一會兒,幾個人又采了一些晚生的藥材便裝起晾曬的藥材往迴走。二妞卻又把半簍黃芩放進窩棚裏的架子上陰幹起來。


    這小姑娘現在已經成了藥材專家了,什麽時候晾曬,什麽時候陰幹,她用手捏一捏就知道。常見藥物的炮製,她自己就能做得很好。


    因為有李彩霞,大家不能迴去的太晚,太陽偏西就往迴走了。


    過了野狐嶺,穿過老母豬河北側水邊上了東崗子北坡。李彩霞把自己的藥材交給侄女李清華,自己繞路迴家了。


    這姑娘家庭條件不錯,可是父母年紀漸大,生活來源隻能靠她做一線勞力。其次是他父親年年為生產隊種香瓜,也就是人們說的看瓜園。


    為了一條褲衩,不信冒著挨打受罵的危險出來采藥。


    看著李彩霞走遠,華子才說:“二妞,把彩霞姐的藥材單獨做記號。按入庫價給她分錢。”


    李清華:“我爺太隔路!我老姑都訂婚了他還跟著瞎摻和。”


    華子:“彩霞姐訂婚了?”


    李清華:“我爸給介紹的,喇嘛廟的社員。我老姑不願意,我爸和我爺硬逼著定親的。大姑娘出嫁,賺幾件新內衣這有什麽不對?我老姑就是太老實!”


    華子:“嗬嗬,雪晴姐,咱們都是一個藥房裏的戰友。彩霞姐結婚,咱得琢磨點禮物啊。”


    米雪晴:“你出主意,我們倆湊錢。”


    康淑君一大早就提著一個膠絲袋子進了華子的大院。


    “華子,你看我這些甜草帶跟兒的能換幾條褲衩?”


    華子:“倒出來,放到棚子裏去。待會兒二妞來了一起過秤。”


    “這小丫頭崽子一大早就走了。她沒到你這邊來?”


    華子:“沒有。我們今天不上山,晾曬完了,炮製好了該打包了呀。”


    康淑君:“天剛放亮,我起來喂孩子,她自己吃口飯就走了。午飯都沒帶。”


    華子一愣:“壞了!這小丫頭膽子真大。你快迴去吧,我得去看看!”


    華子收拾東西鎖上棚子門,背上藥簍,帶上采藥鎬,起身就往外走。拉著康淑君出了院子把大門鎖上。


    康淑君:“華子,我你還防著呀?”


    華子:“你這人怎麽迴事兒?親閨女一大早自己上山不惦記,趕緊走!”


    華子翻臉了,康淑君才訕訕地走了。


    拐棒溝雖然大家都熟悉,可二妞畢竟是十五歲的小姑娘,一個人老早上山。不要說遇見什麽壞人,就是出現一隻小獸都能把她嚇壞了。不怪二妞看不上他媽,這娘們兒實在太操蛋!


    華子大步流星往拐棒溝奔去……


    他爬上石狐嶺四下張望,屯子裏已經炊煙消逝。通往田野的阡陌上已經有社員跟著犁杖,扛著鋤頭前去補追孕穗兒肥。


    石狐嶺北邊的拐棒溝,晨霧還沒散去,除了鳥叫,了無人聲。華子從他們經常走的山間小路往下走,山路兩邊的黃芪、榛子、刺五加的葉子上沒了露水。路邊上還有輕微的腳印。


    他再一抬頭,隻見二妞拉開窩棚的木門衝了進去!緊接著木門關上了……


    華子剛下到半山坡,小窩棚裏突然傳出一聲尖叫:“媽呀——!”


    緊接著窩棚的木門裏發出砰砰砰的撞擊聲……


    華子連滾帶爬下了山坡,跑向采藥窩棚。這個窩棚框架都是落葉鬆杆子,很堅固。可是四麵牆並不結實,是柳條片子抹上黃泥製成的。


    牆上的泥皮被震得紛紛掉落。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華子跑到窩棚跟前,拽開房門,裏麵跑出個人來把華子裝了一個趔趄。抱著腦袋撅著屁股往外跑。


    華子一閃身,柳二妞舉著擀麵杖追了出來!趕上前麵那人,後脊梁上又打了兩下……


    “別打啦——”


    華子終於看清楚了,那個女人粗腿大屁股,至少也有十七八歲。一張方臉,紅唇凸顯,黑眉毛下,眼睛不大卻是雙眼皮。是曲惠賢!


    柳二妞:“敢偷我東西,打死你!”啪啪又是兩下。


    小姑娘壓著一年多的怒火終於發泄出來了。


    “行啦!別打啦!”華子伸手把二妞拉住。


    曲惠賢直起腰就跑,華子:“曲惠賢,你給我站住!”


    曲惠賢也不迴頭徑直往石狐嶺跑去。


    華子:“進去歇一會吧。”


    二妞迴到窩棚裏,坐到木床上。擀麵杖啪啦掉到地上,手都在顫抖。窩棚裏的細木杆子做的藥架子已經被弄倒了,山胡蘿卜滾落在地。柳條片子牆皮掉落一片。


    “你是怎麽抓住她的?”


    柳二妞:“她是偷慣手了,以為我不敢揍她。前天晚上我迴家的時候都黑了,她才不敢大黑天出來。可是昨天咱們來的時候,野雞膀子就丟了。那準是起早來的。迴去我就上大隊告她小偷兒!”


    華子:“你沒聽葛長纓說麽,大隊現在還沒正經當官兒的呢。”華子說著開始收拾窩棚。


    華子收拾利索關上門:“拿上你那幾個誘餌,咱們迴家吧。我還沒吃早飯呢。”


    二妞問:“這麽早你怎麽來了?”


    華子:“你媽起早拿著點甜草去我家換褲衩,說你老早就進山。我就追過來了。你怎麽這麽傻大膽兒,一個小姑娘這麽早上山。”


    二妞:“曲惠賢比我還早呢。我剛到不到十分鍾她就賊眉鼠眼過來,繞著窩棚走一圈,看見裏麵有山地瓜她才進去。哥,大隊沒人管事兒該找誰去呀?”


    “這事兒往下你別管了。迴去洗洗,歇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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