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龍飛迴到家裏抓出兩樣中藥交給華龍生讓他立刻碾成細麵兒,然後出門給門口兒的小叫花子兩塊奉票兒,叮囑幾句就都走了。


    他第一次進了江百川的山貨棧。江百川正在貨架子上整理貨物,江翩兒在櫃台上刷著一隻老黃芪。看見華龍飛進來父女二人都很尷尬。


    江百川:“三兒?”


    華龍飛摘掉禮帽深鞠一躬:“江叔,您一向可好。翩兒姐姐好。”


    江翩兒一扭臉:“你來幹什麽?”


    “哦,江叔,有幾味中藥我手裏短了。我想您這一定有真貨。”


    江百川:“什麽藥啊?”


    “地黃、萸肉、丹皮、山藥、茯苓、澤瀉,最重要的還有黃金草。”


    江百川:“黃金草我這有點,翩兒你給他拿過來看看。”


    江翩兒將一個紙袋放到華龍飛麵前,華龍飛抓出一把仔細看著:“叔,您這黃金草為什麽不挑一挑,公母的混在一起了。”


    江百川:“這玩意兒還分公母?”


    華龍飛:“那當然。您看背後有排排小包的是公子,沒有的就是母的。公的藥效最好,也值錢。您這怎麽賣?”


    江百川:“這玩意兒根本沒什麽人來買,你用就送你了。”


    華龍飛:“別呀,江叔。我給一個大官兒配藥,狠宰他一把。不能虧了您哪。”


    江百川:“嗬嗬,你小子。我都聽說啦,一丸藥一千大洋,磚頭麵子治好了窯姐兒的埋汰病,還一粒藥治好一個瘋子。寬城人都當故事聽啦。”


    江翩兒:“這種人實在太壞了!”


    江百川:“閨女,你怎麽說話呢?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說是你鬧著離開的,人家三兒可啥都沒說。”


    江翩兒哭了:“他那麽大能耐,為啥裝成花子?不就是騙我上當離婚麽……”


    華龍飛放下黃金草正色說道:“翩兒姐,說良心話我可沒想騙你。我原本就是花子,現在也是花子,華龍雲對我什麽樣,大巴豆要害死我,你應該知道吧?我從北京迴來那時候就是那樣啊,我不橫著點他們不得把我掃地出門麽?”


    江翩兒:“我就是不提出離婚,你這麽大能耐也得不要我。我都聽說了,有個二毛子女人在你房裏住了一宿。”


    “不能夠!我雖然是個小要飯的,也懂得仗義。婚姻不是鬧著玩兒,再說我不能讓你白等六年。那個二毛子女人救過我的命,就是個姐姐,跟咱的禮數不一樣。那天都喝多了,啥都沒幹。嗨,我跟你說這些幹啥?給我拿藥吧,地黃山茱萸山藥……”


    江翩兒不但沒給他拿藥,反而趴在櫃台上,放聲大哭起來。


    江百川拿過幾樣藥材:“進一家出一家,現在後悔啦。”


    華龍飛:“翩兒姐,其實你沒必要這樣。華興堂不是我的,我也待不長。過一段時間就搬到山裏去跟另一個花子種地采藥。你受不了那苦。再說,我一個野郎中一年到頭不著家,你也犯不著。江叔這買賣多好,將來好好找個姐夫……”


    江翩兒大哭著:“你給我閉嘴!我這六年,我這六年是怎麽過的呀……”


    華龍飛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翩兒姐,我知道華興堂對不住你。不過我賺錢了,你要什麽我給你買。”


    江百川皺著眉歎著氣,把藥材找全了。


    華龍飛抓起一把澤瀉切片,掰開一片,聞了聞:“江叔,咱們爺兒倆這關係,您別上假貨呀。這是荊三棱切片灑上的硫磺水。”


    江百川臉一紅:“哦,這……,咱們這的藥材行多數都是這……”


    江翩兒過來抓起澤瀉扔到櫃台外麵的磚地上:“不買拉倒,趕緊走人!”


    華龍飛:“翩兒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沒得罪你吧?我來買藥材,給你賠禮道歉。最少我也是個顧客呀,幹嘛這麽使性子?”


    江百川明白,幹這行讓人認出假貨來生意就會大打折扣,連忙賠禮道:“三兒,實在對不住啊。一會我領你去買真貨去,錢我出。翩兒啊,她是一看見你心裏難受。你說你這麽大的能耐,又這麽俊,她能不後悔麽?”


    華龍飛:“這有什麽後悔的呀,我是個過日子不著調的。咱看看華興堂都是些什麽人?除了我大哥大嫂,哪有真心對你的?對了,有些事兒是不聽常禿爪子大巴豆她們過來說的?你不知道他們是啥人哪?要不差他是我後媽,我揍不死她!”


    江翩兒:“你今天不是買藥,就是來顯擺的。”


    華龍飛:“這有什麽好顯擺的呀?我跟蕭師父走了大半個中國,一直是花子模樣,不過治好的疑難雜症老多了。就一個迴春再造丸也值得顯擺?我在北京賣了九十七丸,都一千來塊,有什麽呀?我最值錢的玩意兒都放到你炕頭兒了,你不待見,能賴我呀?”


    江翩兒:“那就是個黑不溜秋的討飯棍子。”


    華龍飛:“在天下大夫的眼裏,那根棍子值三個五個華興堂!”


    江翩兒由痛哭變成了低泣。


    華龍飛:“行啦,你也別哭了。做不成夫妻也能做哥們兒。再說,我剛到家媳婦兒就看不上眼兒鬧離婚,我多沒麵子,心裏不難受啊?我記仇了麽?”


    江翩兒不哭了,默默把藥材一樣一樣包起來裝好。


    “都拿走吧,不要錢了。”


    華龍飛站起身:“江叔這些玩意兒也是本錢來的,不給錢不行。今後看著江叔,不能賣假貨。尤其是藥材,弄不好就要人命。等我忙完了再過來看你們。”


    張作相按照華龍飛的說法,吃下一丸六味地黃丸,第二天一早就吩咐貼身侍衛,趕緊把那小大夫再接過來。


    華龍飛一見張作相,當時就笑了:“嗬嗬,督軍大人睡眠可好。”


    張作相氣血完足,紅光滿麵哈哈大笑:“華大夫,神醫,神醫呀。給他五百大洋,再製五百丸!”


    華龍飛:“沒必要啊大人。七丸吃下去您的病就好了。弄那麽多藥丸子,存放在哪裏都會陳化,放上一年藥效就沒啦。張大人有車有馬,隻要用得著我,隨叫隨到。有那些錢還不如整飭軍隊,謹守疆土,造福於民呢。”


    張作相驚異地看著他:“小大夫,你怎麽跟我想的一樣啊。”


    華龍飛:“這不奇怪,老毛子在北邊,小日本兒在南邊,已經滲透到關東各地,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打起來了。如果還像在北京那樣,我們都沒的退了呀。”


    “說得好!五百大洋你拿著,好好當你的大夫。就算打起來也用得著你。”


    華龍飛:“我想求大人一幅字。我不是裝門麵,是因為大人公署在船廠,寬城足跡很少,我想做成牌匾……”


    “哈哈哈哈……,小子有你的。”


    張作相他也是綠林出身,和張作霖一樣最怕別人嘲諷他粗俗,求他題字自然滿心歡喜。


    華龍飛請迴張作相的提匾,在寬城等於請迴了聖旨。一直到偽滿洲國,那塊匾還是華興堂的保護傘。


    掛匾那天張作相派他的侍衛官前來觀禮,當麵賞給華興堂五百大洋!


    “華夏龍飛”四個金字,端端正正掛在華興堂醫藥廳正中牆上。華子興那天特別興奮,全家上下都出來待客。在瘸侯飯莊,定了二十桌一等宴席。比當年他六十大壽還要排場。


    華龍飛當天下午帶著那五百大洋,又來到江百川山貨棧。


    再次看到華龍飛,父女倆沒那麽尷尬了。


    聊了幾句閑篇兒,華龍飛說:“江叔,我今天來是有幾句話跟翩兒姐說。”


    江百川哈哈一笑:“你們說,我清理庫房去,把假藥都扔了。”


    江百川說完徑自走了。


    江翩兒看了華龍飛一眼:“你要說什麽?”


    華龍飛拿出一個布包:“這是我從張作相手裏賺的錢,我給你……”


    江翩兒:“三兒,我不能要你的錢。你拿迴去,這成什麽了?”


    華龍飛:“姐,你聽我說完行不行?華家虧欠你的,但咱們姐弟倆談不上虧欠,我就是這點心思。另外,山貨行堅持不賣假貨也不容易,不得不留點錢墊底呀。”


    江翩兒又哭了:“三兒,你這句姐弟倆,就像刀子紮我心呐。人一步走錯,就得後悔一輩子呀。”


    華龍飛:“世道這麽亂,人心這麽壞。誰也看不透一輩子的事兒,這些錢你留下,最好能買一把手槍。你留下,今後見麵還能開心一點。”


    江翩兒點點頭,接過錢包收了起來。


    今年華興堂過年很熱鬧,但不見得祥和,包括華子興在內都是心事重重。畢竟華龍飛的歸來,把華興堂的一切都打亂了。


    不過華龍飛並不在乎別人怎麽想,過年歇業他也不出門,自顧帶著開襠褲的小侄子在中院的炮製房忙進忙出。除了除夕那頓餃子,他一直帶著小侄子在自己房裏做著吃。


    二月二正式坐堂,華興堂的關東梨膏糖正式擺上了貨櫃。華龍生每天賣出的咳喘梨膏糖就能賺五塊大洋!


    斜對麵的日本人醫館終於有了人影,新裝的電燈有時徹夜通明。看樣子他們很快就要開業了。華子興拄著手杖帶著孫子,站在街邊看了一上午才迴到醫藥廳坐下。


    “三兒,日本人屬於中醫的哪一派?宗哪一家?你知道多少?”


    華龍飛:“日本人把中華醫術叫做漢方醫學,本來是中國人帶過去的。核心依然是《傷寒論》《金匱要略》《黃帝內經》。漢人後裔北山友鬆十分厲害,我讀過他的《北山醫案》醫案全麵,脈證俱詳,多有診療思路,同時用療效來反證經典。非常了不起!日本人最高明的就是有學術爭辯,沒有門戶之見。能夠很快融匯中西醫學,所以他們在醫學上發展很快,遠遠高於漢醫。”


    華子興:“這麽說,華夏中醫要被東洋漢醫壓倒麽?”


    華龍飛:“墨守成規,不思進取,隻知爾虞我詐,不求融匯創新,早晚被淘汰。”


    華子興:“看來你是很看不起局方溫病學派呀。”


    “絕對不是!我是看不上那些死守一家學說,拘泥某種成方,迷信什麽奇方秘方的愚昧之徒!就比如你熱衷的葉天士、吳鞠通,本是一代宗師,結果路子越走越窄,他們最北隻到過北京,根本不知道天寒地凍吃高粱米粘豆包的關東人的具體病因,怎麽能辨證施治?葉天士說,醫可為而不可為,必天資敏悟,讀萬卷書,而後可借術濟世。讀萬卷書的意思就是要博采百家,擇其善者而用之!我的醫方大哥記錄不少,但沒有一個包治百病,適應眾生的。都得因人而變,因病而變。你可以拿去給華龍雲看,看了也白看。心術不正,不可為醫!”


    華子興再沒言語,默默退了出去。


    華龍生:“三兒,你怎麽跟爹這麽說話!”


    華龍飛:“哼哼,自從我給張作相治病迴來,小後媽常禿爪子華拽子就前鑽後跳,溜須舔腚。大哥藥櫃上上了梨膏糖,他們就逗引小侄子說實話。大哥!”


    “哦?”


    華龍飛:“把我的方子擺出去,隨便看。我看他們能怎樣!”


    華龍生:“可這都是你的……”


    華龍飛:“我說過,良醫無秘方,都得辨證施治,因人變通。不懂變通,藥餌就是殺人刀!華龍雲太貪,這種人必死於貪;爹很受用他們的甜言蜜語,處事太偏,必在偏上吃大虧。”


    黃柏芩:“你不也是偏向你大哥麽?”


    華龍飛:“我看中的是人品。不說啦,外邊小日本兒、假藥行都對付不了,家裏也顧不過來。”


    “華先生,我看病。”一個熟悉的女聲,隨著她的人走了進來。


    這個女人一條中式大俛襠棉褲匝著褲腳,一雙天足穿著一雙棉花包黑布鞋。再往上看,是一件左衽青棉襖,一頭白發梳著傳統的“疙瘩鬏”。隻有那高鼻子深眼睛,很難掩飾。


    華龍飛看了她一眼就說:“病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脫光了,哥們兒為你飛針走穴!”


    “嗬嗬,滾一邊兒。我找你有急事兒!”


    華龍飛:“跟我媳婦兒去後院,我馬上就過去。”


    葉若兮跟著江翩兒從後門出去,華龍飛拿幾毛錢給了門外的小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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