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楊玄感大軍於邙山紮營完畢,李密自告奮勇,請領一千步騎,打算星夜沿穀水西進,繞過洛北二塞,偷襲迴洛倉去。大軍校場集結,誓師完畢,正欲發兵,卻見楊玄瑛歸營,穿轅門而來。李密吩咐副將領兵先行,徑自走到楊玄瑛麵前說到:“令兄雖有霸王之勇,決勝戰陣不在話下,但說到統觀全局,運籌帷幄,卻有不足。此戰勝負難料,玄瑛妹子心思細密,機智過人,當於我離去之時,多為令兄分憂解惑,或有轉機。”楊玄瑛點頭說道:“李公子寬心便是,小妹自會盡心全力,協助家兄。” 李密說道:“隻是玄瑛妹子心慈手軟,尤讓在下放心不下,怕是玄瑛妹子為一念之仁而誤大事。”楊玄瑛聽罷,微微蹙眉,低下頭去,無言以對。而李密又繼續說道:“在下知道衛玄之事,令玄瑛妹妹介懷耿耿,隻是兩軍交戰,本就血腥之事,也真為難玄瑛妹子了。”楊玄瑛歎息而道:“李公子此去危機重重,還請自當保重。”


    確實,悄然繞過敵營洛北二塞,奇襲迴洛倉,並非易事,李密心中亦是自知,聽楊玄瑛如此一說,凝目注視著她,半晌方才說道:“此行吉兇難卜,如若事敗,怕此番離別便是彼此永訣。”說著他忽然伸出手去,竟摘下楊玄瑛發髻之上那支黃金鳳簪。楊玄瑛大吃一驚,粉麵通紅,卻並閃避,兀自低頭沉默不語,未敢直視李密。


    李密舉鳳簪細細端詳,還一邊說道:“這飛鳳乃吉祥之物,恕在下唐突,還請玄瑛妹子相贈以佑在下此行平安歸來。”楊玄瑛心中慌亂,說道:“既然李公子喜歡,拿去便是。”李密小心把鳳簪收入懷內,打拱作揖,朗聲說道:“玄瑛妹子保重,在下就此告辭!”說著也不等楊玄瑛迴話,自她身旁繞過,頭也不迴而去,隨軍共出營門。


    月黑風高,星月無光。李密帶著兵馬,人銜枚,馬裹蹄,借著夜色掩護,一路小心西進。途徑洛北二塞之時,見此二塞以夯土築牆,角樓、哨台、箭垛一應俱全,牆外鑿有丈寬壕溝,溝底密布鐵鑄荊棘,溝外又有木質柵欄以為絆馬索用。此刻遠遠望去,還依稀可見寨中營火閃爍,值守將士,擐甲執兵,全神以待,並另有兩路小隊,於四下巡視,看來多半已知楊玄感駐軍邙山,加強了警戒。李密命眾人下得馬來,依穀水地勢較低之處,隱於喬木叢中,躬身而進。千人之隊距城塞不足兩百餘步,皆大氣不敢出,緩緩而進,有驚無險,總算順利過得洛北二塞,漸行漸遠,眾人才鬆了口氣。


    時近平旦,天色微明,一眾人抵迴洛倉城外,伏於其北部山坳林中,稍作歇息,李密另將二十餘人,前去覘敵探營。這迴洛倉城位處洛陽西北,雖遠不及黎陽、洛口二倉規模宏大,但畢竟也是帝都屯糧之所,與洛北二塞相似,堅甲利兵,壁壘森嚴。李密瞧了許久,不禁皺起眉頭,看來劫營也並非易事。


    正李密苦於計無可施之時,營中奔出一隊輕騎斥候,約十餘騎,緩緩向這邊過來,看似出營巡邏小隊。李密見狀,暗中竊喜,便吩咐隨行軍士於林中設置繩索絆馬,就地埋伏。待得那隊斥候來到,馬索一勒,隋兵馬翻人仰,眾人看準機會,一哄而上,一刀一個,無聲無息之間,輕而易舉,將其一網打盡。李密使人換上隋兵衣服,於將士交代一番,便帶十餘騎,大搖大擺,裝腔作勢,直奔迴洛倉城門前。


    當下戍城大將乃樊子蓋帳前裨將軍孔飛,他正於門樓上察視,忽見一隊隋騎而至,叫嚷開門,不禁為之一愣。不過孔飛倒也不算魯莽之人,門前之眾看著又麵生,令人生疑,於是問道:“來者何人?”李密吆喝道:“我乃柱國大將軍、唐公李大人帳下武衛府長史劉智遠,奉唐公世子之令前來,請開門說話!”孔飛未敢輕信,隻皮笑肉不笑而道:“原來是長史劉大人,來此有何貴幹?”李密說道:“唐公得知叛軍作亂,東都告急,特遣世子前來馳援,如今大軍已至函關。隻是世子剿寇心切,倍道兼程,一路急行,糧草接濟不上,故遣卑職前來調度軍糧。”孔飛一點頭,卻無開門之意,隻說道:“可有李大人手諭?”李密說道:“隻得口諭,未授手諭。”孔飛忖度半晌,忽冷笑而道:“糧草調度大事,怎無手諭!我看你來曆不明,必是叛軍奸細!”說著他將手一招,唿左右道:“來人,將其給我拿下!”城上士卒得令,當即開弓張弦,箭指李密眾人。可李密並未慌亂,反而怒目圓睜,大喝一聲,理直氣壯說道:“大膽!我乃唐公武衛府上長史,就是東都留守樊子蓋也得敬我家唐公三分,汝小小裨將,怎敢如此猖狂!”


    這一喝聲色俱厲,還真唬住了孔飛,他何敢得罪隴西唐公之人,聞言心頭一顫,連忙張手示意城上兵士放下弓箭,繼而陪笑說道:“劉大人息怒。近來流寇作亂,末將也是奉命行事。請大人於此稍候,待末將遣人去稟明樊將軍。”李密得勢不饒人,哼了一聲,大聲斥道:“稟明樊將軍倒是必須,隻是洛陽城來迴數個時辰,汝怎教本官立在此處等候!一個九品裨將,見本官來此,未出城下馬相迎,已是不敬,如今又讓本官苦候於烈日酷熱之下,待稍後見得樊大人,定要教他評出個理來。”孔飛芝麻綠豆小將,何堪被大吏如此訓斥,他氣焰頓時又涼了半截,忙賠禮說道:“劉大人切勿動氣,末將並非此意,隻是......”可他尚未說完,李密立刻打斷他之言,啐一聲罵道:“住口,本官看你根本未把唐公世子放在眼裏。既是如此,也罷,這也不勉強將軍,本官這就迴去,請世子大人親自前來拜訪!”原來唐國公李淵,不僅是開朝元老之一,且其父北周安州總管、柱國大將軍李昞又是高祖文皇帝連襟,關隴李氏門閥之地位勢力,遠在樊子蓋之上。孔飛聽到此處,不禁出了一聲冷汗,當即好言說道:“卑職知錯,請劉大人恕罪。劉大人這就請先進城,稍作歇息。”說著他即下令部下打開城門。不過李密還一副不屑之容,瞥著頭冷冷說道:“孔將軍官威甚大,小官得罪不起,還是請世子大人來此勞煩孔將軍,就此告辭了。”說著他撥轉馬頭,做勢欲走。孔飛見狀,驚慌失措,連聲唿道:“大人留步,大人留步!”說話聲中,他已奔下門樓,出城來迎。


    孔飛跌跌撞撞跑出城塞,正至李密麵前,不料一眾刀手躍上前來,不由分說,立時將他按倒在地。事變突然,城頭隋兵尚未反應過來,又聽四下裏殺聲吼起,楚軍一擁而出,張牙舞爪,包圍上來。隋兵主將被擒,群龍無首,沸反盈天,一亂塗地,有人欲關城門應敵,卻聞李密朗聲喊道:“城上聽著,楚王相國替天行道,奉辭伐罪,如今數萬大軍已將此地包圍,爾等若識實務,當獻城投降,我仁義之師,可保全爾等;如若執迷不悟,助紂為虐,破城之時,便是這番下場!”說著他猝然抽出腰間佩劍,手起刀落,便將孔飛首級斬落。血濺一地,駭破人膽,戍城主將授首,兵將還有誰敢負隅頑抗,相繼拋下手中兵刃,將李密等人迎入城內。


    略施小計,兵不血刃,便取下迴洛倉城,但李密並未因此得意忘形 他當即遣人潛迴邙山主營,約定來日決戰洛陽時間地點。此後清點俘兵,也有六七百眾,皆編入軍中以為己用。直至夜深,一切安排停當,李密微感乏累,迴到自己帳中,卸下盔甲,獨坐於案前,神馳意搖,耐不住心猿意馬,又胡思亂想起來。嵩山月下,撫琴舞劍,何等瀟灑愜意,人生若得長如此,夫複何求。想到此處,他掏出懷中那支黃金鳳簪,於燭火瑩芒之下,把玩起來。簪頭蘭澤,彌有餘香,沁入心脾,漸迷魂魄,恍然間,神赴高唐,意遊夢渚,楚雨巫雲,繡衣袿裳,於眼前若隱若現,直教人顛倒失據。


    茫茫惚惚之間,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忽有小校闖入大帳,驚得李密迴過神來,才發覺已然天明。清夢被擾,著人懊惱,李密麵露不快,正欲責罵,小校慌張說道:“樊子蓋帳前牙門將軍董霸率一千輕騎,正往迴洛奔來。”李密聞言一怔,自以為洛陽尚有糧草儲備,且勤王大軍不日將至,樊子蓋不會冒然縱兵出擊,孰料還未待自己紮穩陣腳,他即先聲奪人,麾軍來戰。


    但此刻兵臨城下,別無選擇,隻得驅兵應敵,李密匆匆披甲,提劍而出。待他率眾登上東麵牆垣,隻見不遠處沙飛塵揚,隆隆滾滾,一支輕裝騎兵,陣馬風檣,須臾即至。當先一名黑麵將軍,鴟目虎吻,滿臉橫肉,想必就是董霸,隻見他一聲令下,為首左右兩路小隊,順逆兩行,繞迴洛倉城牆飆馳,其餘人等,皆挺槍盤馬,作起衝殺之勢。李密還不知騎兵將以何戰法攻城,待觀其變,又見前頭兩路馬軍,騎手騁馬之間,側身斜倚,挽起手中雕弓,搭箭而射。一時之間,利鏃橫飛,勁矢穿梭,若流星雨墜,中箭落傷者不計其數,倉城中楚兵猝然遭襲,措手不及,亂做一團,李密躲在女牆之後,眼睜睜看著隋騎耀武揚威而無可奈何,也是急得直跺腳,


    這是奔射之法,源於北方匈奴。匈奴乃遊牧民族,自幼生長於馬背,能騎善射,因此奔射在北疆塞外並不稀奇。而中原騎兵原多以槍槊為兵刃,衝鋒突刺為其主要戰法,不過自晉魏以來,北方多為胡人所據,漢胡相融,故而也漸漸出現這種奔射戰法,再說這隋取周而立,北周鮮卑宇文氏更是匈奴一支,此刻隋兵有此戰法,也不足為奇。隻是以為楊廣征東,隋軍精銳皆往,哪知洛陽城內居然還留有如此一支精裝弓騎,確實讓李密等人意想不到。


    迴洛倉城塞並不大,隋騎奔射一周,不過大半柱香時間。轉眼四五圈繞下來,這兩隊騎手袋中箭失射盡,正收隊時,董霸又一聲喝令,第二路兩隊人馬即刻再上前來射,而先前兩隊騎手業已歸陣,收弓換槍,列隊迎敵。看來洛陽城內這支精裝輕騎,弓槍結合,從令如流,訓練有素,戰力非同一般,李密心存忌憚,也不敢魯莽出城與之野戰。一連幾撥輪番騎射下來,已近傍晚時分,董霸隻衝城頭瞪了一眼,二話不說,當即鳴金收兵,眾騎得令,皆頭也不迴,絕塵而去,直退洛陽。


    李密恍然大悟,東都軍此番出擊,意在襲擾,牽製自己,卻並無克複迴洛之意。但此刻早已過了與楊玄感約定之時,無邙山主力唿應,佯襲洛北二塞也隻得作罷。並且如今迴洛與邙山主營之間有二塞相隔,來迴消息傳遞不便,如要兩軍唿應配合恰到好處,實非易事。樊子蓋料敵於先,一路奇兵,封鎖倉城,竟將人全盤計劃打亂,李密望著隋騎遠去背影,還在暗自驚愕。


    而另一頭,邙山東嶺,這一日清晨,楊玄感得知李密奇襲迴洛倉城得手,大喜過望,當即點起精銳步騎兩萬餘人,分兵兩路,一路簡輕騎三千,交由其妹楊玄瑛,沿邙山北原西進,準備伏擊東都出城之軍。而他自己則親將主軍,出寨下山,打算陳兵於洛水北岸原上,主攻洛陽上東、安喜二門。盡管不久前臨清關前一戰,楊玄瑛力挫衛玄,但這一次卻是與敵正麵交鋒,楊玄感放心不下,還千叮萬囑後,才與之各自領兵出營。


    日上三竿,天淨如洗,萬裏無雲。楊玄感引軍出寨,下邙山,至洛水北浦,麵西而陳,鼓噪而進,直逼洛陽東二門。不料眼看上東門遙遙在望,忽有右翼山坡上一聲炮響,喊殺震起,楊玄感聞之一怔,轉頭望去,隻見一彪隋騎數百,人馬皆著玄鐵黑甲,以烏鐵鑄怒相大黑天麵具遮麵,個個雷公惡煞一般,又伏於鞍上,手掣丈長馬槊,列錐形鋒矢之陣,橫撞上來。


    鐵蹄騰躍,隆隆滾滾,沙石飛揚,風塵漫天。重騎借地勢,居高屋而建瓴水,乘雲踏霧,擊電奔星,飛馳而下。楚軍尚在行進之中,來不及轉身,隋騎已突上前來,橫衝直撞,溷殺一氣,將大軍右翼攪得支離破碎。楊玄感身處中軍,見側翼遭襲,為之一驚,忙令中軍排槍列陣,以作應敵。可霎眼之間,那路隋騎衝潰右翼,斜過方向,順勢貼著中軍槍兵方陣前沿,繞陣而過,往洛陽方向馳去。但也正此刻,乍見洛陽上東門大開,又一路重騎奪門而出,衝撞上來。此刻楚軍戰陣麵西北而列,看情形上東門出來這一路隋騎撲左翼來,楊玄感眉頭一皺,趕緊又是下令左路槍兵禦之。不過洛陽重騎出入如飛,迅如霹靂,未待楚軍槍陣成型,便已突破其軍左翼,其勢未衰,攪殺一通,亦調轉馬頭,避開中軍,往東南去。一馬平川之地,騎兵馳騁無阻,如此下去,怕楚兵還沒到洛陽城下,即被衝散崩潰,楊玄感又急又惱,怕騎兵再來,吩咐大軍就地而立,於北、西、南三麵外圍列槍陣,中圈弓弩手,左右兩部排槊輕騎,守備之陣,以防敵軍騎兵。


    楚軍好容易才穩住陣腳,洛陽東南建春門又開,一路人馬,步駑混編,萬人之眾,直驅洛水南岸,臨水列開陣仗。陣前一員大將,生得寬額高顴,眼窩深陷,鷹鉤鼻梁,顎下長須紮成麻花一條,迎風而搖,一看便是北疆胡人。此人身著明光銅鎧,手持九環偃月刃,楊玄感也認得,原是文帝開皇年間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曾於首征遼東之役,鎮守涿郡,調度糧秣輜重。不過是役慘敗而歸,楊廣遷怒於眾將,盡皆問罪革職,削官為民。此逢二征遼東,又將他重新任用,使之留於樊子蓋帳下,一同戍守東都,戴罪立功。


    然此刻,李子雄縱兵出擊,隋楚兩軍列開陣仗,隔水相峙而立。洛水南岸隋兵耽眈虎視,蓄勢待發,李子雄縱馬提刀,於陣前左右徐踱,一聲不吭,還時不時掄起大刀,憑空揮舞,炫耀武力。他胡人麵貌本就駭人三分,此時雙眸直透森森戾氣,更是讓人不寒而栗。而先前兩路隋騎亦於楚軍戰陣兩側,徘徊遊蕩,窺間伺隙,猶若兩隻饑餓夜梟巡狩,隻待獵物破綻一出,便會撲擊而來。盡管此刻楚軍兵多勢眾,但強行涉險渡水去戰不利於己,楊玄感不敢輕進,計無可施,禁不住惱怒,他憤憤咬牙,令兵將全神以赴,小心戒備,靜觀其變。


    而與此同時,楊玄瑛引軍潛登北原,匿於林中,悄然西行,正緩緩接近洛北二塞。恰此際,忽聞身後隱約傳來喊殺之聲,驚得她趕緊往林子邊處去看個究竟,正遙見北邙山前平野之上,兩路黑騎一左一右,衝擊楊玄感大軍兩翼。洛陽人居然會主動突襲楚軍主力,確實讓人意想不到,眼看與李密約定時刻將近,前頭佯攻洛北二塞,不得接應,兇險萬分,而後方兄之部立足未穩,卻遭遇掩擊,未知敵將還會有何後招,這一時之間,進也不得,退也不得,也難免她急切難安。


    楊玄瑛駐足觀戰,又眼睜睜看著那兩路騎兵撤去,前頭洛陽城內又有隋軍出陣,兩軍皆隔水相持。如今看情勢主動渡河者必落下風,想隋軍一時間應也不會輕舉妄動,楊玄瑛略鬆一口氣。不知覺間,時過午後,早已過了與李密約定之時,她無暇再觀洛陽城外戰況,又下令兵將繼續前行。這一去三四裏,接近洛北二塞,她忽然勒馬而停,環顧四周,但見林中槎枒似劍,樹影陰森,一片靜謐詭氛,著人踹踹難安。她遣人往前打探,不久即得迴報,洛北二塞毫無動靜,周圍亦未見李密之部。


    其兄長遇襲在先,李密失約於後,如今冷靜下來,再斟酌一番,仿佛己軍為人玩弄於股掌間,細思極恐,楊玄瑛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看來自己業已落入敵之伏圈中。今不知敵兵來眾多寡,伏於何處,但其既然遲遲未出,多半仍在等待時機。想到此處,她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頭,立刻將部眾一分為二,一路繼續伏於林中,暗兵不動,另一路折轉南下,於北邙南麓林中,迂迴奔走,高聲呐喊,大造聲勢,直取皇城北麵龍光門。


    兩軍交戰,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瞬息萬變,若隻按常理而動,又怎能出奇而勝。半支軍馬,又無具械,攻皇城北門,何異於飛蛾撲火。但也就此半支人馬,反其道而行,猛然間鬧騰起來,氣勢洶洶直撲皇城,果然令旁人見之驚駭。果不出所料,正這半支人馬殺出樹林,直上洛陽城外曠地,迫近龍光門,西北驟起一通急鼓,斜刺裏撞出一彪軍來,而當先一員老將,年逾花甲,卻是鶴發童顏,精神矍鑠,手持一幹銀蛇璿光矛,叱吒當先,其英武之勢,尤勝昔日關內侯黃漢升。楊玄瑛定睛細看那員老將模樣,知是隋兵主帥,她暗自慶幸,挺起手中流雲槊,一聲嬌叱,麾軍衝出林子,直取那人而去。


    那員老將正殺到一半,卻驟見一個少女挺槊掣馬迎上前來,他俄然愣怔。可楊玄瑛不由分說,舉槊左右一打,挑落兩名隋兵,衝開一路,抵其麵前,挺起金槊,便向他刺去。那人雖是吃驚,不見慌亂,舉起手中蛇矛便架,兩人槊矛起落之間,已鬥到一塊。


    那人手中蛇矛丈八之長,百斤之多,勢大力沉,鋒芒逼人,而楊玄瑛手中槊短,馬上與之格鬥,還顯吃虧。好在她槊法迅捷,招路奇詭,來迴蛇矛之間,若靈蛇遊走,纏攪粘帶,令其無處發力,一時間,兩人旗鼓相當,難分勝負。轉眼互拆數十迴合,楊玄瑛耐力尚淺,時日一久,氣力有些接濟不上,禁不住隻喘粗氣,香汗淋漓,流雲槊也舞得漸慢了下來,後勁不足,漸漸落處下風。那人見有隙可乘,忽起蛇矛挽過縱橫兩道銀光,撥開金槊,調轉矛頭,又往楊玄瑛右臂掃去,這一招隻想削落她手中金槊。


    眼看蛇矛襲來,楊玄瑛若不撒手拋槊,勢必斷腕,可說時遲,那時快,隻見楊玄瑛俄然抽迴右手,擺臂疾揮,流雲金光橫掠一道新月長弧,切碎蛇矛鋒前銀芒,槊頭竟然飛迸而出,旋繞而進,直擊那人麵門。那人怎知這流雲會突然之間化作長鞭來襲,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正欲收矛格擋,流雲槊頭忽又折轉方向,尚未看清去勢,隻覺右臂一陣貫心刺痛,經不住手指一張,蛇矛“哐當”一聲跌落在地。


    那人蛇矛脫手,暗唿一聲不好,撥馬欲撤,但楊玄瑛眼疾手快,縱馬向前躍進,將其去路攔住,挺槊直指其心口,大喝一聲道:“來將何人,報上名來!”那人麵如死灰,沉默半晌,歎息一聲,說道:“金紫光祿大夫,東都留守樊子蓋是也。敢問姑娘芳名。”這老將便是鎮守東都之帥,先前楊玄瑛也猜到幾分,故未顯詫異,隻說道:“越公楊素之女,楊玄瑛。”樊子蓋將她上下打量一番,讚一聲道:“原來是越公之後,不愧將門虎女,老夫甘拜下風,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楊玄瑛怎狠得起心腸痛下殺手,她緩緩放下金槊,說道:“楊廣篡承寶曆,敗德害民,陷天下於水火。我兄舉義師,上稟先旨,下順民意,四海同心,九州響應。素聞樊大人也是有識之士,當以黔黎為念,何不隨我兄共行吊伐,以安天下。”樊子蓋聽罷,忽仰天大笑,說道:“那些所謂豪傑,不過乘火打劫之輩而已,你道他胸懷天下,又怎知其不是一己私心,他日真若事成奪得天下,沒準比當今聖上更是不如。你兄也不過窺伺江山,假伊、霍之事,肆其莽、卓之心而已!”楊玄瑛眉頭一皺,麵露慍色,含嗔說道:“我兄受命先皇,誌在匡弼,輯諧內外,這才舉兵罷廢暴君楊廣,另立德才,撥亂救世,廓清天下,何來篡逆之心。”樊子蓋說道:“你家世受浩蕩皇恩,即便君有失德,作為臣子,也當思如何進諫納言,疏引勸誡。你兄不竭肱股,未議致身,火上澆油,先圖問鼎,造為亂階矣!”楊玄瑛聞言,惱羞成怒,又挺起金槊,橫眉冷目,瞪著樊子蓋說道:“我父肱股之臣,國之棟梁,遭楊廣逼迫致死,足見其人心胸狹隘,剛愎自用,如何肯聽勸誡。況楊廣若聽言納諫,又怎會致國衰敗如此!?”楊素之死,外頭也是言人人殊,樊子蓋聽到此處,搖頭說道:“老夫看你尚且年幼,料這兩朝諸多恩怨,多是道聽途說,既非親身經曆,又豈盡知這其中盤根錯節,是非曲直。老夫言盡於此,也罷,如今既敗於你手,亦無話可說,請楊姑娘取老夫首級迴去領功便是。”說罷他仰首閉目,引頸待戮。


    兩人各執一詞,而樊子蓋又是寧死不降,楊玄瑛雖然心中惱怒,卻也不知該將他如何處置。而此刻,楚軍前後交攻,表裏奮擊,越戰越勇,已殺得隋軍曳兵棄甲,落荒而逃。看著隋兵四下奔命,忽然腦中又浮現起衛玄死不瞑目之狀,楊玄瑛心中隱隱作痛,越想越覺愧疚難耐,她不禁咬緊嘴唇,竟有淡淡血腥之味溢出,沿著舌角浸入喉中,又灌於胃裏,仿又再現那日惡心欲嘔之情形。楊玄瑛終於還是不忍濫開殺戒,她收起金槊,又瞪了樊子蓋一眼,說道:“樊大人去吧,今日留你性命,還望你好自為之,莫再為虎作倀。”樊子蓋愣了半晌,方才說道:“楊姑娘胸襟確實令老夫欽佩,隻是這今日縱虎歸山,恐令兄將失去奪取洛陽最好機會,他日必定追悔莫及。”楊玄瑛冷冷說道:“樊大人若一意孤行,改日洛陽決戰,小女子與家兄定不會再留情麵。”樊子蓋聽罷,拱手一揖說道:“既是如此,老夫謝過楊姑娘不殺之恩。隻是老夫既受兩朝聖上恩寵,任為東都留守,誓與洛陽共存亡,若姑娘與令兄強行攻城,老夫也必將一抗到底,不死不休。楊姑娘今日恩德,隻待來世再報了。”可話音剛落,楊玄瑛哼了一聲,也不作答,拂袖一揮,已然率眾離去,這正是:


    老驥銀鬃顯意氣,雛鳳金翅映風華。


    擒虎難如縱虎易,虎歸山林威猶發。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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