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魚蔓雲服了張愷所開之藥,果然氣色略有好轉,進了些許食水,便倒塌睡去。而司馬德戡見她終於安然入夢,亦是放下心來,喚那兩名女卒留於帳中侍寢,自己也就離帳而去。如今魚蔓雲小恙,並無大礙,已不需要擔心,可孟海公這邊,仍無音訊迴來,總教人心裏七上八下,坐臥難安。


    司馬德戡獨自走出魚蔓雲寢帳,猶覺心神不寧,正想去催問曹州情況,恰見趙行樞於夜色中急匆匆走來,徑直至自己麵前,謹慎地環顧四周,即湊上來耳語低聲說道:“孟公已接少主血詔,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司馬大人移步卑職寢帳,再作詳述。”司馬德戡聞言轉憂為喜,禁不住說道:“看來此番乃是天助我也!”說話聲中,兩人即一同前往趙行樞的寢帳。


    伊正卿仍在帳中等候,見趙行樞引著司馬德戡歸來,又將此次周橋城密會及孟海公受詔允諾之事詳細說了一遍,而後取出帶迴的那個黑色包裹說道:“孟公為表誠意,亦饋一箱珠寶,聊表寸心。”司馬德戡接過包裹,打開一看,一箱金銀琳琅滿目,所值不菲,直令人垂涎三尺,他禁不住笑逐顏開說道:“孟海公在兗西劫掠了這些年,看來也是斂了不少財寶。”說著他取了其中一半分於趙、伊二人又道:“若此次事成,得以誅滅宇文一黨,奪取軍權,擁立少主,往後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二位自然享之不盡。”趙、伊二人喜不自勝,各取一份,又異口同聲說道:“我等誓死追隨司馬大人,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司馬德戡讚了一聲好,隨即又一拍他二人肩膀說道:“我等皆是一齊出生入死的兄弟,情逾手足,同進共退,不若即於今夜歃血結義,興誓作盟,同心戮力,共圖偉業。”趙、伊二人感激涕零,連連道謝,三人即在帳中擺開香案,八拜結義,又歃血為盟,而後便互以兄弟相稱。


    眼見趙、伊二人已死心塌地甘願為自己效命,司馬德戡又說道:“此地荒郊野嶺,宇文化及不會久留。還有勞伊兄弟再走一遭,知會孟公,待宇文化及一過豐縣,我等舉火為號,請孟公奇襲於前,我等掩殺於後,定於此戰教賊魁授首。”伊正卿接令,即刻拜別司馬德戡,又星夜北上去會孟海公。待伊正卿一走,司馬德戡又於趙行樞說道:“宇文子所在中軍,皆是驍果主力,不容低估。我等當兵分兩路,趙賢弟可率人在軍中四下縱火,焚燒輜重糧草,引眾恐慌,攪亂軍伍,而我則待孟海公出擊,吸引了驍果主力注意,便趁虛而上,直搗中軍,擊殺宇文二子。”趙行樞說道:“司馬大哥高見,我等必定旗開得勝。”兩人大計已定,便各自散去,分頭行事。


    次日,宇文化及拔營繼續前行,大軍繞過芒碭山東麓,又折轉往西,及近午後,正將抵豐縣之時,軍中忽有宇文化及之令傳下,勒軍就地安營駐紮。這分明再走一兩個時辰,便可抵達豐縣,眼下時日尚早,宇文化及忽然傳命停止行軍,號令傳至後軍司馬德戡等人之處,雖教人疑惑不解,不過隻要大軍未過豐縣,便依舊在孟海公伏圈之內,司馬德戡並未多想,亦跟著從令而行。


    大軍紮寨方畢,司馬德戡正於帳中休憩,卻有小校來報,宇文化及、智及意欲往芒碭山林中遊獵,喚司馬德戡前去謁見隨行。自江都這一路過來,宇文二子時時不忘吃喝玩樂,如今又要前去山中狩獵尋歡,原本也不足為奇,隻是此事來得過於突然,又在後軍篡謀兵變前夕,司馬德戡心中揣揣不安,一時間也不知該去不該去。恰此刻,趙行樞驚慌失措,闖入帳來,見了司馬德戡,麵如死灰,戰戰兢兢而道:“司馬大哥,宇文化及率眾正往後營過來,揚言遊獵,可小弟看其惡兇兇模樣,恐怕來者不善。”司馬德戡暗自淩驚,皺眉而道:“莫非宇文化及已有所察覺,興師前來問罪?”趙行樞說道:“依小弟之見,多半如此。不若我等趁其未至,先燒了軍中糧草輜重,往豐縣投奔孟公。”司馬德戡不禁遲疑起來,孟海公應約出兵,皆因有矯擬的楊浩血詔,並許於富貴功名,可一旦自己逃亡,這般失魂落魄、兩手空空地前去投奔,人家又怎會心甘情願收留敗將。再說宇文化及此番前來,若真是遊獵,自己豈不是做賊心虛,自亂陣腳,以致錯失良機。


    去住兩難,司馬德戡左思右想,猶豫不決,恰此刻,又有小校奉宇文化及之令前來催促。司馬德戡打發了小校,便於趙行樞說道:“事已至此,還需兩手準備。你速去營中,召集將士,各攜硫磺焰硝,設伏營中。我這就去迎謁宇文化及,相機行事。若能誆得宇文二子入營,你勿需於他多說,即刻麾軍而出,取他二人性命,但若情勢有變,我等亦不能束手就擒,你當在營中縱火,我等趁亂突圍,一齊往芒碭山投奔孟公去。”趙行樞應聲正欲離去,司馬德戡猶然放心不下,又喚住他正色說道:“眼下你我乃是一條船上之人,此事若敗,大家都是死路一條。”趙行樞一愣,隨即說道:“小弟明白,大哥盡管放心。”趙行樞得令而去,依計行事。司馬德戡又至魚蔓雲處,卻見魚蔓雲剛服過湯藥,已然睡去,他不忍打擾,便於兩名侍寢女卒一番交代,安排停當,他披上戰甲,提了畫戟,喚親衛李本率十數人隨行,便出營會宇文化及而去。


    後軍大營與中軍主寨相去不遠,司馬德戡一行人方至營門,宇文二子領著一眾刀斧手早已等候在那。宇文化及見著司馬德戡,不由分說,立即拔出腰刀,當空一揮,厲聲喝道:“逆賊!我兄弟待你不薄,你居然私通孟海公,謀我兄弟二人性命!”聲若雷霆,直懾司馬德戡一身冷汗,可他麵上猶然強作鎮定,皮笑肉不笑說道:“卑職冤枉,宇文大人何出此言?”宇文化及冷哼一聲,將手一招,即有身後一名士卒跑上前來,將其手中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擲於地下。司馬德戡定睛一看,此正是伊正卿之首級,他俄然愣怔,瞠目結舌,不想日前伊正卿去迴複孟海公,竟然已為宇文化及擒殺。而此刻宇文化及兇相畢露,又惡狠狠說道:“我與你戮力共定海內,出於萬死。今日事成,本願與你共守富貴,豈知你全無心肝,與賊勾結,設計來暗算我等。”宇文二子心如豺狼,性比虎豹,眼下密謀敗露,與之求饒隻是徒費唇舌,司馬德戡把心一橫,麵色鐵青,咬牙切齒說道:“我等擁你為主,弑殺昏君,無非苦其淫虐,怎知現如今你卻更勝楊廣。似你這般喪心病狂,必定不得好死!”說罷他揮起畫戟,嘶聲於左右唿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要活命的,隨我一同斬殺賊首!”說話聲中,司馬德戡已奮舞畫戟,直迎宇文化及殺去。


    於此同時,魚蔓雲於帳中乍被喧嚷之聲驚醒過來,她翻身起坐,尚不知外頭發生何事,正欲去瞧個究竟,卻見一名女卒促步闖入,喘著粗氣顫恐而道:“大小姐,不好了,宇文丞相來捉拿司馬大人,已於營外戰作一團。”魚蔓雲方才想起前些日司馬德戡揚言要謀誅宇文化及之事,趕緊問道:“外頭情形如何?”女卒答道:“宇文丞相人多勢眾,司馬大人正往營中敗退。”魚蔓雲大驚失色,匆忙披上戰袍,取過銀槍,便欲出去助陣。那女卒見狀,急切攔住她說道:“司馬大人有吩咐在先,若營中戰事一起,請大小姐走東門,往芒碭山中暫避,司馬大人脫身後便會過來尋大小姐。奴婢已備好快駒在外,這就送大小姐出營。”誰想一直來以為司馬德戡隻是逢場作戲,怎料如今生死存亡之際,他竟會為自己安排脫身之策,魚蔓雲禁不住眼圈一紅,熱淚盈眶,猛然甩開那名女卒而道:“急難關頭,我豈能棄之而去!”說罷她一甩手,便奔出帳外,提馬去尋司馬德戡。


    營中隆火迭起,四下皆有隋兵奔走,沸反盈天,一亂塗地。原來司馬德戡往營內且戰且退,趙行樞伏在暗處,見苗頭不對,已於營中舉火接應,率眾橫殺出來。兩撥隋軍披一色兵甲,攪成一團,溷殺一氣,竟分不出個敵友,魚蔓雲這也顧不得許多,縱馬橫衝直撞,但凡攔著路的,皆挺槍撩倒在地。可她左突右闖,始終未見司馬德戡蹤影,心焦如焚,氣急敗壞,卻也無計可施。恰此刻一人倉皇奔來,慌不擇路,正撞著她胯下坐騎,又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坐馬受驚,揚蹄一聲嘶鳴,險些把她掀下馬來,魚蔓雲惱羞成怒,挺槍正待去紮那人,卻見那人歪斜起身,一臉恐怯望著自己,正是司馬德戡身旁親衛李本。李本滿身血汙,臉色青白,氣喘籲籲,顯然已受重傷之人,魚蔓雲見狀,更是擔心不已,即刻問道:“司馬德戡何在?”李本認得魚蔓雲,將手往營外芒碭山方向一指說道:“適才見著司馬大人往南門突圍過去,卑職亦不知此刻司馬大人身在何處。”李本話音剛落,前頭又是一陣殺聲喊起,魚蔓雲循聲望去,隻見火光之中,宇文智及揮著金镋,一麵狠劈猛斬,一麵揚聲高唿:“擒殺司馬德戡者,重重有賞!”金镋虎虎生風,所向皆靡,宇文智及已往這邊衝殺過來。


    魚蔓雲無心於宇文智及糾纏,即刻撥馬而走,順著李本所指方向,又往南門追去。其實這後營並不大,南門亦不遠,眼看魚蔓雲策馬已奔近門前,忽然又是一陣殺聲驟起,斜刺裏數十人橫撞出來,將她去路攔住,為首一人仗馬持刀,神氣活現,卻是宇文化及。宇文化及見著魚蔓雲,先是一愣,隨即揚刀於左右嚷道:“此中皆是亂黨,格殺勿論!”說罷,將大刀一招,便喝令隨從圍殺上來。不想尚未尋到司馬德戡,自己反倒落單入了虎口,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孤立無援,魚蔓雲也隻有背水一戰,死中求生。隻見她一聲嬌叱,夾馬提韁,縱駒一躍,星飛電疾,手起槍至,寒光抖現,已將衝在前頭兩名小卒紮翻在地。


    魚蔓雲一杆銀槍縱舞,來去兇兇,狠辣逼人,不過宇文化及曾見過她這手槍法,知其不是自己對手,忽然間邪念頓生,淫笑一聲說道:“本公子也非絕情無義之人,魚大小姐若是束手就擒,本公子亦可網開一麵。”宇文化及這一副輕薄神態,嘴臉醜陋,麵目可憎,魚蔓雲大發雷霆,啐一聲罵道:“無恥之尤,不得好死!”說話聲中,一道銀光橫掠,魚蔓雲又掃倒兩名小卒,分開道來,挺槍便刺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不慌不忙,舉刀相迎,鏗鏘數聲,輕而易舉已將魚蔓雲一番攻勢一一化去。眼見她拿自己無可奈何,宇文化及更是洋洋自得,肆無忌憚,又於左右喝到:“汝等退下,且看本公子將美人活捉。”說著,宇文化及一麵念念有詞,一麵揮刀反斫魚蔓雲而去。魚蔓雲獨鬥宇文化及,本就落處下風,此刻又聽他嘮叨不斷,口中皆是汙言穢語,不堪入耳,直被氣的火冒三丈,七竅生煙,她看準宇文化及要害,又是一槍勁紮過去。可怎知她氣急攻心,發招又用勢過猛,驚動了胎氣,這槍正使到一半,霎時隻覺小腹一陣絞痛,頭暈目眩,幾欲丟槍墜馬。


    宇文化及不知魚蔓雲有孕在身,乍見她這一招襲來,半途頓失鋒銳,還道是她勢窮力蹙。於是,宇文化及猝然發力,振臂一揮,正欲去劈落魚蔓雲手中長槍,卻驚聞有人一聲斷喝,司馬德戡已飛馬應聲而至,掩其不備,畫戟正往他頭頂砸去。這一擊突然,頓教宇文化及慌了手腳。倉促間不及舉刀招架,宇文化及身子一傾,翻身下馬,席地一滾,雖是窘相難堪,好歹也是避過了司馬德戡這一擊。


    司馬德戡見宇文化及落馬,正撲殺此獠大好時機,他又是一聲叱吒,縱馬而上,唿唿數戟拍去,疾風驟雨一般,絲毫不容人半分喘息。宇文化及無暇起身,隻得半伏於地,手足並用,連滾帶爬,狼狽萬狀。好在他身手還算矯捷,雖有驚,但無險,一番左右閃躲,竟也將司馬德戡這一連串突擊給避了過去,又偷空趁隙一個魚躍翻身而起,終於僥幸脫出畫戟鋒圈,退入隨行軍士之間。眼見功虧一簣,司馬德戡心有不甘,怒罵一聲,仗戟正待上前再打,趙行樞領了十餘殘兵而至,於之急不可耐說道:“宇文智及已然追來,我等寡不敵眾,司馬大哥還不快走。”司馬德戡聞言,知道今日大勢已去,還得保命脫身要緊,這便於魚蔓雲說道:“走,先突圍出去再說。”說罷,他又瞪了宇文化及一眼,調轉馬首,一眾人便往營外殺去。


    是夜三更,月黑星淡,陰霾慘然。芒碭山北麓原上,驍果衛後軍大營,卻依舊火盛煙濃,沸亂一片。宇文智及引軍殺近大營後門,正見宇文化及又翻身上馬,瞋目指著南麵罵罵咧咧,便上前問道:“適才司馬德戡與趙行樞先後往這邊逃亡過來,大哥可曾瞧見?”宇文化及憤憤說道:“那廝還有些本事,竟教他幾個往南門突圍而去,若是讓那廝遁入芒碭山中,隻怕縱虎歸山,後患無窮啊。”宇文智及胸有成竹,獰笑一聲說道:“小弟早料到那廝會往芒碭山走,大哥這就隨小弟於他收屍去。”


    另一邊司馬德戡一行人裹血力戰,奮身衝殺,總算潰圍而出,不敢逗留,又馬不停蹄奔往芒碭山去。眼看起伏青嶺再望,若得遁入此中深山老林,宇文化及縱有三頭六臂,恐怕也難尋人,趙行樞不禁略微鬆了一口氣,一指前頭說道:“大哥,芒碭山就快到了,你我趕緊去吧。”司馬德戡聞言卻不作答,反倒忽然勒馬而停,一瞥前頭不遠一片林子,忐忑不定。此刻,身後隱約又有奔馬疾馳之聲,看來必是宇文二子窮追不舍而至,趙行樞急著又上來催促。司馬德戡迴頭望去,眼見沙塵四起,追兵迫近眉睫,隻得將手一招說道:“走,先遁入前頭那片林子再說。”趙行樞得令,一馬當先,便馳往前頭樹林,司馬德戡等人亦緊隨其後而奔。


    趙行樞遙遙在前,眼看既要入林,忽然其坐駒一聲苦嘶,栽頭往前仆去,趙行樞一個懵怔,尚未反應過來,即已被高高拋起,甩出丈外,通一聲重重落地,直摔得人頭昏眼花,五內倒騰,死去活來。司馬德戡在後頭瞧得一清二楚,趙行樞那坐駒並非失蹄,而是蹋落陷馬坑中,他猛然一勒馬韁,驚唿而道:“不好!有伏兵!”話音未落,林中鼓聲大作,元禮引一彪軍馬橫殺而出,眾士卒未待趙行樞起身,一擁而上,手起刀落,將其剁成肉泥,又衝司馬德戡而來。


    網羅密布,圍追堵截,宇文智及如此良苦用心,足顯其誌在必得。司馬德戡見狀,亦知此遭兇多吉少,這便於魚蔓雲說道:“我等同行,難以脫身,大小姐先走東麵丘嶺入山,待我擊退元禮,便往山中與你匯合。”眼下己方隻有十餘殘兵,如何能退敵軍,魚蔓雲說道:“如今我已是你的人了,你不走,我也不走!”司馬德戡一愣,眼見敵兵步步進逼,他冷哼了一聲喝道:“若非你腹中有我骨肉,你生死又與我何幹!”說罷,他猛然一拍魚蔓雲坐騎馬臀又道:“你我遊戲無非圖個歡快,何來情義可言。隻望你能善待我兒,便算不負彼此相識一場。”魚蔓雲也不知他這一番話是否出於真心本意,迷迷愣愣,方寸大亂,可其坐騎被司馬德戡一拍受驚,已放蹄狂奔,望東絕塵而去。


    司馬德戡方趕走了魚蔓雲,元禮已縱兵殺到跟前,後頭宇文化及、智及二人亦引軍接踵而至,將他圍得裏外水泄不通。他若前些日聽從魚蔓雲之言,隨之夜奔而走,也不會招致殺身之禍,可現今追悔,噬臍莫及。當下在劫難逃,司馬德戡經連番惡戰,業已人困馬乏,精疲力竭,瞧著宇文二子那副得意忘形模樣,司馬德戡終於仰天長歎一口氣,丟下畫戟,又拔出腰間佩刀,一指宇文化及說道:“我等慮事不周,行事不密,兵敗至此,死無怨言。而汝等惡貫滿盈,多行不義,也必將死無葬身之地!”正說罷,他已轉過刀鋒,飲刃自戕,這正是:


    高爵厚祿舍命求,富貴功名險中謀。


    激流未知有進退,潮起潮落萬事休。


    再說楊玄瑛自那日於長江岸上別過琴茹雩,又在江都城郊待了數日,思來想去,也不知該何去何從,百無聊賴之下,隻得收拾行囊,沿通濟渠左岸,取道北上,漫無目的而走。可這一路沿途而去,所過村縣皆是一片狼籍廢墟,荒蕪焦土,又時不時地有成群難民自北而下,楊玄瑛著人一問,方知這些全拜宇文化及所賜。荼毒生靈,魚肉百姓,肆意妄為,滅絕人性,宇文化及較楊廣有過之而無不及,怎不教人激忿填膺,發指眥裂,楊玄瑛隻恨當初在宇文府上,未一槊刺死這兩個十惡不赦之人,徒教江淮百姓遭受無妄之災。


    這一日行至彭城,楊玄瑛連日來櫛風沐雨,甚感疲累,原本想入城尋一家像樣的客棧,好吃好睡一番,怎想這昔日徐州富饒之地,亦是慘遭毒手,如今隻剩哀鴻遍野,饑民載道,令人慘不忍睹。楊玄瑛衣著整潔光鮮,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她方入城中,便有一群餓民如狼似虎,圍她上來哭嚎乞食。悲憫之心頓生,可自己攜有食水卻是所剩無幾,楊玄瑛便自囊中取出一些銀兩,意欲賑濟難民,不過眼下城中粟米顆粒全無,且銀子又不能充饑,這些難民取之又有何用。眼見難民不受銀兩,又圍著她糾纏不休,更有甚者已衝上前來作勢撕扯搶奪她背上行囊,楊玄瑛迫不得已,也隻得脫圍而出,甩開難民,又奔出城去。


    夜幕降臨,涼野蒼荒。楊玄瑛獨自坐於通濟渠水畔,暗想這一路見得宇文化及所為,神人共憤,自己當初實在不該與之共謀江都兵變。但事已至此,惡獸亦被縱容出山,悔之無用,也唯有去追尋驍果軍,伺機誅殺宇文二子,方能彌補些罪過,想到此處,楊玄瑛已下定決心,來日一早便啟程打聽宇文化及下落,追他而去。主意已定,楊玄瑛正欲休息,忽聞一陣奔馬聲由遠及近而來。蹄聲匆促,依稀可辨出來者兩騎,隻是這荒郊野嶺,來者深宵急馳,敵友難分,楊玄瑛亦不願貿然暴露,這便一個翻躍,隱於一塊大石之後,半伏匿身,躲藏起來。


    那兩騎人奔到近處,忽然停下馬來,籍著夜色,楊玄瑛悄悄看去,霎時心驚。這二人一男一女,男的其中一人道士模樣,卻背著一杆八尺虎頭重槍,金槍熠熠生輝,耀眼奪目,此人不正是太初觀所遇,自稱太上天君的郭士衡。而另一名女子,褐發微卷,清瞳如碧,即便化作灰也認得出來,正是總能教自己不知所措的王婉兒。王婉兒每次出現,便無好事發生,況如今據說王世充正守洛陽苦戰李密,她二人不在其身旁相助,夜半來這徐州作甚,楊玄瑛疑慮重重,百思不解。


    正此刻,郭士衡四下環顧一周說道:“大小姐,看來我等確實已來晚了,宇文化及早已離開了彭城。”王婉兒沉吟片刻,又見通濟渠上尚有舟船殘骸,這便說道:“此處看來確實乃先前宇文化及駐營所在,想必驍果軍即於此棄舟登岸,改走陸路。”王婉兒與郭士衡竟是尋宇文化及而來,不知其用意何在,楊玄瑛在暗處聽了,更是困惑不已。而郭士衡聞言卻說道:“隻是不知宇文化及如今去往何處,大小姐,我等該如何是好?”王婉兒凝思片刻說道:“往豐縣去看看吧。宇文化及此行誌在東都,既然走了陸路,大軍必繞芒碭山走豫東。”郭士衡讚道:“大小姐英明。”王婉兒詭笑而道:“隋帝崩殂,風雲驟變,宇文化及此番西歸,倒有一番好戲可瞧了。”郭士衡麵露疑色,問道:“大小姐的意思是?”王婉兒卻說道:“走吧,莫要耽誤時辰了,我等既然已落於宇文化及之後,便穿芒碭山捷徑過去,免得教人捷足先登。”說罷,她夾馬揮鞭,直麵西北奔去,郭士衡亦應聲說諾,騁馬隨之而走。


    楊玄瑛望著王、郭二人遠去背影,盡管此刻七星官不在,乃是奪迴其兄楊玄感的虎頭金槍之大好時機,但她更在意王、郭二人此行意圖。王婉兒那一句“隋帝崩殂,風雲驟變,宇文化及此番西歸,倒有一番好戲可瞧了”實在耐人尋味,畢竟李密、王世充攻防洛陽,突逢半道殺出一個實力不容小覷的宇文化及來,又為東都亂局憑添了變數,想到此處,楊玄瑛自大石後麵出來,即循著王、郭二人所走方向,追蹤而去。


    王婉兒與郭士衡快馬而去,楊玄瑛徒步又怎趕得上她二人,好在已知王婉兒打算穿芒碭山小道往豐縣,楊玄瑛倒也不慌走失了她。走走歇歇兩日,終抵芒碭山東南,楊玄瑛便尋了小道入山,直至傍晚,寒山幽穀之中,杳無人煙,看來此一夜又得露宿於野。楊玄瑛雖是豪門出生,大家閨秀,不過這些年來居無定所,四處漂泊,她倒也習慣了餐風飲露的日子,隻是眼下犯愁的乃是饑腸轆轆,口渴難耐,可囊中食水卻已用盡。


    恰此山風掠過,依稀吹來穀中溪泉琤琮玲瓏之聲,楊玄瑛轉憂為喜,便順著水聲來處,疾步走了過去。繞過半個山穀,她尋到山溪所在,飲過溪水,多少解了一些饑渴,楊玄瑛又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四周古木蔥蘢,大樹參天,自己落在其中,不知覺間竟已迷失了方向。盡管如此,隻消可尋一個高處觀天,辨認星象,自然可以指引迷途,楊玄瑛倒也並不擔心,她又於溪畔小憩片刻,便往高處登山而上。


    這一走不遠,前方林子忽現幾點幽暗燈火,忽明忽暗,若隱若現,似乎有人家居住。難得山野驟現人跡,楊玄瑛見狀,這便迎著燈火走去,打算借宿一宵,並換些食水。穿過半個林子,走到近處,眼前卻是一座庵堂,匾上有書“慈水庵”三字。楊玄瑛輕叩門扉,半晌,始有人應聲前來,庵門半開,一名年輕沙尼掌燈探出頭來,與楊玄瑛一個照麵,兩人同時失聲驚唿,那女尼竟是魚蔓雲。


    誰想自江都兵變後一別,不期而遇,會是這等尷尬境地,魚蔓雲猛一轉身,舉步欲走,楊玄瑛即刻上前拽住她說道:“魚姑娘為何會在此地?”魚蔓雲沉默一陣,合十說道:“女施主認錯人了,貧尼法名淨覺。”楊玄瑛知道自己不會錯識,盯著她的背影,青絲削盡,緇衣披身,猶然難以置信,禁不住問道:“魚姑娘隨驍果軍一同離開江都,為何如今這幅打扮?那司馬德戡如今又在何處?”魚蔓雲知道躲不過去,無奈長歎一聲,迴過頭來,垂淚低泣而道:“此事說來話長,楊姑娘隨我一同入內再說吧。”


    兩人共入庵中小堂,麵對而坐,魚蔓雲一臉淒楚,潸然而淚。楊玄瑛料她必是留在驍果軍中突遭變故,方至此境地,可看她一番傷心欲絕模樣,又不知該從何問起。兩人默默無言,對坐許久,魚蔓雲終於開口說話,將隨著驍果軍出江都以來諸事,一一道盡。直至說道司馬德戡謀誅宇文化及事敗身死,隻教楊玄瑛唏噓不已,想司馬德戡想雖令自己討厭,可他確實也未做過大奸大惡之事,而其參與江都兵變,亦是迫於形勢而為宇文智及所利用。楊玄瑛原本對他甚為反感,無非僅是因其功名利祿之心過重,如今聽聞他最終反為身外之物所累,遭致滅頂之災,不禁感慨同情,她這便問道:“魚姑娘今後有何打算?”魚蔓雲長籲而道:“原本想尋宇文豎子報仇,隻是在這慈水庵中待了這些時日,又想起當初千方百計,窮盡心力去與楊廣尋仇的日子,雖說終還是報了大仇,可爹爹也不能再複生了。”說著她緩緩垂下頭去,輕撫著小腹又道:“宇文豎子作惡多端,必遭天譴。而我既已落發出家,也算是看破了紅塵,如今我別無奢望,隻盼於此古佛青燈相伴,過些平靜閑淡日子,能將這孩子好生撫養成人,寸願足矣。”這正是:


    荒山秋夜緣未了,水榭春宵珠胎結。


    愛憎迷狂渾不醒,陰陽別過始方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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