綆短汲深,迴天乏術,沈光終無一舉擎天,力挽狂瀾之能。他眼睜睜望著楊玄瑛於自己身旁繞過,走向霽月閣去,悲涼絕望之情驟起,痛心入骨,五內俱崩,仰天淒愴一聲長唿而道:“沈光生為大隋之人,死亦大隋之鬼!”說話聲中,他一撐地猛然躥起身來,撲至那柄陌刀之前,伸手拔起陌刀,揮臂將刀鋒一轉,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眼看既要血濺當場,楊玄瑛乍一轉身,出其不意,俄然甩出一道金練,往沈光左手腕上一敲,便已打落他手中那柄陌刀。楊玄瑛忽然出手攔下他飲刀自盡,直教沈光一怔,他尚未反應過來,楊玄瑛又是一個箭步而上,橫槊一拍,正中沈光當胸,其勁直推他跌跌撞撞退出數步,通一聲仰麵栽倒於地。


    這一迴交手不僅輸得徹徹底底,連最終殺身殉節亦求不得,沈光躺在地上,麵如死灰,欲哭無淚。而此刻楊玄瑛已收了流雲槊,緩緩走上前去,拾起那柄陌刀,往身上一背,便說道:“楊廣為君不仁,禍國殃民,如今隋亡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本姑娘敬你是條漢子,是去是留,你好自為之吧!”說罷她一轉身,又繼續走往霽月閣去。


    夜色陰晦,風霾大作,星月無光。此刻霽月閣上,楊廣雖臥於床榻,卻是心神恍惚,輾轉難眠。時至今日,往昔一番雄心宏誌早已付諸東流,“兼三才而建極,一六合而為家”,這些豪言壯語再想來也隻令人徒增愁苦,楊廣心灰意懶,側頭望著身旁酣然入夢的幼子趙王杲,歎息不已,隻盼著江東建康城早日竣工,自己便可攜愛子渡江丹陽,以求苟延殘喘,了卻餘生。


    恰此時,樓外隱約傳來喧鬧之響,驟然驚動楊廣,他心中一懍,猛然翻起身來,疾步走出內室,至涼台前推窗一望,隻見城東方向火光衝天,直將夜空燒得通紅。火勢洶湧,往離宮這邊蔓延而來,瞧這情形,怎看都不像是普通街坊走火,楊廣心中俄然一涼,不知是哪一路反王叛軍,終於殺至江都城內。想到此處,楊廣趕緊走至屋中書案之前,慌手慌腳地翻找起來。無論如何,身為天子之尊,又豈能為群賊所獲,受此奇恥大辱,其實楊廣早已自知終難逃一劫,故此常備瓷罌貯穿腸毒藥,以為臨難之時自盡而用。但怎知他翻來找去,將書案弄得一亂塗地,這節骨眼上卻始終尋不見那瓶毒藥,直教他暴躁如雷,猛然掀倒桌案,一聲喝道:“來人,司宮何在!”正於閣內侍寢的司宮魏安聞聲即刻上來,拜倒在地,誠惶誠恐說道:“奴才在此,陛下有何吩咐?”楊廣吹須瞪眼,指著桌案說道:“朕置於案上瓷罌何在!”魏安顫聲說道:“奴才罪該萬死,奴才實未見過案上瓷罌。”楊廣一愣,今日就寢前明明將那瓷罌擱在案上,當下怎會不見,莫非還真是自己糊塗記錯了,他一時間六神無主,徑自愣立在那。


    許久,霽月閣外依稀傳來刀兵鏗鏘之響。試想離宮尚有禁衛戍守,賊寇怎就這般輕易闖入離宮,楊廣聞聲又是暗自吃驚,這便問魏安說道:“外頭何事如此喧囂?”魏安其實亦被宇文智及收買,他聽罷即答道:“迴陛下,外頭草坊失火,眾人奔相救火而已,請陛下莫驚。”楊廣沉默半晌,想是識破魏安謊言,隻聽他一聲歎息而道:“朕命天授,豈可殞於亂臣賊子之手,遺身遭人作賤。你去取柴薪堆積樓下,朕當於此樓同焚,落得一個灰飛煙滅也好。”魏安聞言,麵色煞白,淚涕橫流,泣不成聲說道:“奴才服侍陛下多年,幸蒙皇恩,豈敢舉火焚君。”要是換了平時,魏安弗命,早被大卸八塊,但如今山河支離破碎,天下分崩裂析,楊廣窮途末路隻求一死解脫,哪還有絲毫暴戾脾氣,他長籲一聲說道:“朕赦你死罪,你當如朕命。”可魏安終究一個閹人,即使已被宇文智及籠絡,其鼠膽也不敢做這大逆不道之事,他依舊抖抖瑟瑟跪伏於地,心中已然沒了主意。


    楊廣見魏安百般抗旨不從,亦動了怒氣,他正欲發作,忽聞屋門外有人蔑笑一聲,隨即又冷言說道:“佩玉執圭舉火焚,摘星樓上飛煙塵。自作孽根終自受,何怨周易料如神!殷紂登鹿台,臨死尚見悔意,而你親手斷亡先帝基業,葬送社稷江山,如今不給天下萬民一個懺謝,便就此畏罪自焚,又有何麵目於泉壤之下去見你列祖列宗!”這一聲質問,如平地起雷,晴空霹靂,直懾人心魂,亦震得楊廣駭然失色,汗洽股栗。


    魏安忽聞屋外有人,即刻起身唿道:“大膽逆賊,竟敢在此胡言亂語,來人,速速將其拿下!”可他話音未落,楊玄瑛已破門而入,隻將手中流雲金槊一晃,迅雷不及掩耳,奔電不及瞬目,魏安尚未看清來者何人,便已被她一槊撩翻在地,暈死過去。楊玄瑛方將魏安打昏,正待仗槊挺步而上,恰與楊廣一個照麵,乍見眼前此人兩鬢斑白,滿臉皺紋,形容枯槁,顏色憔悴,分明一個垂暮老叟,怎像是當年四處征伐、不可一世的隋帝。楊玄瑛俄然一愣,駐足而頓,上下打量著眼前那人,猶然難以置信,此人真是自己費盡心機、曆盡萬險所尋的楊廣,她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找錯了人。


    楊玄瑛深陷惶惑,一時遲疑難決,不知所措,楊廣卻於此時定下神來。原本以為來的該是一群兇神惡煞,豈料對麵竟是一個妙齡少女,楊廣亦是詫異,便又盯著楊玄瑛瞧了半晌,越看她越覺得眼熟,似曾相識,卻又始終想不起來幾曾見過。但不管來者是誰,畢竟自己乃是天子,又豈可於人前失了威儀,想到此處,楊廣業已鎮靜下來,複現莊重之態,正顏厲色說道:“私闖禁闕,可知死罪!你是何人?見了朕為何還不下跪行禮!”楊玄瑛雖與隋帝素未謀麵,但聽他這一說,便知眼前之人確是隋帝楊廣無疑,不禁麵露慍色,恨恨說道:“昏君可不識得本姑娘,但該識得我父司徒、越國公楊素,我兄禮部尚書、楚國公楊玄感。”楊廣聽得楊素二字,倍感詫愕,想當初楊玄感反叛作亂,其九族皆被夷誅,怎還會有漏網之魚。楊廣注視著楊玄瑛,看她麵容與楊素卻有幾分相似,忽然間似乎記起事來,這便於她說道:“你父是楊素?!待朕想想。對了,瑛瑤其質,你可叫楊玄瑛?若是朕尚未記錯,你該是生於開皇十五乙卯年三月丁亥戌時。”楊廣這一語不僅道破楊玄瑛姓名,連其生辰八字亦是說得絲毫不差,楊玄瑛吃驚不已,瞠目結舌,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以對。


    楊廣看著她這般模樣,料她此刻定是滿腹疑團,於是便又繼續說道:“開皇十五年三月丁亥,你父楊素受詔督建仁壽宮落成,是夜於府中設宴慶功,時當朕為晉王,亦在賓客其中。宴上酒過三巡,卻忽聞夫人臨盆,產下一女。雙喜臨門,楊素晚年再得千金,欣喜異常,便使人將女嬰抱上堂來,請朕賜名。朕當時見這女嬰生得白淨可人,似玉有瑛華,便按玄字輩,取''瑛瑤其質''之''瑛'',賜女嬰名為玄瑛。”這等陳年舊事,楊素生前隻字未提,楊玄瑛亦是作夢也未曾想到,自己的名字,會是眼前這個恨之入骨之人所賜。


    一直來朝思暮想與楊廣對質的這一刻,總覺得該是個劍拔弩張,激烈爭鋒的場麵,怎知楊廣一上來卻是閑話家常,道她身世,霽月閣樓上毫無半分仇人狹路相逢的氣氛,出乎意外,直教楊玄瑛此刻不禁自亂了方寸,茫然無措。而此刻,楊廣又短籲一聲說道:“造化弄人,不想轉眼二十三載如白駒過隙,今日竟會是這女嬰迴來取朕性命。”這一句醍醐灌頂,方教楊玄瑛念起此番闖宮來意,霎時,隻見她麵色一沉,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冷哼一聲,猛然提起流雲槊,直指楊廣說道:“我名乃是你賜,我梟姓亦是你賜,本姑娘今日非與你敘舊而來!你既知本姑娘欲取你性命,還不伏罪以謝天下蒼生!”楊廣聽罷,俄然麵露忿色而道:“朕何罪之有!”楊玄瑛說道:“鋤誅骨肉、殘害宗親、三駕遼左、頻出朔方、濫征民力、土木不息、飾非拒諫、毒戮忠良,你之罪狀,磬竹難書,何敢大言不慚無罪!”楊廣聞言,卻依舊一副倔強倨傲姿態,振振有詞說道:“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高元反複無常,突厥虎視北疆,西戎窺間伺隙,江南亦有亡陳遺民蠢蠢欲動,汝等隻見中原太平,卻不知居安思危,不聞四鄙險惡。試問若非朕巡下江都,南人豈會心悅誠服;若非朕親征土穀渾,西域諸國豈會蜂擁來朝;若非朕幸駕榆林,啟民可汗豈甘俯首稱臣。”說到此處,楊廣忽然一臉猙獰,伸手直指楊玄瑛,咬牙切齒而道:“而若非你兄楊玄感黎陽作亂,我大隋鐵騎早已踏平遼東半島,莫說重振漢武雄風,我天朝之恩威亦早已遍布寰宇。這萬世太平之業,全然斷於你兄之手,你何來顏麵以此數朕之罪!”楊玄瑛怎料會被如此反責,驟覺一時理屈詞窮,竟啞口愣在那裏。


    楊廣見楊玄瑛無言以對,更覺理直氣壯,背手立在那裏,蔑看著她,一如賤視天下兆庶。其實古之帝王,誰不動幹戈,誰不興土木,不過聖明之主,皆問百姓疾苦,皆知體恤民情,即便狂悖如漢武,尚且輪台罪己,於民休養生息,又怎似楊廣這般無休止地征用民力。及至想到此處,楊玄瑛又有了些底氣,便嗔目直瞪著楊廣,一抖金槊,義正嚴辭說道:“巧言如簧,顏之厚矣!你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以致百姓流離失所,轉死溝壑,哀鴻遍野,赤地千裏,人不堪命,天下怨聲洶洶,我兄隻不過順應天意,吊民伐罪,若非時運不濟,豈容你蠹國害民至今!”眼下楊玄瑛隻需將金槊往前一送,即可輕取楊廣性命。盡管命懸人手,可楊廣不僅始終執迷不悟,猶然想著當年若無楊玄感作亂攪了二征遼東,如今怎會落到這般田地,他越想越是憤恨,發指眥裂,七竅生煙,忽啐一聲罵道:“朕巧言如簧?!朕看你才是強詞奪理,顛倒是非。你兄世沐皇恩,朕亦不曾虧待於他,可他卻不思盡忠報國,這等犯上作亂,說什麽順應天意、吊民伐罪,無非覬覦朕之帝位,窺竊朕之江山而已!”


    怎想楊廣死到臨頭,臉上依無半點悛容,可他這幾番話,又總讓人難以辨駁,楊玄瑛不禁惱羞成怒。盡管眼下刺死楊廣易如反掌,但不能教他心服口服就戮,楊玄瑛著實不甘,於是她又說道:“即便是你未曾虧待我兄,那我父呢?我父勞苦功高,助先帝創基業,建霸圖,又助你南征北討,奪嫡登基,何罪之有,要你怎這般冷漠絕情,不僅將他生生逼死,還要掘其墳,曝其身,鞭其骨,更革我楊氏一門宗室。”說起楊素,的確若無他相助,恐怕這南北征討也難以如此順風順水,楊廣亦難以扳倒廢太子楊勇奪得皇位,而東都洛陽也不會建得如此稱心滿意。可楊素功勞再大,終究是個臣子,仗著自己功高望重,倚老賣老,僭越臣禮,如何不讓君上忌諱受怕。一念及楊素,楊廣愛憎交加,心中也說不出個滋味,但無論如何,其子楊玄感作亂卻是不爭的事實,想到此處,楊廣哼了一聲說道:“朕還道你真是為天下百姓來興師問罪,原來亦不過是為了複一己私仇。朕也不妨告訴你,楊素老賊倜儻不羈,恃才放縱,妄自尊大,目中無人,無論朕身為晉王亦或太子,都未曾將朕放在眼裏,於朕麵前指手畫腳,評頭論足,怎不該死!朕隻恨當初見他身亡,一念之仁,未及早滅你滿門,終遺下禍胎,養虎為患,來斷朕江山社稷!”


    二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道不清的是非,理不順的曲直,雖說同為弘農華陰楊氏,亦算是同宗同源,可這君臣兩家之間的仇隙,如此看來也是個永遠都解不開的死結。但事到如今,楊素早已作古,楊廣亦奔末路,再糾纏這些過往,縱然能評出對錯又當如何,一想至此,楊玄瑛忽然間覺得與他再爭辯下去,實在毫無意義。此刻,她又一望楊廣,隻見他鶴發雞皮,蓬頭曆齒,一副未老先衰模樣,想必也是這些年來一直過著懸心吊膽、寢食難安的日子所致,若說他可恨,又覺他可憐。楊玄瑛有些心軟,畢竟對眼前此人來說,活著比死了更為痛苦,想到此處,她不禁搖頭籲噓而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的江山社稷,皆斷於你自己之手!當年若非你逼死我父,莫說高句麗一個彈丸小國,即便是數十萬突厥飛騎亦教他灰飛煙滅。遼東城下,雁門城上,你難道就從未後悔過逼死我父!”


    當年勾注山前十數萬胡虜驍旅重圍孤城之時,楊廣絕望至極,不禁仰天愴唿:“楊素何在?韓擒虎何在?賀若弼何在?史萬歲何在?長孫晟何在?但教有一人在此,豈容胡虜猖獗張狂如斯!”若楊玄瑛當時也在雁門城頭,得聞此言,亦或解憤,亦或寬慰,顯然已難知她會作何感想。但此刻,楊廣心中於楊素、楊玄感之怨,似乎刻入骨髓之深,隻見他冷笑一聲說道:“後悔?!使素不死,當誅九族!朕隻後悔當初念及楊素尚有自知之明,一時心慈手軟,沒有斬草除根!若早知今日,定於那時便將你一族碎屍萬段!”


    楊廣不僅病入膏肓,且偏執狂妄,死無悔改,楊玄瑛幾曾想到,日思夜盼與楊廣對質之刻,竟會是如此一番對答。如今她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卻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恨之極處,隻消一挺手中金槊,便可報國恨家仇,以消這心頭多年積怨,但此刻,即便殺了這個行將就木之人,恐怕也無人會再來為其父兄平反,天下亂局也依舊不可收拾,所有一切都改變不了,反倒是便宜了楊廣,成全他得以一死解脫。楊玄瑛正想到此處,忽然內室傳來一陣哭吵,隨即,一個孩童跌跌衝衝跑上前來,乍見著楊玄瑛一臉兇相挺著金槊,驚恐萬狀,立刻躲在楊廣身後,緊緊拽著他衣角,戰戰兢兢說道:“父皇,此人是誰?怎這般兇惡?”原來這孩童便是楊廣幼子趙王楊杲。楊廣諸子之中,最溺愛的便是趙王,此刻他見愛子一副擔驚受怕模樣,臉色立刻溫和下來,好言慰道:“皇兒莫怕,隻是一個反賊而已。”楊杲依舊瑟瑟作抖而道:“兒臣適才夢見鬼母食童,這女人怎和那鬼母一般模樣?”楊廣哼了一聲說道:“哪有什麽鬼母,隻不過一個跳梁小醜而已,朕這就把她趕走。”說著他一手將楊杲摟在懷中,一手蒙住他雙眼,又瞪著楊玄瑛說道:“天子終究是天子,篡逆終究是篡逆,朕與你無話可說,要取朕之性命,盡管過來便是!”


    楊廣寧死也不願伏罪認錯,直教楊玄瑛無可奈何。自己千幸萬苦入宮究竟為何而來,為亡父討迴公道?亦或為民奉辭伐罪?或許更多的隻是想親眼一睹這個心高氣傲之人跪地討饒,然後一槊刺死他以解心中之恨。可如此一來,這殺人隻為泄憤的行徑,與孩童眼中惡鬼又有何異。楊玄瑛想著,心中漸漸已平靜下來,這數年來的怨忿於不知覺間竟也消了大半,終於,她緩緩放下流雲槊,一聲歎息,淡淡說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有今日山窮水盡,眾叛親離,也是自作自受。眼下你想甩手而去,一死解脫,本姑娘偏不如你所願,你這餘生,就留著好生思量往後如何於泉下去麵見先帝吧。”說著她已收起流雲槊,又轉身而道:“宮外喧囂,乃是宇文化及、智及兄弟二人篡謀策動驍果衛兵變,大帥魚俱羅之女、南朝陳宣帝之女、蕭摩訶之子等亦在其中,而你禁闕之內,半數官宦皆其內應,戍衛亦早被支走,餘下宮人也逃散而盡。你雖有萬乘之尊,可如今一夫作難,卻是兆眾共舉,四海靡感恩之士,九牧無勤王之師,同彼望夷,宗社貽羞,也算是可悲可憐至極了!”話音方落,楊玄瑛甩袖一揮,已決然而去,這正是:


    主仆恩怨道不明,冤家是非理難清。


    雖有萬死可解恨,還留悲憫人常情。


    楊玄瑛此舉,大出人意料,直待她離去甚久,楊廣依然愣怔在那。“一夫作難,兆眾共舉,四海靡感恩之士,九牧無勤王之師,同彼望夷,宗社貽羞,也算是可悲可憐至極了!”此話直刺痛楊廣心扉,怎想自傲孤高一生,到頭來卻要一個女娃兒垂憫同情,真還不若讓人一槊紮死來的痛快。可楊廣方從鬼門關裏迴來,意氣銷盡,餘悸猶存,不由地又起了貪生之念,再無坦然赴死之心,於是他趕緊換過一席短衣,摟了一懷金銀,便攜著楊杲匆匆忙忙跑下霽月閣去。


    當年建康城破,後主陳叔寶攜張、孔二妃投枯井而匿,此狼狽之狀,實乃貽笑後人。誰曾想到盛衰輪迴竟如此之快,歲月不過彈指三十載,卻又一朝再曆興亡,當初哄笑著自井底拽上後主的晉王,如今竟也會如此易服攜子倉皇奔命。不過楊廣此刻已顧不了這麽多了,他帶著楊杲,直下霽月閣,不敢停留,即亡命狂奔而走。


    可正楊廣麵北往離宮外逃去之際,忽然前頭傳來一陣喧嚷,一名宮女慌張跑上前來,正於他撞了一個滿懷,又仰天摔倒在地。眼下楊廣逃命要緊,無心理她,正待繞她而走,那宮女確是一眼認出楊廣來,即刻伏倒在地,膽戰心驚,垂泣而道:“奴婢不知皇上駕到,罪該萬死。”楊廣被她認出,俄然一怔,便隨口問道:“前頭何事?”那宮女不敢正視楊廣,隻是埋頭結結巴巴應道:“迴陛下,是司馬德戡引驍果軍自玄武門闖入,正往這邊過來。”楊廣駭然震驚,自己終還是晚了一步,當下是出不了宮了。


    眼看嘈雜腳步聲漸近,楊杲已被嚇得麵色蒼白,放聲嚎啕大哭。自己老逾半百,死不足惜,可楊杲尚垂髫之年,怎能讓他落於賊人之手,楊廣一想至此,即刻抱起楊杲,轉身又往西閣奔去。西閣小樓於離宮幽隅,地處偏僻,當下似乎也僅有那裏可作藏身之所。可楊廣遁入閣中,關門正欲上鎖,忽然樓前闖出一隊人馬,個個張牙舞爪,蜂目豺聲,而為首兩人人,正是直閣將軍裴虔通與禁軍校尉令狐行達。


    裴虔通見楊廣入閣,即下令軍士將西閣小樓團團圍住。而令狐行達亦拔出腰刀,大唿小叫,挺刀直進,逼門而來。這一劫終還是躲不了,楊廣見狀,隻得強作鎮定,靠近窗扉,於令狐行達說道:“汝等欲殺朕乎?”令狐行達應聲說道:“臣不敢,隻是請陛下還西京而已。”說話聲中,他已飛腳一踹,破門入閣。裴虔通在外見狀,亦率人隨之衝入閣內,一眾蜂擁而上,揮刀掄槍,直把楊廣父子逼到牆角,無路可退。


    有因必有果,有業必有報,該來的終究會來。麵對數十名亂軍,虎視眈眈瞪著自己,楊廣也知今日奔到了末路,心中反倒是平靜下來。他放眼一掃眼前諸人,而後又睨眼瞧著裴虔通、令狐行達二人,一聲喝道:“汝等皆朕親故,何恨而反?!”天子威嚴猶在,二人聞言心頭一怔,兩人相互廝覷半晌,裴虔通方才鼓起勇氣,壯起膽子說道:“臣等不敢作反。但將士思鄉盼歸,隻是欲奉陛下西還京師罷了。”楊廣冷笑一聲說道:“朕意欲還京,隻因上江米船未至,不得啟程。既然汝等如此心切,那就傳朕旨意,即日拔師還京。”兩人一愣,無言以對,便交頭一番耳語,隨後裴虔通說道:“陛下聖明,隻是還請陛下屈尊待在此處,稍安勿躁。”說著他喚令狐行達拔刀侍立閣內,自己卻退至西閣外,勒兵而守。


    江都城這一宵格外漫長,離宮內既有楊玄瑛挫敗沈光,槊指隋帝;又有楊廣潛逃未遂,奔走窮途,而離宮外也未曾得一刻安寧,不僅有琴茹雩城中縱火、司馬德戡伏擊禁軍,更有宇文化及、智及於城外守株待兔,一舉擊潰江淮軍,教陳棱隻身逃亡。滿城整夜,隨處可見刀兵紛爭,血光兇災,及至此日出東隅,萬丈霞芒亮透江都,一股腥風猶未散去。此刻,宇文化及、智及兄弟二人,趾高氣昂,大搖大擺地穿過半個江都城,正抵離宮北垣玄武門前,隻見司馬德戡盤馬提戟,神情肅穆,正在那迎謁,而其身後,不僅有驍果軍士,更有不少見風使舵,聞訊前來投誠的文武大臣。


    司馬德戡遙遙望見宇文兄弟前來,總算鬆了一口氣,下馬上前說道:“宇文將軍,陛下正在西閣之中候見將軍。”宇文化及聽罷,挽首據鞍,裝腔作勢連唿“罪過”,宇文智及卻在一旁擺出一副正義淩然模樣,於眾人高聲說道:“昏君楊廣,身為國主,卻胡作非為,罷朝懶政,以致天下大亂,社稷顛傾,故我兄今日義不容辭,挺身而出,臨危受命,代丞相之職,重正朝綱,黜昏啟聖,以還天下太平!”說著他振臂一唿,百官及將士紛紛附和呐喊,一時間聲勢撼天動地,激奮人心。眼看萬眾響應,宇文化及有些得意忘形,又再三催促其弟,隨後他兄弟二人即於眾簇擁之下,急不可耐地穿玄武門徑自入宮。


    宇文兄弟麾軍直奔西閣小樓,正至離宮內城,忽然有人一聲猛喝:“汝等奸賊,盜權竊國,天地不容,神人共憤,沈光豈容汝等得逞!”說話聲中,沈光自道旁一躍而出,揮舞大刀,如狼似虎,猛撲宇文化及。雖折了一臂,可沈光仗著血氣之勇,反手持刀,畢全力於一擊,刀鋒所向,夾風雷之勢,帶萬均之勁,直驚在場眾人駭然色變於俄頃,而宇文化及更被嚇得一臉煞白,魂飛魄散,竟忘了如何閃躲。


    說時遲,那時快,沈光此擊正要得手,豈知一旁的司馬德戡眼疾手快,忽然橫過畫戟攔來。鏗鏘一響,星火四濺,畫戟擱著大刀又重重一壓,已教沈光這一斫失了準頭,刀刃走偏,擦著宇文化及肩頭而過,僅削去他肩上一塊皮肉。宇文化及捂著肩頭痛唿一聲,冷汗早已沁透衣襟,涼遍背脊,但沈光不依不饒,他見這一刀遭人擋下,並無氣餒,乍然大聲叱吒,即抽刀再劈宇文化及。正此刻,另一旁的宇文智及亦反應過來,眼見沈光揮刀,恰又被司馬德戡舉戟架住,刀戟正絞作一團,宇文智及看準時機,猛然舉起金镋,即往沈光頭上砸去。千斤貫頂,猝不及防,但聞砰地一聲,可憐沈光頭頂接著金镋,霎時間,顱骨碎盡,腦漿迸濺,唯見當空一片血光模糊之中,沈光已然嗚唿栽倒於地,這正是:


    孤膽攀垣奮遼左,隻身橫刀渡湘川。


    顛危受命竭忠勇,敢迎杖擊顱頂穿。


    可惜有心撲豺虎,還恨無力挽狂瀾。


    隋宮一縷英魂去,人間節義千古傳。


    沈光一死,通往西閣之路再無阻攔。宇文化及、智及兄弟二人率眾長驅直入,直至西閣樓下,裴虔通便迎上來說道:“將軍,陛下便在樓上,聽候將軍發落。”怎想真到了麵對隋帝之時,宇文化及居然心生怯意,他聞言一愣,即露出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宇文智及見狀,趕緊於之耳語說道:“昏主倒行逆施,禍亂天下,丞相大人乃是替天行道,撥亂反正。大哥盡管上樓,有小弟等人在場,楊廣必定乖乖就範。”畢竟兵變事發至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容人再有猶豫,宇文化及凝思半晌,方才強作鎮定,於眾人說道:“昏主倒行逆施,禍亂天下,我當替天行道,撥亂反正,諸位隨我一同上樓,討伐楊廣。”說罷,由裴虔通引路在前,宇文化及等人緊隨其後,一眾人殺氣騰騰,即入樓而去。


    於此同時,楊廣攜子楊杲正在西閣樓上,依舊被令狐行達及數名校刀手挾製於牆角,不覺已有兩個時辰。楊杲年幼,禁不住逃亡奔波折騰,已在楊廣懷中再度睡去,而楊廣雖也是精疲力竭,可瞧這叛軍個個狼顧虎視模樣,他隻得強打精神,與之對峙在那。正此時,裴虔通引宇文化及上樓而來,宇文智及、司馬德戡、魚蔓雲、琴茹雩、元禮等人亦魚貫而進。


    盡管早已知道宇文化及、智及乃是兵變主謀,不過當下楊廣見他二人帶兵前來,又是震愕,又是沮憤。試想其父宇文述伴君一生,雖有功有過,但好歹也是忠勇雙全,竭了一個臣子本分,而自己亦算對得起宇文氏一門,令其得盡榮寵,享盡富貴,誰料今日起頭發難之人,不是仇家,不是暴民,卻是昔日最為信任之人,楊廣空自感慨也是無濟於事了。此刻見宇文化及等人洶洶圍上前來,楊廣便質問道:“朕何罪至此?”宇文智及獰笑而道:“陛下違棄宗廟,巡遊不息,外勤征討,內極奢淫,使丁壯盡於矢刃,女弱填於溝壑,四民喪業,盜賊蜂起,專任佞諛,飾非拒諫。何謂無罪?!”楊廣長歎而道:“朕實負天下百姓,至於爾輩,榮祿兼極,怎能造此逆亂。”宇文智及聽罷,猛聲喝道:“薄天同怨,何止一人!我等不過應天順人,以行吊伐!”


    宇文智及聲若雷霆,當即驚醒楊廣懷中的幼子楊杲。楊杲幼居深宮,養尊處優,幾曾見過這等場麵,頓時麵色煞白,放聲號慟。孩童吵鬧不休,滿屋難得安寧,惹人心煩意躁,宇文智及眉頭一皺,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而宇文化及卻忽然拔出刀來,張揚著衝楊杲一吼。本想教楊杲止哭,怎知小孩兒經他一喝,卻是鬧的更兇,哭爹喊娘,聲嘶力竭。一個大人對個娃兒束手無策,這麵子擱不下去,宇文化及惱羞成怒,啐一聲罵道:“小兒著死,看爺如何劈你!”話音未落,刀光一閃,在場眾人皆以為宇文化及隻是嚇唬小孩,豈料他二話不說,已將楊杲斬作兩段,鮮血四濺,直沾濕楊廣一身禦服。


    楊廣俄然愣怔,望著愛子屍身,已是悲痛至極,無腸可斷。宇文化及刀斫幼童,天良喪盡,令人發指,可楊廣萬乘之主,九五之尊,到頭來如此收場,又當怨誰恨誰。此刻宇文化及又不耐煩地揚刀於眾人說道:“昏君無道,我等勿用與之徒費唇舌,多耗時辰,二弟速將此地之事快快了結。”宇文智及聽罷,便向令狐行達使了一個眼色。令狐行達即刻會意,操刀而上,正欲弑君,卻聽楊廣乍一猛喝,厲聲而道:“天子死自有法,何得加以鋒刃!取鴆酒來!”說著他一瞪令狐行達,雙目炯炯,威厲逼人,直教其心中一懍,禁不住一陣哆嗦。宇文智及見狀,倒是冷笑一聲說道:“事發倉猝,何來鴆酒。”楊廣聽罷,瞋目盯著宇文智及哼了一聲,便自解一絹三尺白練,擲於令狐行達麵前,而後他整衣斂容,昂首步入堂中,麵西正襟危坐,目光所向之處,正是華陰楊氏一族故裏,亦是高祖文皇帝以隋代周之地,隻可惜,楊廣待罪之身,已無顏歸去麵見先祖,這正是:


    丸轉光陰,三十八載,記得誰是英雄。


    倚欄高望,猶憶顯仁宮。


    衣錦南巡北狩,競意氣,劍指遼東。


    征塵起,豪情萬裏,度歲月崢嶸。


    匆匆,多少事,昔時曆曆,合眼成空。


    對涼景瀟瀟,切切悲風。


    一夜繁華落散,驚迴首,半世虛榮。


    何堪醒,無痕春夢,白練繞衰容。


    再說城西廢屋之中,宇文博轉醒過來,猶覺頭昏腦漲,耳暈目眩,迴想先前飲了楊玄瑛摻藥之酒,便不省人世,不知這已過了多久。他提起金杵,匆匆忙忙走出廢屋,卻見江都城中一片破敗狼藉,街巷上屍陳滿地,血痕累累,腐氣焦息,彌漫四溢,顯然一副被洗劫過的模樣。宇文博這一驚非同小可,便急忙往離宮過去,一路馬不停蹄直奔禁闕南門之下,正見迎麵一名宮人懷揣珠寶,倉皇而出。宇文博將那宮人喝住,上前問道:“城中出了何事?”那宮人一怔,隨即認出他這身隋軍戰甲,驚恐不已說道:“將軍饒命,實乃宇文將軍興兵犯上作亂,於奴才無關。”不想自己昏去這些時日,其兄宇文化及、智及竟已起事發難,宇文博擔心隋帝安危,趕緊問到:“如今陛下何在?”宮人答道:“陛下已被亂黨縊死,有娘娘撤漆牀板為小棺,與趙王同殯於西苑流珠堂。”弑君之惡,天理不容,宇文博聞之咬牙切齒,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誅其二兄,以為報國仇,於是他又問道:“宇文化及如今何在?”宮人迴道:“宇文將軍燒掠了江都城,劫去金銀糧草,據聞昨日一早已發兵啟程,走水路往彭城去了。”誰知這一昏睡,外頭竟已移天換日,隋帝已崩,亂階亦去,宇文博愣立在那,茫然自失。


    許久,宇文博方迴過神來,便往離宮內走去。此際偌大禁宮,早已人去樓空,深闕庭院閣台,唯餘一片死寂沉沉。他穿過離宮,直入西苑流珠堂,恰見堂中一個烏漆牀板釘成的簡陋小棺置於地上,棺前表木為碑,隻書“大隋楊皇帝,諱廣”幾字,看來此乃楊廣殯棺無疑。楊廣身為天子,崩殂之際,不僅未得廟號諡號,且隻有如此一個床板搭成的木棺殮身,骸骨棄而莫掩,連葬生之地都無,這喪事較一個平民百姓都不如,也正應了楊玄瑛那句話,算是可悲可憐至極了。


    夜色漸深,月朗星稀,宇文博撮土撚香,拜祭了隋帝殯棺,出得流珠堂來,不知不覺間又步入瓊華苑中。那一株瓊花,經楊玄瑛、沈光一夜激搏摧殘,已然凋零落盡,隻剩一樹光突突的枝椏。同是良夜月下,如今卻是繁花敗散,人去音絕,“將酒一樽與君送,從此兩廂陌路人”,“今宵雙樽共醉,來日天各一方。這一杯謝將軍與小妹對飲,今夜此盅酒盡,你我恩斷義絕!”宇文博禁不住又想起楊玄瑛來,悵然失落之意,不可言狀。“如今大隋也是山河凋零,眼看就要步那南朝後塵,宇文將軍一心護隋,難道就沒想過到頭來多半還是一場空嗎?”“你我都不過是這塵世飄萍,將軍縱有天生神力,也未必能獨挽這亂世狂瀾。”當初楊玄瑛之言句句應驗,或許那時隨之而去也不會再有這些煩惱纏人。可現在思悔亦是徒勞,畢竟楊玄瑛不僅早已離去,甚至已與自己二個篡逆兄長結為一黨謀亂弑君,想到此處,宇文博已是痛心切骨,愁腸寸斷。


    正此刻,忽一陣晚風乍作,卷起滿地落花旋轉翻飛,掠動瓊屑玉瓣翩翩起舞,縈繞身周,迷失眼眸,撩亂心魂。亂紅妍影煽情醉人,更添怊惆,宇文博不由得伸出手去,正欲撚一片雪瓣下來,可怎知這陣晚風急來急去,隻彈指俄頃,風消煙逝,當空飛花浮蕊散墜一地,已然歸盡塵泥,這正是:


    玉殿香階清寂寂,空院無人語。


    夢入往來時,昨日花開,猶奏歡娛曲。


    悵然一夜傷春雨,奈亂紅飛去。


    縱萬種風情,幾度繁華,落盡塵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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