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魚蔓雲情勢危急,她身後老奴忽然暴吼一聲,猛地往司馬德戡身上撲了過去。這一下突如其來,司馬德戡大吃一驚,抽迴長戟正欲去劈老奴,卻已被老奴撲下馬來,兩人扭成一團,往一邊滾去。魚蔓雲見狀,亦是驚惶失措,又聞老奴大喝道:“大小姐快走!”這一聲若晴天霹靂,才讓魚蔓雲想起尚有血海深仇在身,如何能夠輕易死在這裏。也是她自知非司馬德戡對手,此時不走,上前救人隻是枉搭一條性命,她隻得咬著嘴唇,強忍肩頭劇痛,一勒馬韁,掉頭隻往西天目林深之處跑去。


    魚蔓雲單騎穿過西天目深山老林之時,肩頭創口失血過多,略感頭暈目眩,想要停下歇息片刻,忽聞身後隱隱又有馬蹄疾奔之聲傳來,知道必是司馬德戡業已循蹤而至,她不敢再逗留,又強打精神,縱馬往東南奔去。這一路直跑到錢塘水西岸,魚蔓雲沿江尋到渡口,搭上一艘渡江小船,方才鬆了口氣。


    魚蔓雲於船上自行包紮了肩頭傷口之後,早是疲憊不堪,倒頭倚在船舷上,再迴想之前情形,既然司馬德戡追來,老奴多半兇多吉少,她悲痛欲絕,猶若萬箭攢心。哪知痛至極處,已無腸可斷,竟連哭都哭不出來,她隻是裂眥嚼齒,恨不食肉寢皮,暗中發誓必要尋隋帝楊廣報這滿門被滅之仇。不過眼下她勢單力孤,這報仇之事難如登天,一想至此,她心中又是倍感絕望。


    魚蔓雲渡過錢塘水,及抵東岸大源縣,換了一身民服,又於縣中一打聽,於得知劉元進已帶著義軍主力迴了餘杭縣後,她忽想到如今義軍再次控製了江南一帶,聲威重振,大有燎原之勢,不如去投劉元進帳下,隨其一同反隋,報仇或許還有希望。魚蔓雲打定主意,在大源縣上客棧休養了一晝夜,恢複了些氣力,肩頭傷痛也略有了好轉,可她整隻左臂仍是乏力無勁。這一早她欲去尋縣裏郎中抓些傷藥,哪知剛出客棧,忽見店外大街遠處一人高頭大馬而來,於人群中格外顯眼,再細看那人,雖是一身素布衣裳,可這麵容猶然記得,竟然又是司馬德戡。此時浙水之東皆是義軍勢力範圍,司馬德戡一個隋將居然一襲布衣,孤身渡江而來,深入虎穴,可見他此行誌在必得。魚蔓雲傷勢未愈,不敢尋他拚命,慌忙躲迴店中。看來大源也是待不下去了,她便立刻提了自己的馬,匆匆自客棧後門而出,馬不停蹄出了縣城,又往東南過去。可魚蔓雲雖去得隱蔽,卻不知這司馬德戡既能從西天目深山老林直追過錢塘水,都不曾追失,自有他過人之處,魚蔓雲隻在那客棧前現身一閃而過,竟已被他瞧在眼裏,隻是此刻身處義軍勢力之下,又是鬧市之中,司馬德戡多少有些顧忌,不敢太過張揚,於是他便悄悄跟在魚蔓雲後頭,一同出大源而去。


    魚蔓雲出了縣城,為避耳目,遁入東麵山中,又奔了一日,早忘了山中遠近。時至入夜,魚蔓雲有傷在身,奔得饑疲交瘁,渾身無力,望見前頭一條溪水,便下馬走到溪邊,想飲水消渴,暫作歇息。此刻月黑風高,周遭荒嶺又是人跡罕至,不正是殺人越貨大好時機,況且魚蔓雲又下了馬來,司馬德戡在後遙遙望見,心中竊喜,猛然一縱馬衝上前去,待魚蔓雲察覺,想要上馬再跑之時,司馬德戡早已奔到她跟前,長戟一揮,指著她淫笑一聲說道:“魚大小姐這一路讓卑職追得好苦!”魚蔓雲未料司馬德戡陰魂不散,緊追不舍而來,驚詫之餘,心中暗暗叫苦。司馬德戡見魚蔓雲不再言語,自鳴得意,說道:“魚大小姐好好與卑職一同迴去,也可免去這些皮肉之苦。”可他話音剛落,卻聽“啪”一聲響,魚蔓雲居然丟下手中長槍,捂著肩頭創口,一屁股坐到地上,喘著嬌氣,垂淚哀聲說道:“小妹如今孤苦伶仃,將軍真就如此狠心,欲瞧小妹被拉迴東都斬首!?”


    魚蔓雲這一舉動確實令人始料不及,想司馬德戡半生都在軍中,雖對楊玄瑛也有過非分之想,可楊玄瑛對他一直都是冷若冰霜,他又幾曾見過少女柔姿弱態銷魂如此,一時間竟無所適從,啞口愣立在那。魚蔓雲見司馬德戡心生猶豫,忙又淒切說道:“小妹不是將軍對手,又有傷在身,業已走不動了,若將軍高抬貴手,放小妹一條生路,小妹願以身相報。”她說話間,深矉蹙額,其哀戚之容,憂怨之態,直如西施捧心,令人骨軟筋酥,耳熱眼跳,想不到饒是司馬德戡一直都是心狠手辣,也教她這楚楚之狀消融了鐵石心腸。司馬德戡頓起憐香惜玉之心,緩緩放下長戟,歎了一口氣說道:“魚大小姐這真是教卑職為難!”說著他躍下馬來,擱下手中長戟,走到魚蔓雲跟前,起手輕輕撩起她鬢發,凝睛看去,隻見她清眸盈淚,若秋水晶瑩;明瞳溢波,似渟泓幽邃;其目光及處,迷心奪神,攝魂散魄。雲嬌雨怯,教人情難自已,司馬德戡猛然一把將魚蔓雲緊緊摟入懷中,不待她一聲驚唿喊出口來,就已吻了過去。


    仲秋山夜,本是寒涼,魚蔓雲家遭巨變,身心俱傷,又是悲苦難耐,這突如其來被司馬德戡摟入懷中強吻,她慌亂間掙紮之時,竟覺心底冰涼溶散開來,化為一股暖流,襲便全身,抹去了滿身傷痛,又撩起幹柴烈火。一時間血海深仇早已拋去九霄雲外,不耐激情澎湃,她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解開了司馬德戡的衣帶,這正是:


    暖息猗靡吹蘭幽,雨魂雲夢撩輕綢。


    恰是漣漣煙粉淚,銷金融作繞指柔。


    不知覺初陽朝霞灑落山中,天際已見泛白,魚蔓雲仍倚在司馬德戡懷中,忽聽他問道:“魚大小姐今後有何打算?”魚蔓雲這才又想起報仇之事,歎了一口氣說道:“昏主滅我滿門,本欲去高陽尋他報仇,可小妹勢單力薄,去了恐怕也是送死。如今小妹也不知該何去何從。”司馬德戡沉默良久,說道:“江南局勢動蕩,聖上鞭長莫及,魚大小姐可在此尋個地方住下養傷,待這風頭過去,卑職會來再尋小姐。”說著他已站起身來,整好衣冠,將魚蔓雲的花槍與自己畫戟一同拾起,又說道:“魚大小姐這柄槍卑職收了,迴去也算有個交待。魚大小姐保重,安心等卑職迴來。”他說著猶自戀戀不舍地提馬離去。


    魚蔓雲望著司馬德戡背影消失林中,忽覺心中一陣失落。她原本無脫身之計,方才擺出一副弱態,乞憐司馬德戡放她一馬,又怎想這假戲到頭來竟會真做。此刻再迴想昨夜情形,依然恍若置身夢中,而司馬德戡卸去盔甲,放下畫戟,顯出的那份溫柔,依如蜂纏蝶戀,教人難以割舍。但斯人已遠,魚蔓雲又有刻骨仇恨在心,她也隻得起身收拾衣裳,獨自一人上馬繼續前行。


    魚蔓雲沿著溪水走了半日,遙見前頭有個山村,她自出大源以來,已是一日餘未吃過東西,便想入村尋戶人家,討些食水。魚蔓雲牽著馬走入村中之時,忽見村頭一間小廬走出一名少女,瞧身形似曾相識,她走近一看,那少女卻是楊玄瑛。原來魚蔓雲自那日慌忙入山,為躲司馬德戡,在山中繞路,不知覺間竟已到會稽山北的苧羅峰下。


    此刻楊玄瑛也瞧見了魚蔓雲,二人自江都水寨一別,各自飄零一番,又在此地故人相見,自然都是欣喜異常。楊玄瑛將魚蔓雲引入屋中,彼此互說了一番遭遇。楊玄瑛在江都水寨之時頗受魚俱羅照顧,況且魚俱羅與她父親楊素也是故交,此刻她知道魚俱羅如此不明不白地含冤枉死宣城,悲歎之餘,亦是義憤填膺。隋帝連連殘害忠良,冤殺肱股,如今大隋朝中,前朝重臣除了宇文述緊緊巴結在隋帝身旁,僅以身免之外,幾乎被隋帝清洗完畢,再想到自己父親也是被隋帝逼死,她不禁恨恨咬牙,若非覺得自己能力有限,恐怕也早奔高陽去了。


    兩人一番感慨互慰過後,楊玄瑛又問道:“如今姐姐有何打算?”魚蔓雲說道:“姐姐想去餘杭縣投那劉元進去,隨他一同反隋,為爹爹報仇。對了,聽聞越公當年亦為昏主逼害,妹妹也是被他迫得無家可歸,就沒想過一起去投劉元進反隋!?”楊玄瑛遲疑片刻,歎了口氣說道:“小妹隨兄長起義,卻不想因此害了兄長。小妹能力有限,這反隋之事,實在力不從心。”魚蔓雲說道:“妹妹也有一身本領,當日長江水上破那五雷陣,姐姐也是自歎不如。如今江南劉元進義軍聲勢浩大,若我等齊心,定能推翻暴政,取那昏主狗命。”話雖如此,不過葮蘆戍上一番情形猶然曆曆在目,刻骨銘心,楊玄瑛獨居在此,每想起來,隻餘陣陣心痛,要她隨魚蔓雲同去,確實還難下這決心。


    二人又閑聊一番,直至晚間,才各自休息。是夜又是不眠長夜,楊玄瑛獨自一人抱著紫鸞琵琶走出村去,坐於浣紗溪前,再迴想自黎陽起義以來,破臨清關、攻洛陽城、獨過秦關走崤函、斷雲峪下設伏、避雨台上布陣,直至董杜原上鏖兵,轉而又想到宛若死城的龍門鎮,慘淡不堪的河洛平原。不僅如此,一路下江南來,所見皆然,百姓深陷水火,生靈塗炭,民不聊生,而如今朝中又是奸臣當道,烏煙瘴氣,以至魚俱羅這些忠臣相繼屈死。山河破碎,社稷飄搖,隻是想到大隋乃是父親力助先帝高祖開創,可又因父親力助當今隋帝登基而走入絕境,她心裏實在不是滋味。亂緒如麻,悵然若失,楊玄瑛不禁低下頭去,恰見溪水映出殘月寥然,晦光黯淡,繁華終有落幕之時,當日秋夕明月清暉,早幻成水中泡影,空留追憶,她不禁又是長歎一聲,撫起琵琶琴弦,仍是那一曲“阿蘭若念處”。


    這曲“阿蘭若念處”,說的是菩薩修十二頭陀行中的無諍行與寂靜行,比丘當住於空閑寂靜之處,身離憒鬧,心離欲塵,永絕攀緣,求無上道,而此中“阿蘭若處”乃是梵語,即“閑靜處”,謂不作眾事名閑,無憒鬧處名靜,亦是菩提常自觀察的十念處之一。隻是當局者迷,這琴音讓旁人聽了淡寂寧神,和緩安心,卻終是不能撫慰操琴人之心魂。若說隻願求一隅安身,楊玄瑛在苧羅村內這些時日已讓人心滿意足,但心中尚有無限怨憤與牽掛,還教人難以斬斷,雖身處寂靜,可心中翻瀾不斷,又怎甘就此草草作終,頹廢一生,不知覺間,煩心竟亂了琴律,這一曲終還是彈不下去了,楊玄瑛收起琵琶站起身來,決定明日隨魚蔓雲一同出山,前往餘杭縣投奔劉元進去。


    再說此時由於隋帝將吐萬緒列為魚俱羅同黨,將其罷官削職為民,吳郡隋軍臨陣撤將,士氣大損,以至管崇、朱燮二人合力又奪迴了延陵、丹陽,整個吳郡再落義軍之手,不過江都由宇文化及、智及兄弟二人坐鎮,管、朱二人還不敢造次渡江。但聽聞淮南軍已至宣城,管、朱二人便於延陵、丹陽沿江構築了烽火台及防禦工事,留下守兵,又重新招募軍馬,南下去了太湖西岸的義興縣,與餘杭劉元進主力形成犄角,開始盤算起宣城,誓要將隋軍趕迴長江水西岸去。而另一邊有王世充自告奮勇接手代辦剿寇之事,宇文兄弟自也樂得留於江都煙花之地縱情享樂,他兄弟二人無心南下渡江,故此揚州一帶長江兩岸雖仍有兩軍互峙,卻毫無劍拔弩張之氣氛。與此同時,位於餘杭縣的劉元進義軍主力,由於南陽一役大捷,名動江南,不僅兵將士氣高漲,又有毗陵、東陽、會稽、建安各方豪傑來投,轉眼義軍主力又聚了十餘萬人馬,個個磨拳擦掌,斧鉞刀槍,皆指宣城。


    不過此前有魚俱羅偷渡蕪湖,奪取會稽,若非錢塘潮水來的及時,險些就滅了義軍,劉元進如今想來猶有餘悸。雖說如今魚俱羅已死,可他從未與這接手的王世充交鋒過,亦不知其深淺,劉元進不敢再大意草率冒攻宣城,他一麵遣人往宣城一帶打探敵情,一麵留在餘杭,厲兵秣馬,等待時機,以期一鼓作氣擊破宣城。也就在劉元進準備揮師西進之際,楊玄瑛與魚蔓雲二人前來投奔,教義軍如虎添翼,更讓劉元進大為振奮,畢竟其手下人馬皆是平民百姓,如今添了兩位隋朝貴族,其名聲大振,立時於大江南北其他各路草莽出身的反王中脫穎而出,與之不可同日而語,故此前楊玄瑛於焦山打傷管崇之事,他也就不再去理會了。


    楊玄瑛投了義軍,與王婉兒姐妹重逢,亦是喜不自勝,看著王婉兒眉飛色舞地談起那日錢塘大潮水淹南陽,聽到生動之處,她也不禁拍手讚好,恨自己沒有親眼目睹這驚世駭俗的錢塘大潮。可想到南陽一役雖是大快人心,卻成了魚俱羅被冤殺的導火索,教人總不免一些歎惋,但千錯萬錯,也隻錯在隋帝楊廣殘暴無道,才至忠義之士相繼冤死,此刻楊玄瑛已暗下決心,不再置身事外,誓要推翻昏主,重還天下太平。


    義軍在餘杭縣待了數日,恰又逢管、朱率軍抵義興,攻宣城時機成熟,劉元進便趁著軍威正盛時,縱兵出擊,與管、朱共驅宣城,分進合擊,打算南北夾擊王世充。然王世充也算有自知之明,他見義軍來勢洶湧,自知硬碰不是辦法,一邊堅壁清野,嬰城固守,另一邊又派人前往江都,想讓宇文兄弟乘機渡江南下,打散義軍注意力,以配合自己平叛。豈料宇文兄弟自來了江都,無人管束,又戀於江都風花雪月,隻是一味敷衍王世充,卻遲遲不出兵渡江,這也讓王世充非常著惱,若非想著還要倚杖宇文家的勢力,恐怕他早已發作斥之。王世充在宣城獨自懊惱抱怨之時,義軍南北二路人馬皆已到了宣城外三十餘裏,下寨紮營,眼看大兵壓境,攻城在即,王世充瞧著江都宇文兄弟是指望不上了,他也隻有自己設法破敵。


    轉眼時至深秋,北風唿嘯,天氣轉涼。義軍營於宣城外這幾日來,劉元進先後遣了幾支小隊前去叫陣搦戰,以期試探王世充底氣,兩軍於城郊小戰數次,隋軍皆是大敗而歸。前線捷報頻頻傳來,看來王世充也不過如此,劉元進躊躇滿誌,這便選了良辰吉日,南北兩路人馬遙相唿應,拔寨而起,傾巢而出,直奔宣城,齊攻南北二門。戰爭伊始,義軍陣中鑼鼓呐喊之聲,崩天裂地,軍士洶湧衝殺而來,如火如荼。這一次義軍來得銳不可擋,勢如破竹,城頭隋兵稍作抵抗,便紛紛潰散而逃,或死或降,居然不足半日,宣城即已告破。而當劉元進帶著義軍趾高氣昂地入城之時,才從降兵口中得知,王世充於城中留下了些老弱殘兵,他自己卻早於數日前帶著淮南軍趁夜遁往蕪湖,渡迴廬江去了。


    王世充望風落荒而逃,又一役大獲全勝,眼下宣城要塞被納入義軍克取,江左隋軍顯然已無力再與義軍抗衡,劉元進欣喜若狂,他與管、朱二人會師於城中後,便搜羅了城中隋軍留下金銀,大擺慶功豪宴,盡情狂歡。是夜,滿席丕酒醇漿,珍味佳肴,惹得將士個個陶醉其中,喜躍拚舞,交觥競籌,走斝飛觴,擺出一副不醉不休模樣。雖說義軍經南陽之役反敗為勝,又反守為攻奪了宣城,鼓舞人心,擺宴相慶也是情有可緣,可這一席宴奢華無度,紙醉金迷,教楊玄瑛見了,多少有些失望。畢竟她來投奔劉元進,也是想盡自己薄力,看到天下太平之日,可如今義軍逢一場小勝,卻不安撫民心,反而搜羅城中財寶大肆揮霍,他日要是真入了東西兩京,個個封王拜將之時,變本加厲,豈不更難收拾。想到此處,楊玄瑛不願逗留,暗自歎了口氣,起身便欲離席而去,哪知卻忽然為一人攔住去路,再一看那人正是管崇。


    此時隻見管崇麵泛通紅,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搖搖晃晃立在麵前,遞過一杯酒來,繞著舌頭說道:“久聞金羅刹大名鼎鼎,俺也來敬金羅刹這一杯!”說話間,滿嘴酒氣騷味熏麵而來,直教楊玄瑛心生反感厭惡,她便推脫說道:“小妹不勝酒力,還請管大哥見諒。”管崇慘然一笑說道:“金羅刹這柄單槊,教俺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一杯金羅刹說啥可也得喝去!”話語中尤帶幾分怨氣,楊玄瑛一聽,便知他必是對焦山之事仍耿耿於懷。那日雖是誤會,可確實是楊玄瑛出手過重,傷人在先,她隻得強作和顏,賠禮說道:“那日小妹出手不慎,傷了管大哥,這就給管大哥陪個不是。”可管崇卻擺手說道:“俺技不如人,金羅刹何錯之有?今日不提恩怨,隻管喝酒!”說著她一步邁上前來,就將這杯酒往楊玄瑛懷中裏塞去。


    楊玄瑛還是待字少女,怎堪管崇粗魯無禮如廝,她見管崇將酒杯往自己胸堂裏塞來,臉色一沉,皺起眉頭,下意識地舉手一撩,正將管崇一手推開,酒自杯中濺出,竟灑了管崇一臉,亦驚動了周圍在座之人。當前席上之人皆已醉過七八分,也不知二人過往恩怨,一見管崇敬酒受挫,被一個女孩惹成這般狼狽模樣,都哈哈哄笑起來。想管崇好歹也算個吳郡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此被人戲辱於大庭廣眾之下,怎咽得下這口惡氣,一時間新仇舊恨齊上心頭,他勃然色變,吹須瞪眼,發指眥裂,惡狠狠盯著楊玄瑛,一臉兇相怒道:“金羅刹這是瞧不起俺了!”楊玄瑛此前將他打傷,本就有愧於心,如今無意間又將其激怒,眼見管崇這幅深仇重怨模樣,卻不知如何是好。


    原本一場慶功歡宴頓陷尷尬,王婉兒見狀,忙走至管崇麵前,舉起一杯酒說道:“管大哥,當日卻是咱姐妹不知天高地厚,這廂當著眾人之麵,給管大哥再賠個不是。這杯酒,小妹先幹為敬。”說著她昂首將滿杯烈酒一飲而盡,這氣度架勢絲毫不輸須眉,直讓滿座觀望之人鼓掌連聲叫好。但此舉卻讓管崇更不是滋味,他當即揎拳捋袖吼道:“好!如今金銀羅刹皆在,正好教大家做個見證,再比試一番,各盡全力,打死無怨!”王婉兒見他糾纏不休,擺出一臉無奈,轉身對座首的劉元進說道:“劉大哥,我看我姐妹還是離開的好,也免得管大哥成天想著來找我姐妹尋仇。”


    當初南陽大捷,全是王婉兒功勞,而楊玄瑛也是越公楊素之女,留在軍中大增義軍號召力,劉元進怎肯輕易放她二人離去,於是他走下座來,拍著管崇肩膀,好言勸道:“管老弟,所謂冤家易解不宜結,你一個大男人,老和兩個女娃兒較什麽勁。”管崇正在氣頭之上,甩手推開劉元進怒道:“哼,這斷手之仇不報,誓不為人!”劉元進下座來勸,管崇卻不給麵子,一把將他推開,確實讓他著惱。隻見劉元進麵色鐵青,厲聲斥道:“管老弟,你這酒喝多了是不?”眼見氣氛陷入僵局,朱燮也一同上來解勸,可孰知管崇當初隨劉元進吳郡起義以來,兩人一同征戰吳會,出生入死,本情同手足,但自王婉兒來了營中之後,尤其是管崇疑心遭致義軍南下耽誤,讓隋軍襲取了會稽,劉元進嘴上不說,心中卻是不快,他也就漸漸疏遠了管崇,才至管崇如今恨王婉兒入骨,遠非斷手一事如此簡單。


    也是管崇積怨甚深,不滿之情憋屈已久,此刻借著酒勁,終還是毫無遮掩地發作出來,當下隻聽他憤憤罵道:“這姓王的妖女來路不明,滿身邪氣,誰知是不是來打咱義軍的主意,今日就是有她沒我!”王婉兒聽罷,顯得有些委屈,拉起楊玄瑛的手說道:“咱姐妹還是走吧,如今江南江北各路反王,總有氣量大者,咱姐妹也不必在此強人所難。”說著她就要往外走。單單王婉兒走了倒也罷了,若是楊玄瑛也一同離去,傳出去叫人說義軍逼走越公之女,劉元進這顏麵還往哪兒擱。何況管崇咄咄逼人,分明沒把他這個大哥放在眼裏,劉元進惱羞成怒,猛然推倒管崇,大聲喝道:“來人,把這個醉鬼給我抬出去,杖責五十,教他好好醒醒酒去!”話音一落,左右便有人上前來,硬生生按住管崇,將他架了起來。朱燮在一旁見狀,正要說話,劉元進把手一揮說道:“我等已非流寇,軍中有軍中的規矩,如此無禮之人,不好生管教,怎能服眾!”朱燮聽了,話到嘴邊又縮了迴去,搖頭一聲歎息,也隻能眼睜睜看著管崇被人拖出席去,仍兀自叫罵個不停。


    這局教管崇如此一攪,眾人皆是索然無味,不歡而散,楊玄瑛亦是悶悶不樂地隨眾人一同離席而去。堂內安靜下來之時,隻剩劉元進與王婉兒兩人,劉元進怕王婉兒還在記恨,便好言說道:“管老弟心胸狹隘,王姑娘莫何他一般見識。”可王婉兒沉吟半晌,卻說道:“這些煩事不提也罷。隻是如今大哥又奪取了宣城,江東一帶,盡囊入手,今後有何打算?”劉元進不假思索說道:“這還用說,自然是渡江北上,直指東西兩京,推翻昏主。”王婉兒莞爾一笑說道:“那若奪了兩京,推翻了昏主,大哥又當如何?”這個劉元進倒一直沒有想過,他一時愣立那。王婉兒見狀,又咯吱一笑,說道:“大哥就沒想過自己來做這個皇帝嗎?”劉元進聽罷,大吃一驚,瞪目結舌,杜口無言。畢竟他出身貧寒,最初起義也隻是為了活命,又幾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披著黃袍坐上龍椅。但王婉兒還一本正經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想那一人高高在上,海內萬夫來朝,咄嗟之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何等威風,昔日漢高祖亦曾言道,''大丈夫當如是''。大哥辛辛苦苦起義,殊死奮戰,好不容易奪了江東,難道隻是為了爭這幾口飯吃,幾口酒喝!?”


    這幾句話直說得劉元進心癢難搔,蠢蠢欲動。不過如今各路反王,攻城掠地之後,卻隻知打家劫舍,摟些糧草金銀,圖個一時逍遙歡快,無人顯出雄心壯誌,更不用說是覬覦大統,故此隋帝一直不以為意,仍心係遼東,將隋兵精銳盡數帶去北上,隻讓各地郡守自己解決民變。不過一旦有人裂土稱帝,無疑是和大隋公然叫板抗衡,勢必成為出頭之鳥,眾矢之的,引得隋帝親自前來。況且這隋兵主力之戰力不容小覷,劉元進於永興、南陽也是見識過的,他想到此處,依然猶豫不決,麵露難色。


    而王婉兒察言觀色,亦看出劉元進心思,她又繼續說道:“如今江南大局將定,不過我軍雖然聲勢浩大,但江北大隋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故此料大哥想要渡江北上奪取東西兩京,依舊困難重重。以小妹之見,不若效仿六朝,依仗長江天塹,稱帝江南,一來可讓軍中將士封王拜將,有個盼頭,大漲士氣;二來與大隋劃江對峙,等待時機,再謀中原,以圖問鼎,建萬世之基,此誠為上上之策!”


    確實上古有天皇、地皇、泰皇,而其中以泰皇最為尊貴,故秦王嬴政一統六國,平定宇內之後,群臣昧死欲尊嬴政為“泰皇”,可嬴政卻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自稱“皇帝”,無非自恃自己這份勳績,這份尊貴,功蓋三皇,榮耀五帝,前無古人所及,無愧為“始皇帝”。而自秦皇以降八百餘年來,這個“皇帝”稱號又引得多少英雄豪傑前仆後繼,為此折腰。尤其是漢高祖劉邦以一介庶民,白手起家,稱帝開國,肇建兩漢四百年基業,也教世人知道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之道理,這才會有晉後五胡十六國、南北九朝多少人蜂起僭越篡位,先帝高祖文皇帝亦是其中之一。而這皇帝能者居之的亂象,也足見帝位之誘惑,確實教人難以抵擋,這也終於還是讓劉元進自酌了一杯酒,走到王婉兒麵前,端起酒杯,喜眉笑眼,陰陽怪氣說道:“朕既然已經貴為皇帝了,王姑娘就沒想過來做這個皇後嗎?”這正是:


    浮榮縈身迷眼朧,不見繁華俄頃空。


    莫怨興廢摧人悔,成敗緣隨枕邊風。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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