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後,女廁所門口。


    有人拍他後背,周勤警覺迴頭——


    視線上移,對上一個滿臉刺青的高大老外。


    冷風秫秫灌進老外耳肉缺失的耳垂,周勤反應一秒,這玩意兒叫擴耳。


    “鬼鬼祟祟地,杵女廁所外麵想幹嘛?”老外粗聲粗氣。


    站另一邊的齊鳴剛想解釋,忽然旁邊飄來一股強烈的體味,他迴眸——


    陰暗的角落,兩顆白色眼球抖了抖,下方露出了一排大白牙。


    “我c——啊——”齊鳴髒話變破音。


    暗處冒出一個大老黑,大老黑視線下移,輕飄飄瞥一眼齊鳴的襠部,笑容飄忽,他操著一口極流利的普通話,“兄dei,想解手,去gender-neutral bathroom,懂?”


    齊鳴的眼球移向男女廁所隔壁的“性別中立洗手間”。


    “……”


    兩秒後,他倏地反應過來。


    有詐!


    人是趙明月搖來的。


    不用說,太太一準兒跑了。


    一白一黑倆老外攔著周齊二人不讓走。


    大老黑笑道:“去前麵咖啡館請咱們喝一杯?我想請教幾句中文。”


    “不去的話也行,”他補充,“你倆在女廁所門口鬼鬼祟祟,我們可以報警。”


    “……”


    他倆做夢都沒想到嬌小的太太會使出那麽陰的招兒:翻牆、跑路、失蹤。


    萬一腳崴了,腿折了,這筆賬老板肯定算到他倆頭上。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太太肯定跑去機場了。


    周勤拿手機。


    大老黑拍掉他手機:“害,拿什麽手機哪,這兒可沒支付寶。cash only~(現金支付)”


    兩人被押進學校外的咖啡店。


    “……”


    .


    晚上10點。


    程墨沒有獨立坐飛機的經驗。


    當年被打包送出國,她一直呆在蒙特利爾。唯二的坐飛機經驗,是被程家人擄迴國內,另一次是坐程斯樾的私人飛機。


    程墨機器人似的跟著候機人群走。


    盡管趙明月保證齊鳴和周勤不會來機場,可她排隊也不安心,頻頻迴頭,害怕倆保鏢突然現在她身後。


    她身體崩成直線,強忍情緒,按照提示,一步一步注冊好aeron會員,隻為了連上加航的免費wifi。


    手機依舊沒收到程斯樾的消息。


    “學醫救不了國人,但植發可以”微信小群並不活躍。


    【沉默是金:他有沒有事?】


    【柳浪聞鶯:死不了,真的。】


    【尚冥:你嚇她幹嘛?不就是腦震蕩嗎?成天死不死活不活的,吉不吉利?!】


    【餘資鑠:誒妹妹,你那邊是半夜了吧?早點休息。】


    腦震蕩。


    程墨的心跟著飛機加速,衝入暗無邊際的夜空。


    她心裏害怕,發消息時手都是抖的。


    【沉默是金:你們別騙我,他很嚴重嗎?頭上縫了幾針?】


    【柳浪聞鶯:三針。】


    半秒,消息撤迴。


    【柳浪聞鶯:剛做了頭部清創縫合手術,縫了幾針。他一個大男人,能有什麽事兒?縫針的時候一聲不吭。】


    【沉默是金:那他怎麽不迴我微信。】


    【沉默是金:你們騙我。】


    vip病房會客沙發,三個社會腐敗份子低聲交流。


    尚冥:“三針就三針,你說這麽嚇人幹嘛?想嚇死她?”


    柳聞鶯:“你懂什麽!得讓她心疼,不破不立!感情才能升溫!”


    餘資鑠:“小聲點,想吵醒他嗎?好不容易把那磨人玩意兒哄睡,我容易嗎?”


    兩人:“你怎麽哄了?”


    餘資鑠右腿疊在左腿,眉宇間盡是得意:“剛斯簷哥來了,我跟他說,他寶貝弟弟被老婆趕迴國了。坐的還是經濟艙,幾宿幾宿沒合眼,走路發飄,滾下樓梯,頭被撞破,命沒了半條,他居然還嚷著去楓葉國找老婆。斯簷哥一急,讓於主任給他開了針鎮定劑。”


    時間一瞬間慢下來。


    “……”


    .


    程墨握著手機,又給程斯樾發了好幾條消息。


    消息石沉大海。


    她想聯係白芙,現在已是午夜,上年紀的老人恐怕早就睡了。


    紅眼航班。


    此時,逼仄的經濟艙漸漸安靜,機艙內空氣溫熱幹燥,卻壓不住在血管裏四處遊走的涼意。


    程墨在筆記本電腦完成作業,複習好最近一個月的上課要點,甚至和學校請了兩周長假。


    整整14個小時的飛行,她沒合過眼,將自己化身為作業機器,機械執行每一個指令,冷靜得可怕。


    國內淩晨2點,飛機落地滬城。


    鄰座迴國的留學生想加她微信,卻換來女孩子的一句“抱歉”。


    留學生漲紅臉,繼續爭取:“你幾個箱子?我幫你拿行李。”


    程墨茫然的表情:“我沒行李。”


    她隻有一個書包。


    女孩子走下舷梯。


    滬城濕潤的空氣撲麵而來,稀釋一部分內心的焦躁。


    “你能不能等等我?”留學生望著她單薄的背影,急急喊住她,“我家裏有車來接我…我沒別的意思,這麽晚了你不好打車。”


    “謝謝,不用麻煩。”


    留學生不死心,追上去,和她並肩而行。


    “我保證安全,送你到目的地,我就走。”


    他說話帶著滬城人獨有吳語軟調,這樣的調子鑽進程墨的耳廓,這裏濕潤的空氣侵入她的鼻腔,這一切讓她感到陌生。


    雨砸了下來。


    她小跑進機場擺渡車。


    “唉,這雨說下就下。我認真的,我媽的車就在外麵,雨這麽大,你一個女孩子不好走。”


    程墨抬眼,眸光清澈真誠,她語速提了起來:“謝謝你,我不是滬城人,我一會兒要去外地。”


    是的,她要從滬城,穿越好幾個省,到寧城。


    1100公裏。


    她拋下那個熱心過頭的留學生,一刻不停,跑到出租車乘車點。


    “師傅,去寧城,走嗎?”


    “……”


    一輛不行,她換另一輛。


    一個下大雨的淩晨,驅車1100公裏,從滬城開到寧城。


    瘋子才願意。


    程墨一頭紮進雨裏,跑到最後那輛出租車。


    “師傅,去寧城,按照打表價我給雙倍。”


    女司機睜開眼,對上程墨懇切的眼神,她問:“油費?”


    “我給。”


    “過路費?”


    “我出。”


    “上車。”


    程墨跳上車,女司機一腳油門,出租車破開雨幕,宛若一顆高速打穿水滴的子彈。


    其他排隊候客的司機議論紛紛。


    “那女司機是新手啊!”


    “這個天,去寧城?一個敢提,一個敢去!”


    女司機從後視鏡裏掃了一眼,發現副駕上的女孩子眼睛布滿血絲,她從置物箱裏拿出一罐光明:“妹妹,喝牛奶嗎?”


    程墨謝過。


    她捧著牛奶,安靜喝著。


    大半夜的國際航班,小姑娘孑然一身,連個行李箱都沒有。


    多半是家人出了事。


    “妹妹,生老病死,是人生必須麵對的課題。”女司機開導她,“是不是家裏人身體不好啊?”


    程墨眼尾洇紅,點頭。


    “姐看你二十不到,你爸媽應該年齡不大,放心,他們還年輕,身體底子好,肯定能挺過去。”


    程墨難過:“是我老公…他住院了。”


    “……”女司機心一梗,芳齡三十六的她至今未婚,在光棍節當天被大廠辭退,找不到工作,她開出租車過渡生活。


    人家二十不到的小姑娘,都有老公了。


    “你老公,得什麽病了?現在醫學那麽發達……”


    “他摔下樓了,腦殼裂了,縫了很多針…嗚……”程墨眼眶發燙,“好像還有嚴重的腦震蕩…我老公會不會變成傻子…嗚嗚嗚……”


    出租車闃靜無聲。


    女孩子微弱的啜泣聲轉為抽泣聲,她壓著聲,怕影響女司機開車,邊哭邊抱歉。


    女司機眼圈跟著發紅,要不是開長途,她真想把這個招人疼的妹妹摟進懷裏。


    “不急啊,姐姐駕照十年了!保證讓你早點見到老公!”


    下一秒,一輛車擦著出租車過去……


    女司機哎媽呀一聲,一個急刹。


    程墨心髒怦怦直跳,下意識問:“姐,您幾年駕齡?”


    女司機翹起三根手指。


    “三年?”程墨鬆了一口氣。


    女司機:“仨月。”


    “……”程墨抬手拽緊車頂扶手。


    “怎麽?怕了?”女司機斂住表情。


    “不不不。”女孩子坐挺,用濃重的鼻音誇讚,“您是滬城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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