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落伽山處。


    “如何,菩薩交代的事情辦完了?”


    後山的山腳石亭裏,坐在石桌旁的黑熊精,給對麵的六耳獼猴倒上一杯香茗,或許因為“同病相憐”,所以雙方關係還算要好,交情莫名快速攀升,故態度比較親近平和的笑問道。


    “法寶奉還給了菩薩,那個賽太歲則因為我沒攔住孫悟空那廝,被他一棒子打死了。”


    六耳捧起茶盞,輕輕飲啜了一口茶水後,眼睛眨也不眨的淡淡道。


    “果然,那個孫猴子還是那樣的臭脾氣,性子上來,菩薩的麵子也不給。”


    “賽太歲那倒黴蛋也是流年不利,偏偏撞那個煞星手裏了。”


    黑熊精不疑有他,信了六耳這位新同僚的話,端起茶盞,一口飲盡後,隨意擦了擦嘴,看向南邊,似乎穿過那翠紫竹林,山野的遮擋,隱隱約約還能看見那空蕩蕩的坐騎欄處。


    心生感慨道:


    “我自皈依菩薩座下,也有七八年了,和那隻金毛吼也算打過幾年交道,雖然有點脾氣,但相處久了,也能說上幾句話,勉強算得上一句朋友。”


    “三年前他咬斷鎖鏈,擅自離山,我也不是沒有察覺,迴報了菩薩,菩薩隻說因緣際會,且隨他去,三年後自歸,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天人永隔,再也無歸了,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它若不擅殺宮女,確實能迴得來,怎麽樣也不會招致現在這個下場。”


    六耳對黑熊精的感歎有些嗤之以鼻,品了品手中的香茗不屑道。


    要是老老實實的不造額外殺孽,這三年對於賽太歲來說,完全就是正大光明的放風時間,逍遙自在完了,自迴山聽命就是,何來如今的魂歸地府?


    自作自受罷了。


    “你沒見過他,沒有半分交情,有如此想法也是正常,我倒是覺得又少一故人,心中有點惋惜。”


    黑熊精也不介意六耳的冷淡,失笑一聲,為自己再續了一杯茶水笑道。


    “你那兩個好友不是被孫悟空重新送迴來了麽?何必在意那頭孽畜。”


    六耳耳朵輕輕一動,抬頭看向了石亭外的山野中,微微咧嘴,眼中出現幾分笑意,故意說道。


    “欸,話不能這麽說,老友情雖深,其他朋友也是有幾分交情在的嘛,人都沒了,悼念幾句也是應該的。”


    黑熊精見六耳提起此事,張嘴哈哈大笑起來,擺了擺手,笑完後,握緊茶盞,猶是有些不敢置信道:


    “說起來,我倒是沒想到,那孫猴子有朝一日,竟會將我那兩位老友自地府裏撈出送過來。


    原本還想著且先在這守山大神職上多幹些年,積累了功德,再求菩薩發發慈悲,引轉世後的他們倆來我這混飯吃呢。”


    “如今他們倆雖修為不再,但記憶尚存,與我一同在這落伽山上逍遙自在,隻待修為盡複,就可為我副將。


    也算是解了我心頭一大執念了,如此說來,我反倒欠了那孫悟空一份大人情。”


    “他們本就是被孫悟空打死的吧?如今被孫悟空送來,不過是恩怨勾銷,如何成你欠他人情了?”


    六耳把玩著手裏的小茶杯,笑嗬嗬的好奇道。


    “唉,那孫猴子剛出五行山,殺性重,脾氣大雖是真,但當時歸根結底,也是我先動了貪念,方才惹來此報,連累了二位老友。”


    “此事上,他孫悟空雖是揮棒的兇手,但罪魁禍首,真正害死他們的,還是我。”


    黑熊精將手中杯盞頓桌,深吸了一口氣吐出道。


    若非他當時鬼迷心竅,和金池待久了,染上了金池的臭毛病,見寶生貪念,竊了錦襴袈裟,又有心炫耀,與老友招搖,如何會連累他人?


    到最後,他這個幹係最大的,雖頭戴禁箍兒,受製於人,但到底是給觀音菩薩做守山大神,七拐八繞的,竟然算是因禍得福,得了皈依正果!


    隻可憐他的老友,受他牽連,白白丟了性命。


    這讓他每日夜間無事時,於石床上輾轉反側,看著天空懸掛的皓月,心頭翻湧,想來如何無愧?


    好在那孫猴子也不知抽了哪門子瘋,那一日竟然帶了一隻幼狼與小蛇找上了門


    ——乃是下了一趟地府,發現這二妖勉強也算清修之妖,便順手將自己兩位老友的魂魄帶出,重新還陽!


    隻是一無仙丹,二無神藥,這兩人雖還陽複生,也隻能占了兩具剛死的同族後輩軀殼,重新修煉成人。


    但對於黑熊精而言,已經足夠了!


    對於那兩人而言,更是幸事中的幸事。


    重新來過,可比轉世重修,打破胎中之謎,憶起上輩子之事,簡單太多太多了!


    反正黑熊精是自認承了猴子這份恩情,心中承諾,待來日那猴子若有需要,舍了這身職位修為不要,也可與他報恩!


    “嗬嗬,熊兄,你要是再不去攔住,你那兩個兄弟可又要去地府報道了。”


    就在黑熊精暗暗思索著恩情如何報償之時,六耳卻是慢悠悠的拎起茶壺,邊給自己倒茶,邊悠哉悠哉道。


    茶水自壺嘴中傾倒而出,形成一道弧線,映出對麵黑熊精黑黝黝的臉色一變,火急火燎的出了亭子,隻餘了六耳一人。


    “該死的,那匹白馬,遲早給他閹了,一天天的不安生,追著俺兄弟逗弄作甚?”


    黑熊精罵罵咧咧的火速進山,成功趕在白馬一馬蹄踹飛蒼狼,一張嘴啃了菜花蛇之前,救下了兩位老友。


    …………


    且不說落伽山上又是一番動物大亂鬥,此間視角再轉迴朱紫國處。


    此處,朱紫國王剛剛抱住了三年未見的金聖宮娘娘,就感到全身像被尖針紮了個遍一樣,痛唿一聲,跌倒摔落向一旁。


    要不是猴子身手敏捷,笑嗬嗬的上前一把攔住,放任其一階階滾落下去的話,怕是以這位剛剛治好的體虛身子,當場就去見閻王爺了。


    “這這這,神僧長老,這是何故啊?寡人的梓童身上,怎會像有針一樣?”


    國王被猴子一把扶起,猶自顫抖著手腳,心有餘悸的問道。


    可見,在遇見心愛之人,喜極而泣時,這突如其來的劇痛給了他怎樣的心理陰影。


    “嘿嘿,陛下,此乃是一位仙人特意贈給娘娘的五彩仙衣,穿上之後身生毒刺,這三年來全賴這仙衣之功,賽太歲這妖怪不敢近身,護了娘娘周全。”


    “隻是這仙衣不分親疏,賽太歲摸不得,陛下你碰了也是一樣下場。”


    猴子嘿嘿一笑,對這位“猴急”的國王擠眉弄眼笑道。


    “啊?那寡人從此以後,豈不與梓童再也不能相觸,隻可遠觀不可近焉?”


    國王聽了猴子所言,眼裏雖有些失望,但竟然不多,反扭頭望向一旁手足無措,站定身形,一臉惶然的金聖宮安撫笑道:


    “隻求今日之後,能與梓童繼續白首不相離,廝守於王宮之中,寡人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有仙衣相隔就隔著吧。”


    王宮大殿口,被國王一時甩脫的內侍大臣一擁而出,七手八腳的將歪斜的國王簇擁起。


    而這群人聽說了金聖宮身上的限製後,卻不像國王一般灑脫,不少人都是暗暗皺起了眉:一國之母不能與君王相接觸,這合適嗎?


    好在,無需他們在意下去,遠遠的,就有一仙人駕雲而來,朗聲笑道:


    “大聖,我來也。”


    一眾人被這清朗聲驚起,齊齊昂首看去,便見一道清瘦道冠人影:


    肅肅衝天鶴唳,飄飄徑至朝前。繚繞祥光道道,氤氳瑞氣翩翩。棕衣苫體放雲煙,足踏芒鞋罕見。手執龍須蠅帚,絲絛腰下圍纏。


    “張紫陽,見過大聖。”


    此仙風道骨的人影踩著雲梯降來,一甩拂塵,對著猴子打了個稽首笑道。


    “你怎麽來了?”


    猴子似乎認識這位自稱張紫陽的仙人,樂嗬嗬的拱手還禮問道。


    “自是為這位金聖宮娘娘而來。”


    張紫陽扭頭看向已經認出他麵目,一臉激動感激之色的金聖宮笑道:


    “三年前,貧道前去赴佛法會,途經此地,見有妖孽作祟,掐指一算,算出乃是此國國王王後的三年拆鳳之劫。”


    “又見那妖邪心術不正,淫邪作祟,恐那妖將王後玷辱,有壞人倫,後日難與國王複合。


    是以將一件舊棕衣變作一領新霞裳,使其光生五彩,當作一件異寶,獻與妖王,哄騙其為討王後歡心,予王後妝新。”


    “待到王後穿了仙衣,那棕毛便化作無形毒刺,助了王後護身,免遭妖邪毒手。”


    “如今三年已期滿,又聞乃是大聖之功,所以貧道特地前來,解了此魘術,好讓兩人重修正果。”


    說罷,道人上前伸手,對著彎腰拜謝的王後笑吟吟一指,憑空摸出來一件舊棕衣來。


    抖了抖手中棕衣,道人將其重披上身,又對猴子打了個稽首笑道:


    “大聖見諒,貧道此行功畢,還有他事要辦要,先行告辭。”


    “可要留下來參與我等的慶功宴?你於國王王後有大恩,宴後怕是還另有賞賜哩!”


    猴子隨意擺擺手就當應允,又對道人笑意盈盈打趣道。


    “閑雲野鶴之輩,無需賞賜,大聖莫要戲言了。”


    道人揮了揮衣袖,作了一長揖,笑與猴子言道,隨後便與來時一樣,轉身騰空駕雲離去了。


    “猴哥,這人你也認識啊?”


    八戒自陳啟身後探出一顆腦袋來,好奇問向猴子道。


    “嘿嘿,他是大羅天的仙人,號紫雲仙,我以前在天上廣結好友的時候,與他打過幾次交道,有幾分交情。”


    猴子叉起腰來,笑嗬嗬的答與八戒道。


    “嘖,難怪當時許旌陽那廝稟告玉帝,要與你尋個差事,你這在天上東遊西逛的,連大羅天上的仙人都沒放過啊!”


    八戒聽了猴子解釋,咂了咂舌,頗有些感慨道。


    自家猴哥在天上攏共待了才幾天啊?


    就能結交到大羅天了,再讓他晃下去,怕是要和整個天庭的人都打成一片了!


    以他的性子,屆時廣邀好友,鬼知道能捅出多大簍子。


    嗯,雖然許旌陽插了一手,但後來猴子和其他人也算是“打”成一片就是了……


    麵對八戒的話語,猴子不置可否,隻伸了個懶腰,臉上顯現出淡淡的笑意來。


    而國王在試探性的摸了摸金聖宮的玉手,發現再無針紮之苦後,與金聖宮終於能抱頭痛哭之虞,也不忘帶著內侍群臣朝著道人離去的方向,誠心拜了幾拜。


    且不說護得金聖宮貞潔周全的大恩大德,便是特地趕來,解了王後身上的限製,就足夠國王十分感激的了


    ——雖說能相伴左右,白首到老就已經滿足,但要是還能耳鬢廝磨,那自然是更好的了嘛。


    看著懷裏,不施粉黛,但依然是傾城傾國之色,頰上生羞雲的金聖宮,國王美滋滋的想道。


    隨後,為慶王後迴宮,騷擾朱紫國三年的妖怪伏誅,朱紫國上下又擺了一場大宴,擺了一殿的筵席招待猴子幾人不說,又在城中布下流水席三天。


    凡是國人,毋論身份,皆可入席飽食。


    宴上,國王攜手王後,朝著猴子禮敬幾鍾後,舊事重提,欲將一國作為報酬,贈予猴子。


    當然,猴子依然是沒有接受的。


    而陳啟在席上,看著國王王後伉儷情深的模樣,也是以茶代酒,遙遙敬上了一杯,以作祝福。


    他先前還是有些冒失了,在先入為主,認為賽太歲身為觀音菩薩坐騎的情況下,將其放出的狠話皆當成了虛言恫嚇,故此對國王的軟弱和退讓十分不滿。


    可在發現賽太歲其實是個“說到做到”的狠厲妖怪後,陳啟不得不承認,國王的選擇其實是正確的。


    哪怕在國王等人眼裏,那八個被“弄殺”的宮娥,依舊不值得在乎


    ——這是時代的局限性,讓此時的王公貴族去共情奴仆,完全就是無稽之談。


    陳啟是個“方外之人”,也沒那麽大的本事和能耐去改變這點,或許會在某一時刻,埋下或引導些“火種”?


    但那是之後的事情了,陳啟在飲下那杯“祝福之酒”後,心中一直存在的另一顆種子卻堅定的萌芽了。


    在取經圓滿後,如果僥幸不死,擁有佛位的自己,好像已經找到了一個可以為之奮鬥許久許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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