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除夕這天,葉宵的祖父一大早起來就會用一個舀糠的大鐵勺煮漿糊。


    這是每年貼春聯不可或缺的步驟,也是祖父特別重視的一個環節。


    雖然市麵上有各種各樣品類豐富的粘合劑,但是祖父卻堅持用最原始的辦法貼春聯。


    “一碗麵粉三碗水。”祖父一邊念叨著,一邊將鐵勺架在爐火上,開始熬漿糊。


    先向鐵勺裏加入冷水,然後是麵粉,一邊加,一邊用筷子順著一個方向慢慢攪動。水和麵粉在他的攪拌下逐漸融合,形成了一種乳白色的混合物。


    隨著爐火的加熱,水溫逐漸上升,原本沉在底部的麵粉開始慢慢溶解,水的顏色也從透明變成了不透明的白色。祖父用筷子在鍋裏不停地攪拌,他的動作平穩,速度均勻,確保了麵粉能夠充分溶解,沒有一絲結塊。


    隨著水分的蒸發,麵粉的濃度越來越高,祖父的攪拌也變得更加有力。他能感覺到麵粉在鐵勺中的變化,從最初的稀薄液體逐漸變成了帶有彈性的糊狀物。當水分大約吸收了一小半時,麵粉開始起了一些小泡泡,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這是麵粉向漿糊轉變的信號。


    祖父用筷子挑起一些麵糊,他能清晰地看到麵糊拉起的絲兒。這意味著漿糊的熬製到了最後的時刻。又煮了一會,麵糊會粘稠到一起,即使順著同一個方向攪動,也開始變得費力時,他知道漿糊已經熬好了。


    他用筷子挑起一些,他看到那漿糊在筷子上成型且待住,不會輕易滴落。這就是漿糊熬煮成功的標誌。


    漿糊熬好了,他端進屋裏,將鐵勺放在一邊,讓漿糊稍微冷卻,然後拿出早早買好的對聯。這些對聯被精心地卷在紙筒裏,祖父小心地展開它們,對聯上的字跡和金粉在清晨的晨光下顯得格外鮮紅和醒目。


    祖父不識字,他每次去買對聯都要讓賣對聯兒攤主將他挑選的對聯上麵的內容念一遍他才肯買。


    那時候的葉宵總是興致勃勃地跟著祖父去集市上,集市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個充滿魔法和驚喜的地方,每一個攤位都可能藏著新奇的寶物。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祖父會抱著葉宵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一個賣糖果的小攤前。那裏有一種不帶包裝紙的糖球,味道出奇的甜,而且,隻有甜味。但是當時年幼的葉宵卻非常喜歡。


    葉宵長大以後,再也沒有吃過那麽甜的糖果了,她想,也許是現在的糖果裏麵添加的配料更豐富的原因吧!不像那個糖球,隻有糖,所以甜的直接而純粹。


    買完對聯迴家以後,祖父會坐在舊木桌前,拿出對聯,認真地考問一下葉宵,看她是否還記得對聯上寫的是什麽內容。那時候的葉宵還沒有上過學,認識的字非常有限,這件事對她來說屬實是非常有難度的了。但是祖父的眼睛裏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又似乎十分自信。每當葉宵能夠準確地背誦出對聯的內容時,他的臉上就會露出滿意的笑容,並且會額外獎勵葉宵一塊糖球。


    雖然祖父沒什麽文化,但對聯分上下聯的常識他還是知道的——這也是為什麽他要讓葉宵記住對聯內容,他說怕貼反了村裏人笑話。


    “我的兒子還是村兒裏當年唯一的大學生哩!”祖父說起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驕傲的像一隻昂首的公雞。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自豪感,仿佛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之一。他的兒子,葉宵的父親,是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這在祖父看來,是十分榮耀的一件事。


    葉宵想,當年父親金榜題名的消息傳來時,祖父肯定興奮得無法自已。他或許會滿村奔走相告,挨家挨戶地敲門,帶著無法掩飾的喜悅,向每一個遇到的村民分享這個好消息。


    祖父將對聯兒翻轉過來,用一把高粱穗子沾著漿糊,均勻地塗抹到對聯背部的每一寸。漿糊的粘性很強,但也不能等待太久,否則就會開始變幹,影響粘貼的效果,所以必須要趁著漿糊的濕潤度剛剛好,趕緊將對聯貼在門的兩邊。


    祖父塗完漿糊,他雙手托舉著對聯走到大門。葉宵跟在一旁抬頭看著祖父,準備接受他的指令。


    祖父個子不高,貼對聯的時候需要踮起腳尖,他的身體微微前傾,手臂伸向高處,努力將對聯對準門框。他的動作雖然有些吃力,但對於貼對聯這件小事,他總是格外莊重、認真。


    他讓葉宵站在遠處,從她的角度來比量對聯的位置,防止對聯貼歪。


    貼完對聯,他立刻著手去忙一件更為要緊的事——煮肉。把臘月二十六從老楊家買來的豬肉,挑出肘子、腿骨等部位,認真清洗幹淨。豬肉顏色深紅,紋理清晰可見,湊近能聞到淡淡的肉腥味。


    鍋中倒滿冷水,把切成薄片的生薑、切成段的大蔥、大料以及桂皮放進去。接著,把洗好的腿骨和肘子丟進鍋裏。先用大火煮開,不一會兒,鍋裏就升騰起騰騰熱氣,混合著肉香、薑味、蔥香以及調料的獨特氣味。隨後轉成小火慢慢燉煮,鍋裏不時發出“咕嘟咕嘟”的輕微聲響,就像在演奏一曲舒緩的樂章。


    一直煮到肉特別軟爛,輕輕一撕就能骨肉分離。這時,肉的顏色變得更加深沉,呈現出一種濃鬱的紅褐色。


    把肉從骨頭上剔下來,這就是拆骨肉了。


    拆骨肉是每年除夕必不可少的一道菜。這一天午飯的餐桌上必然會看到它的身影。


    那拆骨肉散發著醇厚的肉香,讓人忍不住流口水。用手捏起一塊,能感覺到它的柔軟和彈性,蘸一點醬油蒜泥,放進嘴裏,細膩的口感和濃鬱的味道瞬間在舌尖散開。


    另一道必不可少的菜便是燉活魚。


    北方的冬天特別寒冷,魚為了過冬會額外囤積脂肪,所以冬天的魚格外肥碩。


    魚要買江魚,尤其是江鯉魚最好。


    把魚的鱗片和腮去掉,在魚身上劃兩刀,抹上少量的鹽。鹽粒在魚身上泛著微微的白光,仿佛給魚增添了一抹別樣的色彩,但是很快便融化在魚的皮膚表層,浸入魚肉裏。


    接下來要把大片的薑、大段的蔥和大粒的蒜切好,塞進魚肚子裏,再用老黃酒把魚醃製起來。此時,魚身上散發著薑、蔥、蒜的混合香氣以及老黃酒的醇厚味道,這樣醃製一會,魚身上的土腥味便不複存在了。


    五花肉選三肥兩瘦的部分,切成薄片。


    灶膛生起火,鐵鍋灶燒熱後放入黃豆油,把醃好的魚擦幹水分,放進鍋裏用中小火慢慢煎至定型。魚在鍋裏發出“嗞嗞”的聲音,魚皮漸漸變得金黃酥脆。然後就可以小心翼翼地翻麵,這樣可以保證魚皮不破也不粘鍋。


    煎好的魚先盛出來,用鍋裏剩下的油炒五花肉片,炒到油脂出來,加花椒,八角,幹辣椒,翻炒一會,再加入一半切碎的大蒜粒和兩勺黃豆醬。


    黃豆醬是葉宵的祖母親手製作的,由於醬塊、溫度、鹽分等因素的不同,每家的黃豆醬味道都不一樣。而葉宵祖母做的醬,顏色紅亮,散發著濃鬱的醬香,讓每一個嚐過的人都讚不絕口。


    老太太一輩子被人稱頌的三手絕活便是如此:蒸麵食,醃酸菜,做黃豆醬。


    但是葉宵一個也沒有學會。連皮毛都沒有學到。


    鍋裏的食材炒出香味後,把魚重新倒迴鍋裏,沿著鍋邊淋上兩勺陳醋,提鮮去腥的同時還能進一步激發魚的香氣。再加上一勺糖,鮮上鮮。接


    著加水蓋上鍋蓋,慢慢燉煮。大火把鍋燒開,然後轉成小火燉半個小時以上。這時,鍋裏的湯汁翻滾著,散發出濃鬱的香氣。


    這時候就可以向鍋裏添加配菜了。


    秋天菜園子裏收獲的綠瑩瑩的白菜葉子,早已泡發好的紅薯粉條,還有用黃豆換迴來的色澤微黃的鹵水老豆腐,依次加到鍋裏。繼續燉煮半小時,直到粉條成熟。


    此時,鍋裏的菜肴呈現出一幅極為誘人的畫麵。江鯉魚靜靜地躺在白菜、粉條和豆腐之間,仿佛一位尊貴的王者被臣民簇擁著。白菜葉子翠綠欲滴,經過燉煮後,變得更加柔軟,邊緣微微卷曲,散發著清新的蔬菜香氣,紅薯粉條晶瑩剔透,在湯汁的浸潤下愈發爽滑,每一根粉條都吸飽了魚的鮮美、白菜的清甜以及調料的濃鬱味道。鹵水老豆腐色澤微黃,豆腐的豆香與其他食材的香氣相互交融,散發出一種醇厚而質樸的味道。


    在火候的作用下,鍋裏咕嘟咕嘟地煮著,聲音歡快而富有節奏,仿佛是一場美味的交響樂。


    掀開鋁製的大鍋蓋,一股濃鬱的魚香撲鼻而來,那是江鯉魚特有的鮮美味道,混合著煎製後的焦香和燉煮後的醇厚。還帶著白菜的清新豆腐的豆香,祖父將鍋裏的食物一股腦盛到一個盆裏,然後抓了一把蒜粒、蔥花和香菜撒在菜上,這道燉活魚就可以上桌了。


    這道菜是葉宵祖父的拿手好菜,記憶裏,他總是第一筷子挖掉魚的眼睛,喂給葉宵。


    “吃魚眼,對身體好。”在老一輩人的觀念裏,吃啥補啥,吃魚眼會對視力有幫助。


    接下來,外公會夾一筷子魚腮下麵的一塊肉,祖父說,這塊肉叫月牙肉,是魚身上最爽滑、最鮮嫩的一塊肉。


    這一塊月牙肉,他總是默默夾到祖母的碗裏。而每每這時候,祖母總是會迴敬一個白眼,說道:“可顯著你了,我不會自己夾?”


    她嘴上說著不中聽的話,手上卻默默用筷子扡起魚肚子上的一塊腩肉,丟到外公的碗裏。


    外公樂嗬嗬地笑著夾起這一口魚腩,填進嘴裏,魚腩肉是魚身上最柔軟的一塊,肥美無刺,經過長時間的燉煮後,幾乎入口即化。


    祖父咂咂嘴,又嘬了一口高粱小燒,眯起眼睛說道:“就是鮮呐!”


    和城裏過年的習俗大不相同,鄉下除夕最為重要的年夜飯是在晚上享用的。


    葉宵清晰地記得,平日裏從來不抽煙的祖父,在這一天晚上會鄭重地點燃一支香煙。


    他用嘴叼著香煙,將一掛鞭炮用繩子係在院子裏的晾衣繩上,為了防止香煙熄滅,他不得不生隔一會兒嘬上一口煙,隻是不太會抽煙的祖父時不時便會被煙霧嗆到,看起來有一些笨拙和生疏。


    那香煙在黑夜中閃爍著微弱的紅光,屋外天氣寒冷,祖父時不時地搓搓手。他的眼神中滿是期待,不時地透過玻璃望向屋裏那座老舊的座鍾,似乎在等待著一個重要的時刻。


    當十二點的鍾聲準時敲響,櫃子上那盞座鍾發出當當當的清脆聲響,連續響了十二下。祖父便像得到號令一般,立刻用手上的煙點燃鞭炮的引線。


    瞬間,“劈裏啪啦”的響聲在村子的各個角落響起,熱烈而奔放。這響聲伴隨著狗叫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


    那鞭炮聲仿佛是新年的號角,宣告著舊年的結束和新年的開始。


    聽到鞭炮聲響起,祖母便會手腳麻利地將包好的酸菜豬肉餃子下到鍋裏。


    餃子在鍋裏翻滾著,發出輕微的“咕嘟咕嘟”聲。這些餃子可有著特別之處,每年祖母都會在幾個餃子裏包上硬幣,為的是討個好彩頭。據說,誰吃到包著硬幣的餃子,誰在新的一年裏就會有好運氣。


    過了一會兒,水開了,餃子在水中歡快地跳躍著。再過一會兒,餃子在水裏浮起來了,這便是熟了的標誌。祖母拿起一個大笊籬,穩穩地將餃子盡數撈進一個大茶盤中。那餃子個個飽滿圓潤,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祖母說,這一頓飯,叫接年飯。


    用這一年裏能獲得到的最豐富的食物製作的這一餐,既是對年年有餘的豐收的誠摯感謝,也是對新一年富足生活的殷切期盼。


    在傳統裏,新年會一直持續到正月十五。當元宵吃完,也就正式宣告這個年過完了。那一顆顆圓潤的元宵,象征著團圓和美滿,為這個熱鬧的新年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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