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山離開東穀衛校的時間是1989年9月12日。前一天,王治山到了學校服務部,給王學十買了洗漱用品和一個熱水瓶。到學生服務部購買飯票,根據規定,男生是30斤女生是28斤。那時全國糧食是供應的你要出示糧油關係等購糧本。那時王學十除了每個月裏有30斤的三兩、二兩、五兩的飯票,還能領到9.2元的補助。菜票自己購買,蔬菜是兩毛一份,葷菜是四毛一份,自己想吃多少自己買多少。


    東古衛校的東大門旁邊是一個中藥園和一家東穀衛校附屬醫院,保證平時全校數千人的醫療保健,醫院不但對在學校的老師同學,也對外開放,平時是同學們臨時見習的地方。


    父親王治山辦完王學十的學籍、戶口、糧油關係,又在學校的各個地方遊覽一遍,他要了解兒子學校的環境。


    記得那天晚上王治山在學校吃的飯,他了解到學生排隊打飯,飯是用蒸汽櫃煮的,一個大盒子裏麵是有方格的,每格有四兩,菜很豐富,你有錢可以隨便吃。燒開水的地方是在學校食堂的左邊,每天鍋爐都冒著白氣,一條鍍鋅的鐵管子上開了20多個水龍頭,水龍頭的開關是銅的,被同學們長期磨的有些光滑,你靠近一點,似乎還能看到裏麵有自己變形的影子。水龍頭除了用手摸到的地方外,開口還沉積著一層白色的垢,像女人施了一層粉底。燒開水的老頭是北方人,說的一口東北話,戴著一副老花鏡,頭發稀稀疏疏的,幾乎可以數得出來。他曾是細菌教研室的主任,在“文化大革命”時期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才被分到後勤燒鍋爐的。後來的80年代,他被平反了,他可以迴到細菌免疫室當主任,可這個倔強的老頭,不願迴到原來的崗位,他跟上級領導說:“十年了,我自己懂得的東西也忘了,還是更適合燒開水,這是為學生服務,為人民服務。”所以,他一直沒有去“文革”前的崗位,這個“開水老頭”在燒開水時,許多同學都會聽他談到各種檢驗科技、生物科技、細菌免疫的細節和未來趨勢走向。同學們都佩服這個“開水老頭”。“開水老頭”知識太淵博了,同學們就問他為什麽懂這麽多,他都是謙虛地說,他從來不說自己從前的曆史,他說他自己是燒開水的,許多同學對他都是一個迷。有問必答,他非常開心,非常快樂,凡是醫學問題都難不倒他。每個學生打一壺開水,按學校規定隻收兩分錢,學生會自覺放在那裏的小木盒裏,從來不敢耍頭。


    這天晚上,王治山和王學十父子倆擠在一上鋪,被蚊子叮了一夜,王學十睡著了,王治山自己夜不合眼,都給王學十打蚊子,他心痛自己的兒子的血被蚊子吸走,生怕影響他明天上課。


    天亮時分,王學十上課去了,他趕緊來到學生服務社買了一籠蚊帳迴來,架在床上。他調理好,把蚊帳四周壓在床的墊棉下,把蚊帳口子拉緊,不讓蚊子飛進去,他下了床,到學校又走了一趟。他似乎不放心,又迴到宿舍脫了鞋子爬上蚊帳裏麵又檢查了一次,會不會有蚊子進去。他細心發現,四周都好了,就這開口的地方是一條縫,他又跑去服務社買了個夾子來,夾住那個開口。大家要知道,王治山一家人從來都沒有任何人用過蚊帳,也用不起。益州這個地方比其他地方要熱一些,這裏的蚊蟲很特別,蚊蟲叮咬後會很痛很癢,會立即起個蕁麻疹樣的團塊。這次王治山是舍得花錢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對兒子讀書,給兒子娶媳婦,他從來都盡最大的力氣,他知道自己解放以後不讓讀書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找不到媳婦的滋味兒。


    中午飯後,王治山把那隻黑黑的木箱子鑰匙交給王學十,告訴王學十:


    “我等會兒就走了,箱子最底下壓了200元錢,裏麵有一套衣服,還有一雙布鞋,飯要吃,菜要吃,肉也要吃,不能像初中那樣。現在你要長個頭,不能營養不良,月底我會寄錢來給你,保證吃的沒問題,穿的,過年迴來我再買給你,好好學習,注意安全,有什麽記得給我寫信。”


    王學十說:“爹,我送送你,現在是中午。”


    王治山說:“就別送了,你休息吧。”


    王學十:說“我睡不了午覺,不習慣,我看著你上車。”


    “嗯,那行吧。”


    王學十把父親王治山送到燈光球場那邊,那裏有一張校車,早中晚要發三趟車到城裏。


    王學十說:“爹,你一路上吃住坐車的錢夠不?這是饅頭,你帶上,別餓著,你比我小氣,比我節省。”


    王治山說:“夠了、夠了,你可是窮孩子,在學校學習上不能輸給別人,讓別人看不起,明年年底家裏的外債,就是你三叔叔燒壞竹園的錢還完了,我們的日子會好過的。”


    王學十說:“爹,你負擔也不輕,老三老四都上學了,花費了不少,我哥結婚的錢也被騙了,這日子不容易,我哥以後怎麽辦?”


    王治山說:“沒事的,再慢慢找。農村嘛,你姐出嫁時,對方會給些彩禮錢,這些彩禮再給你哥娶媳婦,再不行就換親(換媳婦),我家要一個姑娘來,你姐再嫁給對方。”


    王學十說:“沒戀愛,沒感情,日子不會長久幸福的。”


    “你不懂,在農村裏媒妁就是訂婚,父母指婚,感情是結婚結出來的,我和你媽談都沒談過就結婚了,也過到現在。現在要娶媳婦,比我們當年容易,現在不講成分,隻要家庭富裕,拿得出足夠的財禮物就成了。現在有錢好辦事,過去有錢也辦不了。以前階級鬥爭為綱的日子,那是窮歡樂,農村沒娛樂項目,鬥鬥地主富農來開心。現在所有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人們富裕了,許多事情就好辦了,過去餓著肚子都要搞運動,那是一個畸形的歲月,人們不但折騰莊稼糧食,還愛折騰人,左得很呀。總之現在日子好過了,你是我的驕傲,爹心中許多病一夜之間就好了,雖然昨晚我沒有睡覺,可你看現在的我幸福著呢。”


    “嘟嘟”喇叭聲響了。司機說:“到城裏的車子要開了,要進城的趕快上車。”


    父親空著手小跑著上車,鞋子上高高吊著的褲腳隨風擺動,一大段沒有遮攔的腳和小腿裸露在外麵,他找到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眼睛直直盯著王學十。他迅速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王學十知道父親表情十分不自然,就是流淚了,應該是離別與高興混合的淚水,他推開窗戶,表情像是有些抽搐的樣子,手在肩膀處僵硬地搖動著,他又有些激動不安的說:“吃飽點,別省,別想家。”


    王學十也不自然地點頭,從父親上車那一刻,王學十的淚水就要流出來了,但是他強忍著,王學十不想當著麵流淚,那是一種不堅強,他也舉起手揮動,但很被動,一點也不自然。在汽車屁股冒出一大股白煙之後,汽車爬動了,漸漸駛向大門,父親的手一直還揮動著,直到客車駛出大門才消失了,校園這段柏油路上彌漫著層層白煙,王學十再也忍不住淚水嘩啦啦地流下來。他擔心有人看見,他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在隱蔽的牆角處最自然、最釋懷、最放鬆地將全部淚水流光,希望自己以後不流淚,特別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脆弱,在王學十的腦海裏,淚水就是一種脆弱。


    時間轉眼就進入月底,王學十融入了中專生活,這是他人生最長時間沒有見到家人的時候,還真是想念家中的人,特別是每逢佳節倍思親的八月十五的日子。那晚自習後,他看著東方的明月,似乎這明月比任何時候要更明亮更圓,他獨自一個人走到東大門前一處的池塘邊,那裏有棵柳樹,他靠在樹下,一會兒看看天空,一會兒看看池塘。天上的星星、月亮倒映在池塘中,微風吹拂,魚兒躍起,魚鱗閃著光芒,又落入水中,激起的波紋一圈一圈地向岸邊擴散,月亮和星星在水中跳躍著,迫逐著。倒影的柳條也擺動著婀娜多姿的身影。


    他抬起頭來,呆滯且傻瓜似地仰望著天空中的月亮,這是中秋的月亮。他想他自己在看中秋之月,也許家裏的人,吃著月餅也在看明月,此時此刻不管在外學子還是家裏的人都可能在看明月,要是大家的影子能投在月亮上,每個人都相互看看,揮揮手,並祝福著,是一件多麽好的事情。最近語文老師剛給同學們上了一首詞,他心中默念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高處不勝寒,何似在人間······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那晚因為思念得強烈難以釋懷,王學十給家裏人寫了一封信,這封信什麽字也沒有寫,就是一張白紙上,他畫了一個池塘,一個池塘邊一棵樹,樹下站著一個人,這個人仰望著天空的一輪明月,明月的四周是星星點點。他貼五分錢的郵票在信封上麵,小心翼翼地投進郵箱。


    王治山經過上次通知書沒能送到家中的教訓,他特意找一個姓馬的在郵電局的工作人員,王治山送了一罐蜂蜜給她,因為她老公姓王,拉上家門扯上關係,以後特別請求馬郵遞員幫忙。王治山說:“我家的信,我家人來取,別被人弄丟了,每周三一定來取,不要轉給別人。”郵遞員很痛快地答應了,她悄悄告訴王治山,別說出去是她講的:“你兒子王學十的錄取通知書,是你們村文書簽的,教育局長來查過了,這種人真是紅眼病啊,富人見不得窮人吃頓飽飯。”王治山也承諾不說出這件事情。


    馬郵遞員知道王治山是中藥世家,通過看病,一來二往就更熟悉了。


    這是個星期三,王治山又來到街上擺攤賣藥,他上街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郵電局。


    王治山問:“馬大姐,有我兒子的來信嗎?”


    馬郵遞說:“王醫生,有的,是東古衛校王學十寫來的。”


    王治山說:“那真是太好了。”


    馬郵遞說:“看你那高興的樣子,像小孩子似的,兒子有出息了,腰杆也伸開伸直了,人也精神了,過去的你,我見過,愁眉苦臉一個,仿佛別人欠了你很多債。”


    王治山說:“解放後,在我記憶的時候以來,我做了許許多多的義務,修路建橋、種茶葉、種蘋果、掃大街、開荒,都沒有把肚子弄飽,而那些沒事幹的女人拚命生小孩,反而肚子吃飽了,我一個大男人的雙手不如一個小女人的肚皮管用。”


    馬郵遞笑了;“那些年,口糧是按三成公分七成人口來套的,你當然比不過女人,所以說,苦幹不如巧幹,你們村人口最多,都是那些機會主義幹出來的。在外搞農業生產不如在家搞人口生產。”


    王治山說:“那是,那是。不過一個盲人算命大師說,我過了36歲換藍袍,46歲換紫袍,今年剛46歲,兒子考上中專,這是件大事。真是先生說的紫微星高照了,人還是講點命運的。”


    王治山激動不安地打開信封,信上麵什麽也沒有寫,就一幅畫,他半分鍾就明白,他兒子王學十想家了。前幾天剛好中秋節,那樹,那池塘,王治山很清楚,他撲撲簌簌的淚水忍不住就流下來,馬郵遞抬頭望見,一臉詫異地說:“王兄弟,你怎麽了?”


    王治山說:“沒什麽,我是高興了,這娃娃一個字都沒寫。”


    “啊,什麽?高興啥,拿我看看,寫信不寫字,不像話,以後,以後要批評一下,這是不禮貌,啊。”馬郵遞用責備的口氣說。


    馬郵遞接過來一看,真是一個字都沒有寫,她說:“這孩子是告訴你們他想家了,難怪能考上中專,想法、思路就是與普通人不一樣啊,無字勝有字,無聲勝有聲。”


    “馬大姐,我去過東穀衛校,那裏真有池塘,還有一棵柳樹,在池塘邊,他畫的是真的,八月十五那晚他一定到了池塘邊,通過遙望月亮,想家鄉和親人了,所以我又思念又牽掛,又高興又流淚,這孩子真不一樣。”王治山講,“馬大姐,我的一百元錢,麻煩你再寄出去。我們吃點苦不要緊,不能苦了孩子。”


    王治山從包裏拿出一層又一層的錢包裏打開,一元、兩元、五元、十元的,還有誇張的五角、一毛的,讓馬油遞費了好半天的勁才數清。


    八九年的時候,物價不高,錢也值錢,全家一年的烤煙收入九百多元,糧食還可以,多餘的送到市場上賣掉,吃飽沒問題,供三個人讀書還真不容易。還算好,王治山除以上收入,還能治病,增加一些額外收入。


    國慶節後的半個月,拐跑老鳳的那個男人來到飛燕村,他穿著打扮不像一般的普通農民,給別人產生一種有身份人的感覺。王治山一家人不知道老鳳和這個男人的故事,老鳳和這個男人(床友)平時也躲躲藏藏,居無定所,甚至他們的親戚都不告知,唯一能幫她守住秘密的是她哥,她的哥媳婦從某種意義上講,是老鳳出錢買來的,老鳳從王學紅家騙來的彩禮給她哥,用這份彩禮才換了這個啞巴女人的。


    一個人一旦學壞,要從良是很難的,吃苦耐勞、真誠對他們是不可能的,後來他們開了一個“雞窩店”,為了錢,老鳳又當老板娘,又當雞婆。他們整天想著不勞而獲,怎麽誘人上當,怎麽巧取他人的財物,他們這種騙術不害人命,隻要錢財。他們幹的行道,是別人想也想不到的,他們的智商比一般人高。


    在那個年代,騙子對各種消息特別敏感。同一則消息一般看後過就過去了,騙子則不同,他們能從這種消息中看到,找到利用、發財的價值。


    老鳳的男人知道王學十考取了中專,也知道去東古衛校讀書。這些信息完全肯定之後,老鳳的姘夫開始行動了。他找到東古衛校,說是王學十的親戚,來看他的,就進去把整個衛校的場景熟悉了一遍,在東古衛校門口照了一張相片。老鳳的床友到了飛燕村,說的腔調,不是本地腔調,頭型和穿著沒給任何人想到他是騙子。他找到王治山的家時,他熱情地走上前去問,緊緊地握住王治山的手說:“你好、你好,你是王學十的父親王治山吧?”


    王治山:“嗯,是的,是的。”王治山迴答說。


    騙子說:“我是東古衛校的李老師,我與王學十是一個地區的人,大家都稱唿為老鄉。我這次是迴家辦事,才順便過來的,我和王學十相處得很好,事情是這樣的-你家的王學十箱子被撬了,錢被偷了,更為不巧的是,一條瘋狗闖進了東古衛校,幾個同學被狗咬傷了,你家王學十也被咬傷了,現在正在東大門的那個附屬醫院治療。”老鳳的床伴,又把東古衛校說了個大概,這已經讓王治山相信了。最後老鳳的床伴拿出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他在東古衛校照的,現在不用說,王治山已經完全相信了,開始吩咐蘭蘭做飯給他吃。


    老鳳的床伴看到時機成熟了,就說:“我飯就不吃了,我還得趕路,王學十托我給他帶五百元去,你看王叔叔,我今天要趕迴老家,明天又返迴東古衛校。”


    “我這就去借,你等著,真是謝謝你。”焦急中的王治山厚著臉皮向村裏人借錢,他向會借給他的人才開口,然後情況比想象的要好,很快就借到了五百元,為自己的兒子什麽都舍得花錢。


    老鳳的床伴編的這套計劃,演得精彩,滴水不漏,酒足飯飽後,他拿著王治山給他的五百元現鈔,走時,蘭蘭向這個騙子說了許多激動的話。重情重義的王治山還送了騙子幾裏地才迴來,別時也是左謝右謝的。


    老鳳的床友翻過幾道彎,偷偷巡視一遍,確定後邊沒有任何人跟蹤的情況下,一個人藏進山林裏,高高興興地將錢拿出來,醮著唾液,數著錢,這是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他歡樂得情不自禁的一個人自言自語:“豬,我又宰了一頭豬,天下的豬醒了就該收手了,可是豬天天有,不可能都醒,世間有騙不完的人,取不盡的財。”


    情感的脆弱和貪婪是人性的弱點,騙子常常會得手。


    過了兩天,王治山覺得自己也不踏實,他跑去郵電所發了一封電報,想得知王學十的情況。


    王學十收到電報後,上麵的電文:我得知你錢被偷了,又被狗咬,現請你老鄉李老師帶五百元給你,火速迴信,傷勢如何。看完,王學十臉都青了,腦子中一片空白,這又被騙子給騙了,多麽可憐,善良的父親,這下又損失了自己的血汗錢。


    王學十怕父母擔心牽掛,發了一封電報給家裏:你們被騙了,我一切都好,不用掛念,上當就上當吧,錢丟了還可以再掙迴來,別氣壞身子。


    這個下午王學十沒有吃晚飯,心情很糟,沒食欲,十分傷心,被別人騙走父母的血汗錢,騙子啊騙子,你頭上為什麽不寫個騙子呢,是騙子太狡猾還是我們自個幾缺心眼啊?


    王治山收到王學十的電報,高興的是王學十什麽事也沒有,傷心的是自己被騙,他迴到家裏,他躺在床上睡了一天。蘭蘭叫他吃飯,說些安慰的話:“舍財免災嘛,”頭頂雞蛋殼,財去人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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