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古衛校是全國重點中專,是抗日戰爭時期從沿海城市上海搬來的。為躲避戰爭破壞,為保存東古衛校的技術資料、教學成果、菌種,保護師生安全,藏到內陸地區的。


    地處大西南的東古衛校並不在城市裏,是在益州市東部十五公裏的四麵環山的山凹裏。這裏森林密布,日本的飛機相對來講,要發現很不容易,一條柏油路由益州市連接著東古衛校,沿途的公路彎彎曲曲,路的兩邊一排排枝繁葉茂的樹,把公路遮得嚴嚴實實的。


    王學十和父親王治山來到東穀衛校大門。王學十背著背包,肩上套著兩根繩子,王治山肩上扛著一隻箱子,這隻箱子是黑色的,不是油漆的黑,是在農村經年日久被柴煙熏黑的。


    一塊木牌豎在大門的右邊,看樣子是為了歡迎新一屆學生,淺白色木牌上寫著烏黑發亮的“東穀衛校”幾個字很奪目。


    褐色的鐵大門緊緊地鎖著,也是新上的漆,這是東古衛校的西大門,門裏有兩個保安,由於光的折射,外邊的人看不清裏邊。


    王學十和王治山這麽的打扮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因為都開學十天了,新生早就入學了,保安猜想在大門口東張西望的這兩個人大概是兩個農民。本來也是農民,王學十穿著解放鞋,是他父親新買的,這已經讓他很破費了。對王學十來說,很滿意了,但他和父親穿都著補丁的衣服和褲子。


    大約他們站了十多分鍾,也沒有人來開門,保安其實透過玻璃早就看到,估計就是方圓的農民,新生入校都不是這樣的穿著打扮。


    王治山以為門衛的房間裏是沒有人的,他試圖敲敲大門,引起別人的關注,門衛室裏慢慢走出來一個人,輕蔑的眼神,巡視著不耐煩地問道:“幹什麽?”


    王治山說:“同誌,我來報到。”


    保安有些不相信,他說:“新生早就入學了,怎麽可能現在來報到,沒準是搞錯了吧?”


    “是報道。”


    “你的入學錄取通知書拿來我看看。”


    “啊,我沒有。”


    “還報什麽到?別開國際玩笑了,這裏是東古衛校,不是難民營。”


    “同誌,我們真的是來報道的,是校長叫我們來報道的。”


    “吹吧,連個錄取通知書都沒有,哪有這個時候報到的,校長叫什麽名字?”


    “老校長。”


    “我們這裏沒有姓老的校長。”


    “我有他的電話號碼。”說著,王治山慌忙在衣裳口袋搜,一個一個口袋地搜,把所有口袋都翻過來找不到。王治山傻眼了,他失望地說:“丟了。”


    “你看,這不露餡了,吹不下去了吧?”


    保安踮著一隻腳的後跟,腳跟拍打著水泥地板,發出“砰砰”的聲音,雙手背抄著手,雙眼翻吊著,露出了白眼,然後走開了。


    王治山又打開背包和箱子,一邊找一邊唉聲歎氣的說:“都怪我,都怪我。”


    身上所有地方都翻遍了,什麽都沒有找到,他說:“我們還有別的證明,不知道能不能行,交糧證、戶口證明、考分。”


    王學十說:“人家隻認入學通知書,可能不會輕易讓別人進去,他的職責就是守護安全,憑證件才能進入,你也不能怪他。”


    王治山說:“保安的眼睛珠子,都長到頭頂上了。”


    王學十說:“證明人家眼光高,看不到我們農民,認為我們是騙子,我想翻進圍牆去找老校長怎麽樣?”


    王治山說:“不行,牆太高,另外被人抓住當成小偷打一頓,或許連書都讀不成,再等等吧,再想想辦法。”


    這個時候,一輛轎車從遠處駛來,從車的方向看上去是來學校的。


    王治山說:“我們跟著闖進去,進去找校長,這樣吧,我們將東西搬到大門正中,這樣堵住,方便說話,也方便打聽車上的人,能坐轎車,絕不像看門狗的態度。”


    黑色的桑塔納轎車越來越近,王治山將箱子和包袱故意放在中間,迅速坐在上麵,頭不抬也不看駛來的轎車。


    一分鍾後車子停在門口附近,喇叭“嘟嘟嘟”地叫著,王治山起身沒有提開東西,而是滿臉笑容,走向轎車們。這時保安來開門,嘴裏還罵著:“怎麽搞的,怎麽把東西拿到大門口堵路,太不像話了。”


    王學十站在那裏,先看到父親怎麽與車裏的人溝通。王治山握起中指輕輕地敲著車門,生怕轎車那塊漆敲落下來。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坐在車第二排,他告訴司機把門打開,問是什麽情況?司機搖下玻璃,王治山幾乎將整個腦袋塞進去,他的橫紋和豎紋組成的一張臉,展現在車裏的人的麵前,給人一種滄桑感,他問:“同誌,問個事兒。”


    “有什麽事嗎?”老者很禮貌、和藹地問。


    “我找東古衛校的老校長。”王治山問,此刻王學十聽到保安在那裏喊:“別理他們,是兩個騙子。”他說著用腳將背包和箱子踢到一邊去,生怕髒了手。他肯定王治山和王學十是騙子。


    王治山感到,剛才說話的這個老頭是個文化人,心想坐轎子的和看門的不一樣。“你好,我就是校長,我姓王,你找有什麽事嗎?”老頭和藹可親的說。


    王治山:“校長你好,我家娃娃來報到。我還與你通過電話。”


    “是不是那個王學十?”


    “是的,是的。”


    這位雖然一頭白發,但滿臉氣色紅潤,目光睿智有神,他打開車門,伸出一隻油光可鑒的皮鞋來,他走下車拉拉自己的中山裝,滿頭銀絲往後背著,臉部的肌肉並不鬆弛,高興得就像自己發了一筆財的樣子,精神抖擻地走向王治山。他主動伸出手,用清瘦細長,又略略骨節隆起的雙手,握住王治山的手,他忘記了王治山那隻有粗糙、布滿老繭的手對他細皮嫩肉的刺激,他高興地說:


    “你好,王同誌,你終於將王學十送來了。”四隻手宛如一對擁抱的小戀人纏在一起,得瑟著、纏綿著,看得出王治山太激動了。此刻那個剛才吊眼珠子的保安呆滯著,仿佛一個大傻瓜站在那裏,沉默不語。


    王治山說:“哎呀,多謝了,老校長,要不是你親自過問,我們就來不了了,娃娃打工去了,我找到他就來了。”


    老校長:“通知書明明寄出去了,而且要簽收的,怎麽會收不到呢?一定是在村裏帶信的人那出了問題,郵電局是認真負責的,心胸狹隘的極少數農民就不看不慣別人家考起個中專生。不管怎的,來了就好,我心裏就踏實了,那個王學十是吧?”


    “是的,過來,叫王校長。”王治山還是舍不得放開老校長的手。


    “老校長好,我叫王學十,今天遲到了,不好意思,沒你催問、幫忙,我還在館子裏刷碗呢,謝謝校長。”王學十感激地說。


    老校長摸著王學十的頭說:“小子,好好讀書,知道嗎?知識改變命運,從農村子弟成為國家幹部是人生最重要的轉折,看你家父子倆穿得還是比較窮苦的,人窮誌不能短。走吧,我帶你去報道,小張,你先將車子開走,我陪他倆走一走,車子也坐累了。”


    司機把車子開走,那個吊眼珠子保安此刻迴過神來,將剛才被他踢滾在一邊的背包放在王治山的麵前。


    “我剛才來的時候看到人家東西堆在門口,為什麽不讓人家進去,你肯定不搭理人家,人家才等機會找別人,如果我不來這個學生就拒之門外了?”老校長責問道。


    保安說:“他沒有入學通知書。”


    老校長:“這就對了,猜都猜得到,你一定是為難人家,能不能多問問,態度改好一點,有什麽問題反映到保衛處和校領導。守門有什麽了不起的,出入人員要詳細盤查,但不能與人發生衝突,你舅舅政教處主任欠我兩次人情了,能不能爭點氣?”


    保安說:“我錯了,校長我改。”


    老校長走在前麵,腰板挺直,走路穩穩的,王學十和王治山跟在後麵,他們聽老校長介紹著學校的概況。


    走進大門,右邊是個高台,再上邊是花園,有樓台,小池塘,左邊一排密植的側柏樹,其中還夾雜三兩個人才能圍得過來的桉樹,有十多丈多高,樹皮斑斑駁駁,仿佛見證著建校以來的滄桑歲月。再往裏走,兩邊是密植的迎春花,底部雜草裏躲著幾朵小碎花。這條路一直通向東門,把右邊分成教學樓、學生宿舍;把左邊分成教師職工和食堂服務區。再往裏走,右邊有一塊籃球場,左邊是個足球場,跑道鋪著一層黑沙,繞著足球場畫了一個橢圓圈,足球場上長著不像綠化的野草,綠綠地鋪在地上,有幾小塊不長草的紅土裸露出來,像人頭上長了斑禿。斜坡右邊有三條小路通往學生宿舍、教學樓、實驗大樓。教學區和學生住宿區是一片逐漸向上的斜坡,相對的教職工區也是一片逐漸向上的斜坡地。總之,衛校是在一個山坳裏,學校建設是新老結合,有40年代的瓦房,也有80年代末期的鋼筋水泥房子。道路包括周圍的環境十分幹淨,沒有辜負東穀衛生學校的“衛生”兩個字。


    王學十被安排在一棟兩層樓的瓦房裏,他住在二層,上樓是一寬大的木樓梯,同時能容下三個人同時上去。房間內除了牆之外全都是木床、木地板,王學十住在同學不想住的高處的上鋪,這些住宿條件比初中是高檔許多了。


    老校長打開檔案,說:“根據你的誌願專業,定向招生,你是讀檢驗專業,班主任是申老師,我帶你去認識一下。”王治山說,“老校長學校有沒有中醫專業?”


    老校長是:“有的。”


    王治山:“我想申請幫他改成中醫專業。”


    老校長解釋說:“對不住了,王同誌,他的專業是定向招生,從哪裏來迴到哪裏去,是縣醫院和防疫站的專業,國家定向培養的幹部,我是無法也不可以改,我改不了。教育廳和學校沒有分配的地方,縣城不接受的,請你諒解。”


    王治山說:“那就讀吧,不論啥專業,隻要有個鐵飯碗端著就可以了。”


    老校長說:“走吧,我把你王學十送到班級去,趕緊跟上同學們一起學習,別辜負家長和老師對你的期望,你安排在檢驗28班。”


    父親王治山在宿舍裏整理王學十的床鋪,王學十跟著老校長來到檢驗28班,班主任申老師正在給同學們上課,老校長輕輕推開教室門叫到:“申老師停一下,我給你送個同學來。”


    “好的,校長。”申老師30多歲的樣子,中等微胖的個子,國字臉,略帶圓頭,一頭卷毛,額頭突出,普通的鼻子,雙眼皮子那副眼珠子,從來都不太嚴肅,不笑的時候,臉上似乎都仿佛在微笑,肥厚的雙唇周圍抹著一種灰黑色,那是胡須剃後根部餘留下來的顏色,臉上因為終日沒有太陽直射,顯得白皙。


    王學十跟著老校長屁股後麵進門那一刻,王學十的眼光突然遇到55雙目光的審視,王學十發現他身子到那,目光到那,這55雙目光像x光照相似的,直接想穿透王學十的身體。


    王學十一路走到講台上的過程,同學們都發現這個小個子男同學,藍色的褲子上有一塊圓形的補丁,穿著一雙解放鞋,還是沒有襪子的腳,上身穿著一件軍裝樣的服裝,搭配得不理想,寸發圓盤臉,一雙憂鬱的大眼睛和一雙肥厚略像兜風的耳朵。


    同學們目光有些好奇,仿佛要從王學十身上發現什麽新聞。拉西、李豔、李玉婷分別在前後桌,幾天下來,他們有些熟悉了,拉西小聲地說:“補丁男”,他們會意地笑笑。


    老校長清清嗓子,他說:“王學十,這是你的班主任老師,申老師。”


    王學十說:“申老師好,同學們好。”


    老校長又說:“各位28班的同學們,我給你們介紹這位遲到的新來的同學,他叫王學十,考了很高的分數,可是他一直沒有接到通知書,都去省城打工了,是打電話查到他們縣教育局,教育局到家裏去找也沒找到的。後來,他父親到城裏找來的。這是高寒山區來的,那些地方高山路遠,文化落後,但他都考了高分,他是他們中學唯一考起中專的,不容易。你們班的結構是這樣的,你們班總56名同學,其中44名都是達到中專分數線,還有十一位,你們都是高中學曆,是委培生,是你們父母單位如礦山醫院、煤炭醫院、煙廠醫院,總之都是企業醫院直接培養的,爭取拿到結業證。直接考上的一定要學有所長,拿到畢業證,你們是國家包分配的,屬於國家幹部性質,像有人說的那樣,是真正的鐵飯碗,你們都是未來醫學戰線上的偵察兵,這就是你們臨床檢驗專業的本質。檢驗是什麽?就是通過人身體上的各種組織、體液、各種代謝產物,通過檢查、化驗、實驗等各種手段和方法,為臨床醫生診斷疾病、治療疾病應提供證據與情報。當然檢驗專業還擴展到食品檢驗、水質、防疫、大氣汙染等等檢驗。最後,希望同學們在三年時光中不要碌碌無為而感到羞恥,不要等畢業的時候,迴首往事因虛度年華而後悔,最後送同學們一句話-地勢坤,君子以厚德物載,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謝謝大家!”


    王學十的座位號和學號是32號。


    王學十之前所有的大起大落都是對他心靈的撞擊,在內心世界經受了冷暖,也漸漸知道什麽是世態炎涼,自己像一葉小舟在風浪中一下被衝到的浪尖,一下又跌入低穀。此時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真正的是坐在學校,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做夢,自己的努力終於有了迴報,自己的命運開始了新的曆程,中專衛校的學習生活,他倍加珍惜現在的一切。


    窗外的一草一木都是親切的,藍藍的天,潔白的雲,春天樹間的鳥兒,同學們,老師甚至一張課桌都無比親切,這是莘莘學子的理想和追求。


    學校的軍訓已經結束了,學校班主任,各位任教老師,還包括從軍隊轉業來的政教處主任,與同學們做政治思想運員和溝通工作。


    同學們見到了寄生蟲老師、化學老師、細菌老師、疾病概要老師、臨床檢驗老師、解剖老師、語文、英語、政治、生物老師。政教處老師首個發言,他提問了同學們一個問題,他問:“為什麽考上中專,請大家談談?”


    針對這個問題,同學有迴答因為理想、因為追求、因為夢想、因為父母的要求、因為自己喜歡、也有自己稀裏糊塗就來到學校學醫學檢驗專業的、有的人說自己因為白衣天使的神聖使命、有些人說因為自己想當檢驗方麵的科學家、輪到王學十迴答-為什麽是考上中專?他迴答是:“受了刺激。”


    大家聽了覺得新奇,好笑,都認為他沒有什麽理想。政治處主任接著說:“你說說你受了什麽刺激。”


    王學十說:“饑餓和寒冷,也因為愛。”


    政教處主任說:“王學十同學,你的理想太小了,就吃飯穿衣問題。另外,學校是不準談戀愛的。”


    王學十說:“老師,我不是談戀愛的人,我還沒有發育完全,對戀愛不感興趣。”同學們都笑了,老師也笑了。


    政教處主任說:“你發育了也不準談戀愛。”


    王學十說:“是,老師。”


    政教處主任說:“我們學校有肚子被搞大的,雙雙被開除了,學校是學習文化知識的地方,不是談情說愛摟摟抱抱的地方。家裏出錢讓你們來學習,國家補助各種費用與實驗設備,是希望你們成為國家人才,國家棟梁,等會兒下發學生手冊給大家,不要違規違紀。嚴格遵守學校的各項規章製度。王學十,你談談,你為什麽考上中專。”


    王學十說:“老師,沒別的說的,都是受了刺激。”


    老師同學們哄堂大笑。


    “有什麽好笑的,他受到了刺激,一定是有他不想說的原因,我聽校長說了,這個學生特殊情況,特殊到差點來不到我們學校的,他就是我們學校的唯一的“補丁男”,能在極度貧困的高寒山區,條件艱苦,連通知書都收不到的地方,考上我們的學校,我們老師和同學應該給他鼓掌,我們歡迎你的到來。”


    一陣陣響亮的掌聲越過窗外,飛越樹梢,驚飛了一群麻雀,政教處主任說:“請王學十同學坐下,好好珍惜,好好讀書!”


    王學十一陣感動,他第一次聽到如此熱烈的、熱情的掌聲,包含淚花在眼中打轉,稍不注意就滑落下來,他強忍著,生怕別人看到他的脆弱,加上父親說那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硬是將淚花重吸收迴去,看來他有能力將淚水流出來,又能將淚水吸迴去,這也是一種成熟的表現。


    淚水這東西,看你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什麽情況下流的。有時淚水是武器、有時候淚水是悲傷、有時候淚水是感動高興、有時候是脆弱、有時候是愛、有時候是溫柔、有時候是陰謀、有時候可傾國傾城、有時候它三千鐵甲可吞吳,當然有時候淚囊發炎堵塞或者肝腎陰虛而迎風流淚。


    但他更希望淚水是一種感恩,是一種善良。


    有兩個東西王學十沒有想到,在王學十不在場的時候,部分同學就忘了王學十正式名字,都說他是“補丁男”。公開麵上,時間久了,幾乎每個同學都有一個綽號。“受了刺激”,變成了王學十三年中專生活的代名詞,除了老師還記得學生的名字,平時會叫出來,同學之間便直接稱唿綽號,大家都會習以為常,後來和王學十要好的男同學告訴王學十說,有部分人會說''補丁男'',王學十表現得十分平靜但內心世界,他還是明白的,有些人會嫌窮愛富,會歧視人,雖然傷了他的自尊,但他默默奮鬥不以為恥,反而是刺激他,是一種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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