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從機械廠出來,正趕上一中午休。路上全是迴家吃午飯的學生。衝在前麵的是單車族,車架上貼滿明星像的形形色色的單車拐著“之”字靈巧地穿來穿去,後架上或斜坐一個纖巧的女孩,或跨著一個不時用腳尖在地上劃動的叨著煙頭的男孩。有一輛劈叭作響的車上竟前前後後坐了四個人,一唿怪叫著耍雜技般從我身邊衝過,到前麵十來米遠處那車就散架了。

    為防止遇上熟人問我一些諸如在何處深造一類的屁話,我盡量靠路邊走,偏偏身後有一個聲音叫道:“李競!”

    我迴過頭,叫我的是英子。她顯然是看見我之後從後麵追上來的。她甩了甩頭發,驚喜地道:“當真是你!來好久了?”

    “剛下船。”

    “你們放假?”

    “對,放假,放一個星期。”

    英子道:“我們就不放假。”語氣裏滿裏羨慕。她也真是,這個時候哪來假放,我竊笑。她馬上意識到我在胡扯,道:“騙誰呀!你不是又惹事了吧?要麽就是逃學!你們放什麽假?”

    “我們那兒流行瘟疫,老師都病了!”

    英子笑道:“我們這兒也流行就好了!”

    我倆一路說笑著往前走,英子示意我與她共傘,我拒絕了。又有幾個昔日同學看見我,打聲招唿就上前走了,走了好遠還迴頭對我擠眉弄眼古怪地笑,讓我很不自在。英子若無其事,她問我:“你沒收到我給你的信?”

    “收到了。”

    “怎麽不迴信?”

    “怎麽,你沒收到?”我一臉驚訝。其實我根本就沒迴過信。她共給我寫過十二封信,我得承認她字寫得很好,文筆也不錯,但我總他媽提不起筆來迴信,雖然我時間並不很緊張。

    英子對我的迴答震驚不已,枉自猜測準是哪個無聊的人偷拆了她的信,賭咒說如果查出來是哪個定要叫人剔了他骨頭。我突然很覺過意不去,卻又不好意思說又是在騙她。沒有迴信與信被人拆,或許後者更讓她好受些。我作不解狀自語怎麽會收不到呢隨後忽作大悟狀“哦”了一聲便看著英子神秘地笑。“哈,有人喜歡你,吃醋了是不是!”

    英子嗔道:“神經!”

    我一本正經地道:“你怎麽知道的!”

    英子笑了。她不再追究迴信之事,轉而正經地問我:“你有女朋友了?”

    “哪來的事!”

    “都說你有了,好漂亮的。”

    我比她更正經地道:“你也肯信,真是!人總得有幾個朋友是不是,前麵冠以男女,隻為區分性別,並不表示那種特殊意義。你不也是我的朋友,如果有人問英子是誰,我當然說是我朋友;又問是男的還是女的,我當然說是女的。把它用一句話說就是:英子是我的女性朋友。說的更簡潔一些不就是\''英子是我女朋友\''了。”

    我之所以死不承認有個女友,隻是因為不敢吹牛。我看過很多人在追女孩時還僅僅才開個頭更甚者隻是對那女孩剛有好感便大言不慚地揚言她已是其女友了,而結果並非如此,讓人笑話且可不聞,即便世人皆知怎麽迴事還得挖空心思四處遊說說自己如何如何甩了她以挽迴麵子。這需要很厚的臉皮,我還不具備這一點。當我把跟英子的這番對話說給張浪他們聽時,張浪說我是居心叵測,貓兒德行吃著碗裏看著鍋裏。他簡直是汙蔑!但為什麽在給英子解釋“朋友”之前冠以“男女”時要把她說成是我“女朋友”,我確實莫名其妙。

    走到縣人民醫院門前,英子邀請我去她家吃午飯。我推辭說:“我都還沒到家裏報到呢!”

    英子說:“那今晚我們去看電影,我請你!”

    我說:“你們要上晚自習!”

    “沒關係,我可以開證明請病假。要不就曠課!”

    我說:“還是少曠課好。”

    “你不也在曠課!”

    “我不同。你們是重點中學,希望大大的有,我們那兒沒搞頭!”

    “那星期六行了吧?你不是有一星期的\''假\''嗎!”

    我大笑道:“你還真以為我曠課呀,咱可早就痛改前非迴頭是岸了。其實我請了假的,迴來有點小事,明天就得走。”

    “那,以後有時間來找我玩啊。”

    我點點頭,滿口答應,“好的!”

    辭別英子,我躲躲閃閃地在雨中穿行,想著怎樣跟父親解說迴家動機的問題。

    高壓鍋端坐在煤爐上,頂上那玩意兒“哧哧”旋轉。我一進門就嗅到一股焦糊味兒,便把高壓鍋揣下爐子,衝裏麵叫道:“飯都燒成碳了!”

    父親坐在裏麵吸煙,聽到我的聲音就慌忙將煙頭丟進腳邊的罐頭瓶,走出來見我已將高壓鍋取下,便彎腰湊到那冒氣的嘴邊吸了吸鼻子,道:“不行,還得燜一會兒!”於是高壓鍋又坐在了煤爐上。

    “行了,樓下都能嗅到糊味兒!”

    “不行,我自有把握。”父親總自以為是,我懷疑他今天鼻子出了毛病。

    父親彎腰調火門。“生活費今天已經寄去了。你和你姐一人四十。兩個月沒發工資了……”

    “我不是來取生活費的,我還有錢!”

    “有不有錢到時間了我還是得寄。”父親走進裏間,在枕頭下翻出一疊紙條,抽出兩張讓我看,“你看,這是收據,這張是你的,這張是你姐的,都是四十。”我草草看了看便把那條兒還給他,不禁驚異於父親的細心了。

    父親將那疊紙條放迴枕下,說:“我問過別人,他們每個月寄五六十塊,我們的家底你也知道,工資又發不出,這次寄的錢都是到你舅舅那兒借的。錢夠用不?”

    “夠了。”

    “按理也夠了,不夠就節省點用,不要跟別人比,不要下館子,大吃大喝;也不要租什麽房子,別人都能住你不能住?學生生活本來就是艱苦的。你姐在長沙,生活費還不跟你一樣。”

    “你可以給她多寄點……”

    “那不行,對你們幾娣妹,我都是一樣對待!”他說這話時語氣挺嚴肅,他認為這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他時常為此自矜。他突然想起似地問我:“你迴來有事?”

    “也不是什麽要緊事,我迴來拿毛衣。現在很緊張的,以後怕不能請假了。”

    “沒什麽事以後就不要迴來,去去來來又要花錢。家裏又沒什麽好吃的,吃的就是家常小菜,就前天有人來才買了次肉……”

    我本想提提張老師讓我考音樂專業的事,他的話著實讓我動心,但一想到那該死的一千塊錢,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不知為什麽,一聽到父親說到家庭經濟問題我就心煩。眼看父親又要扯寬了,我慌忙道:“現在飯真的糊了!”

    下午,頭頂露出一方藍天。十字路口又多了十幾個等人請做小工的鄉下人,屁股陷在背簍裏,或指指點點評論路過的女人,或包著草煙眼巴巴地望著迎著走來的人。路麵坑坑窪窪集滿了水,一輛警車怪叫著衝過,濺了我一褲管泥水,我懊惱地罵了一聲。前麵幾個湊在一起點煙的初中生模樣的小屁眼頻頻朝我看,隨後就向我走來。他們定以為我在罵他們。我這樣想著,便點了支煙,等待著他們在我麵前站住,惡狠狠地質問一聲“你罵誰!”然而他們卻擦身而過。我轉去看,他們已截住了另一個跟他們年齡相仿的男孩。其中一個指著那男孩道:“小雜種你聽著,以後不準你再跟xx講話,不然老子剔死你!”他說的是一個女孩的名字。我突然笑了。日哦,有意思!我想等會兒把它講給曉雪聽,她會覺得有趣麽?但也說不定她會想到跟我的事,還會想到她家裏對她的要求,因而犯了罪般地愁眉不展……還是不說也罷。

    機械廠看門的老頭並沒盤問我,我進了鐵門,拐彎抺角輕車熟路來到破爛的廠房後酷似貧民窟的那排低矮的單身職工宿舍著。曉雪的同學就住在東頭那間。上午跟曉雪來時,那女孩不時偷偷打量我,幾次欲言又止。後來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李競?”

    我和曉雪都非常驚奇。曉雪開始介紹我時,隻說我是幫她拿東西的同學____雖然她所帶的僅她一人還不夠拿____並不曾提到過我姓李。我道:“咦!你怎麽認得我?”

    女孩道:“你忘了,我們在xx同過學,那時你是班長,我是勞動委員!”

    我“哦”了一聲,首肯了她的話。不過我對她仍然毫無印象,雖然我腦子在飛速旋轉極力把自己置入讀小學二年級的那所學校。我說:“那時你當勞動委員,我們班衛生一直第一!”

    “不,我隻當三天就沒當了!”

    “哦……是的,你成績好,當了學習委員。”

    “不,我什麽也沒當了。”

    “是麽?”我笑著問,“不過那時我們班衛生確實很好。”

    曉雪一直茫然地看著我們夕拾朝花,見我老錯將桃花當李花或者根本就記不起那個季節都有些什麽花,忙插嘴道:“水籠頭在哪兒?我得洗洗鞋子,盡是泥!”我那小學同學便引她去了。半途曉雪迴來拿毛巾,偷偷對我說她叫顔敏。我念叨一遍就將這名字記住 了。等她跟曉雪迴來,我就叫她顔敏。她很為我竟記得她叫顔敏而高興不已,親熱地問我轉學以後又到了哪些地方,取得過什麽成就,隨後便簡介她自己的經曆,如何因病沒考上一中,如何在六中與曉雪同了學,又如何沒考上一中,如何進了機械廠等等。我耐心地傾聽著,不時插上兩句。我覺得這樣子很好,幸虧她是我同學,不然我就沒理由老呆在這兒不動了。顔敏留我吃午飯,我看了眼曉雪。曉雪不語,我就拒絕了。顔敏說你跟她是同學我跟她也是同學我們又是同學,都是同學嗎,那麽客氣搞什麽!我說幹嗎要客氣呢可是我真的要迴家了。她仍盛情挽留,我想此時如果曉雪給她幫幫忙我準會說恭敬不如從命了。然而曉雪卻幫我說話了,“他真的還有事。”我心裏頗為不悅,斷然下城來,還不就想跟你單獨多呆一會兒,到了卻趕我走,真搞不清她什麽意思。顔敏道:“那有時間再來玩啊!”“會的”我說。曉雪送我出門,輕聲說:“晚飯後你來找我。等會兒她上班去了,就我倆在屋裏,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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