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心神不寧地一會兒翻語文書,一會兒又翻曆史書,最後幹脆看燈管上一隻蜘蛛織網。

    方亞鈴和張瓊在前麵說什麽趣事,竊笑不已。我捅捅方亞鈴:“喂,看看你的《古文翻譯》。”

    方亞鈴將書反手放在我桌上。我隨手翻了翻,又扔到她桌上,說沒有我要找的文章。我又問張瓊:“你的呢?”

    “我跟她是一樣的。”

    我站起身前後四處看了看,徑向曉雪走去。“喂,借下你的《古文翻譯》。”

    曉雪從位桌肚裏抽出書,說:“你快看,我還要呢。”

    我迴到座位,嘩啦啦地翻著書,為了表示我確實在看,又拿出筆來在課本上劃呀劃的。我幾次把手伸進衣兜,猶豫了一下又空手抽了出來。

    早自習下後,我發覺曉雪在向我這邊看,她是要書了。我的心突然間慌亂起來。不知怎麽的她就到我座位邊了。

    “看完了麽?”

    “完……等一會兒,馬上就完了。”

    曉雪走了。我一咬牙,再次將手伸進衣兜,摸出一摞紙,飛快地夾在書裏。我不敢看周圍的同學,快步走到曉雪桌邊,身體擋住旁邊人的視線,把書放在她桌上。

    “看完了?”

    “看完了。”

    我若無其事地走出教室,一出門才發覺心跳的厲害。幾個同學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他們不是在說我吧?我突然間後悔起來。我怎麽真做起蠢事了,那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我夾在曉雪書中的信名字不叫“情書”。曉雪也說過她並沒將那厚厚一摞紙當情書看,而隻是把它作為一個惡作劇或並不幽默的小幽默欣賞。

    “你真沒看出我的意思?”

    “看出了。但我從沒聽說過更沒見過有那樣的求愛信。”

    “我喜歡別出心裁。”

    “可人家會認為你是在尋開心。”

    “難道非要這樣寫?先用最肉麻的話把對方每毛孔都讚美一番,再說自己對她是如何傾慕,最後黃鼠狼給雞拜個年,正兒八經地提出交個朋友就一般朋友。”

    “你真有趣!”

    “還記得那份《起訴書》麽?”

    “記不清了。隻記得你給我定的罪名是無端占有了你的每一個美夢,又說見我時目不斜視不見我時又左顧右盼,企圖在女孩眾中見我一笑卻好端端落得個好色之歉。你要人民法院判我入獄終身如裁判不公還在上訴哩。”

    “你願不願終身入獄?我是說現在。”

    “我……不願意。”

    “願不願意?”

    “咯咯咯……好了,我願意!”

    “你看過之後怎麽想的?”

    “發現你夾在書裏的信我好心慌,真的好心慌。我不敢看,一 天上午的課都沒聽進去。中午到寢室後才偷偷地看,看完我就忍不住笑了,躺在床上笑了一陣就罵你。那時你成天就知道嘻嘻哈哈地玩兒,象個小流氓。”

    “現在呢?”

    “現在……我__喜__歡!”

    我是在張浪出院的那天晚上正式向曉雪起訴的。那封莫名其妙的控告信在身上揣了幾天,我就對所寫的內容是否能讓她接受表示懷疑了。從幾天的猶豫不決中我深知給女孩遞紙條之難,為了免於在被她臭罵一頓後再受一次給她遞張道歉的條兒之苦,我幹脆又預先寫了份檢討書,附在起訴書後麵:

    檢討書

    對不起,我隻是因為抬頭看你飛,才不小心被石頭絆倒,掉  進你的湖裏。

    如果你不高興,我就在汙泥中冬眠好了。

    1990年5月20日

    我還寫了請假條證明信等,堆起來有一大摞。我把這些矛盾重重的東西訂在一起,做成一本小冊子,題名為《應用文大全》。這就使得原本很認真的事兒帶上了玩笑色彩。

    將《應用文大全》夾在書裏送給曉雪後,我一直不敢看她。她不會將那烏七八糟的玩意兒交給丁勝吧?這樣提心吊膽過了兩天,終不見丁勝來找我,惴惴的心也就放了下來,而又迫不急待地渴望她的迴信了。遠遠見曉雪在路上走,我就找個理由也在路上向她迎麵走。走近了卻不敢看她 ,想好的話也無從說起,雖然那都是些最一般的仔細想來近乎無聊的寒喧語言。我多麽希望她能看我一眼或者叫住我,但她總是若無其事地鬱鬱而去了。

    難道她沒發現書中的秘密?是被方亞鈴無意間拿去了?難怪這幾天她老在女生中嘀咕!

    星期一,曉雪坐在我後麵來了。那時我們一個星期挽一次位置,從左至右一組組推移。也不知丁勝是從哪學來的。他說這樣可以防止我們看人老是斜視。丁勝做的諸多事中,這是我最為滿意的一件,我甚至懷疑他是特意為我才這樣做的。這麽一挽曉雪就由第七組搬到了第一組,與我相隔咫尺了。

    課間操時,我最後一個出教室,趁著沒人偷偷在曉雪文具盒裏放了張紙條:

    你罵我一頓得了!

    課間操後,我坐在張浪的座位上抽煙,不時監視著曉雪的文具盒。如果有誰去那盒中找筆或橡皮擦什麽的,我一定會毫無道理地製止他。

    曉雪進來坐下後,我就起身出去了。再次走進教室時,她正低頭做作業,也不知她看到紙條沒有。下課後,她又出掏作業本劃呀劃。張浪叫我去吃飯,我說還要完成作業,叫他先去。張浪就從位桌裏取了碗,叮叮鐺鐺地敲著追菊花去了。

    教室裏隻剩下我跟曉雪。我心不在焉地在作業本上塗塗畫畫,而全部意識都集中在背後了。後麵的課桌一響,曉雪站起身。我按捺不住狂跳的心,等著她給我說點什麽。然而她嘩啦啦整理一通書本,從後門出去了。我從窗口看著她漸去漸遠的身影,突然想哭。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走到教室裏麵才有三兩個人。

    剛坐下不久,曉雪就絞著小指,微低著頭,不緊不慢向後門走來。經過窗口,她不經意地舉手撩了一下披拂的長發。我的心突地一跳,我分明看見她趁著理頭發的當兒,有意無意 匆匆地瞥了我一眼。那是怎樣一雙憂鬱的眼啊,如果你真不願搭理我,又何必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曉雪沒看書,也沒開文具盒,就那麽呆呆坐了一會兒後,輕輕敲響了桌麵。我遲疑地緩緩扭過頭。

    “借你語文書看看,行麽?”她說。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我將手裏的書給她,另找出一本毫無目的地翻著。

    同學陸續走進教室。張浪黃強一進來就大叫大嚷怨我沒叫醒他們。我坐得很端正,眼角的餘光不時瞟著左肩頭。肩頭終於出現書的一角,我接過書,放進書桌,抬頭向前看了看,見沒人注意我,便把書放在腿上翻開,一張紙條靜靜地躺在目錄處。我全身的血刹時間沸騰了。

    騎士先生,我看你還是認真讀點書吧,否則真要打入十八層地獄,

    永世不得翻身了!

    同齡人

    我的情緒突然間跌入最低穀,心裏如同吃了顆青柿子,又酸又澀。這樣的答複早在意料之中,卻又似乎太出乎意料了。我咬著嘴唇,不均勻地出著粗氣,將紙條嘩喇喇挼成一團。我煩躁地抽了一支又一支煙,也不用書扇,弄得到處都是煙霧。最後我把空煙盒扔在地上,啪地合上書。曉雪不知何時趴在桌上了。我站起身時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目不斜視地昂然走出教室。

    我曠了半天課,在校外漫無目的地遛達。我看什麽都不順眼,捏死了五隻大黑螞蟻,折斷了一棵樹苗,打跑了兩隻野狗,轟散了一群鴨子。最後就爬到山上躺下了。

    深秋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把紙條攤開又逐字逐句認真看了一遍,腦中卻一片空白。我將紙條放在胸口,枕著雙手,癡癡地望著瓦藍的天空潔白的雲。額前的幾穗幹枯的狗尾草躺在雲朵上懶洋洋地打盹兒,遠處的幾穗襯在藍色的天幕上,在微風中扭呀扭的,象幾條被無形的絲線牽掛著的灰褐色的毛毛蟲。幹枯的草葉在耳邊悉悉簌簌地響。有蚱蜢在彈翅兒,“嚓嚓嚓”地。狗尾草莖葉間,有蛛絲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發著七彩的光,仿佛就在眼前,小心翼翼伸手去抓又不見了,仔細一看卻在更前麵一點。啊,這七彩的誘感,你是在告訴我什麽嗎?

    我隨手捂住一隻跳到臉上的蚱蜢,一骨碌爬起身,小心翼翼地捏住,任它徒勞地蹬腿。

    “跳吧,看你還能跳幾日!”我一鬆手,蚱蜢蹦入一片枯草叢中不見了。

    星期天是張浪的十八歲生日,我們湊錢買了點菜,在房東家炒了為他慶賀。

    我們一齊向張浪舉起酒碗,“幹了它!”

    “一口麽?”田昊問。

    我道:“當然一口幹!”

    “我喝酒不行的。”

    張浪雙手捧碗道:“我也不會喝酒。但這是我第一次過生日,並且又是弟兄們為我過,我沒得說!”

    田昊扭頭看我。“咱們是不是說句祝辭?”

    黃強道:“屁,你怎麽不說再買蠟燭蛋糕!夥計,那是資產階級小情調,咱工農大眾不興這一套。來,幹!”

    一碗包穀燒下肚,張浪,黃強,何兵的臉已紅到脖根,而田昊則麵色慘白。

    黃強對我說:“你海量,沒事一般。”

    我笑道:“醉死了我也不會臉紅的,也不會發白,不象他。”我指田昊。

    黃強:“臉發白的是陰毒心。”

    田昊道:“其實我喝酒最直爽的。來來來,倒酒!”

    我問張浪:“怎麽不叫菊花來?”

    張浪道:“她不肯來,我叫過了。”

    “她怎麽說?”

    “她說就她一個女孩,不好。”

    田昊口裏塞了一塊肥肉,嘴角流出油來。“這有什麽不好的,我們又不是狼。朋友妻不可欺嘛。你們說是不是?”

    張浪道:“倒不是這個意思。”

    何兵道:“她一個不好來,可以約方亞鈴一起來嘛。”

    我笑道:“對,真該約方亞鈴來的。”

    何兵低頭吃菜。“其實約誰都行,有個伴就行了。”

    “可那樣你就沒伴了。”

    何兵不語。

    “你喜不喜歡她?咱哥們兒都可以幫忙的。”

    “你們說她怎樣?”

    “對得住觀眾,隻是老往桌下吐痰,也不用腳擦。”

    “我也就覺得她這點不好。喂,你們說張瓊怎樣?”

    黃強搖頭道:“不行,太瘦了,你沒見她那手,幹柴棍一樣,擰斷脖子還沒半碗血。”

    田昊道:“聽說她是從長沙師範退迴來的,她在那兒與人亂搞,弄出事了。經張老師說情,就到五中讀高中了。”

    我大笑道:“難怪那麽騷。那次站在我位桌邊要我教她唱歌,老用胸部在我肩上蹭。”

    張浪道:“別光說話,喝……喝酒!”

    “你臉都成豬、豬肝了。”

    “那我不不喝了。”

    “沒事,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多喝點。”

    “我爽*!”

    黃強道:“咱幾個就你有有有女朋友,還不爽爽爽?”

    “*女朋友,我們真真的沒提過那事。”

    我道:“不提也好,有些事兒就象皮影戲那層紙一樣,捅不得。”

    “你後後悔了。”

    “後後後悔什麽?”黃強問。

    “曉、曉……”

    我打斷他。“沒什麽,*曉得是什麽。”

    “我你也信信信不過?”

    我喝了一口酒。“說來真丟丟人,我給曉雪寫信了……”

    “好好好事,結果怎怎怎麽樣?”

    我狂笑道:“打入十十十八層地獄了。”

    “難怪你這幾開他媽病懨懨的。”

    田昊道:“當__當不得真的,當真了就痛苦!”

    “我當、當真?他說我當真!,你們說我哪時當、當過真了?來支煙,煙酒不分家。”

    “就就就這麽算了?”

    “還喝!”

    “我說曉曉曉……”

    “還追!”

    “追!”

    “以後我叫她痛、痛苦。喝酒!”

    “我不不不行了,你自個兒喝喝喝。”

    “沒、沒勁!我還能踱踱踱方步。你們看、看著……我能踱__方步。”

    “你醉了。”

    “沒醉,心裏明著呢。”我站起身踱了幾步,發覺地板是斜的。可能我真的醉了。

    “同誌們,繼續喝,我得躺一會兒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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