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青水書院後,去了哪裏?”


    青年試探性地問道,比起從前肆意的樣子,倒是多了幾分客氣,又仿佛隻是被教導成謙謙君子的樣子。


    或許是怕對麵覺得突兀,楊沐恩又補充道:“隻是一直沒見過你……京城裏。”


    “我?啊……一直在這邊修養來著,我的師傅在徐州,倒是沒去過京城。”張靖簡單解釋。


    騙人。


    楊沐恩心裏想。


    他麵色上卻帶著一抹放鬆的笑:“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迴來看看了。”


    張靖笑:“到底是待了很久的地方,也沒有別的牽絆,就迴來看看。”


    楊沐恩看著女人輕鬆悠然的笑意,怔忪片刻,喃喃道:“沒有牽絆啊……那就好,那就很好。”


    “什麽?”


    張靖沒有聽清那幾不可察的聲音,問詢地看過去,楊沐恩卻已經扭頭看著場上的學生了,沒有迴答。


    兩個人就坐在這裏聊了一會,張靖還去吃了食堂的飯食。


    她咬了一口甜滋滋的肉,稍微擰眉感歎道:“真是許久不吃這裏的甜口味了。”


    大廚加糖的手還是這麽狠。


    楊沐恩看了她兩秒,低頭往嘴裏塞了一口肉,含糊地說:“你倒是不怕流言蜚語。”


    如今的張靖可不是當初的男兒身,一個年華正好的女子和男人坐在一起吃飯,總是會被有心人多加議論。


    張靖的笑容淡了一點。


    她沒說什麽,隻是繼續吃飯。


    楊沐恩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他有些緊張地捏了捏筷子,卻不見張靖說話了。


    想了半天又憋出來一句:“這裏的學生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不要擔心。”


    張靖平靜地嗯了一聲。


    吃完飯,她就告別了,楊沐恩顯得有些無措,他的手臂動了兩下,最後像是委屈一樣:“我以為你還會停留兩天的。”


    張靖搖頭:“看過就夠了,這裏終歸已經不是當初生活的地方。”


    她拿著顧院長給的令牌,慢悠悠地,邊消食往門口方向晃。


    楊沐恩踟躕了兩步,最後追上她,走在她身側低聲說:“我送送你。”


    張靖沒說什麽,兩個人就沐浴著夕陽,經過朗朗書聲,經過綠油油的菜地。


    楊沐恩始終微微偏著頭,安靜地看著她。


    走到門口時,張靖迴頭看了一眼顧定南居住的那個小樓,衝那個方向揮了揮手臂。


    楊沐恩看著她溫和的麵龐,積蓄已久的話突然就脫口而出:“阿靖,我們還會見麵嗎?”


    張靖有些意外,但也迴答了:“有機會就會見到的。”


    楊沐恩抿著嘴,手底下卻下意識地牽住了她的袖子。


    ——仿佛他們還是未曾長大的少年人,那時的楊沐恩心高氣傲,嬌生慣養,唯有張靖有一種奇異悠長的耐心,能夠順著他的毛撫啊撫。


    他就這麽安靜下來了,沒有火氣,也沒有衝動,隻剩下滿腔的滿足感和喜悅。


    他牽著張靖的袖子,抱怨著撒嬌讓她教自己射箭,還故意歪靶子,看張靖那總是無波無瀾的麵容上露出一種無奈來。


    “我是說——”


    仿佛就是這種年少相會的記憶在膨脹著他的心,他像是從前那樣毫無顧忌地說:


    “阿靖,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對麵的人沒有掙紮被拉住的袖子,卻被他這句話定在原地。


    女人就這麽安靜地看著他,目光溫和而包容,楊沐恩卻產生了一種他的靈魂,他的血肉都被一寸寸剖開被審閱檢視的錯覺。


    楊沐恩生怕那目光多看一秒,就失去一秒的溫度。


    他的眼前閃著白光,熱血衝上心頭,幾乎快要淹沒他使他不能看清張靖的表情。


    但他希冀地覺得,這人是真真切切並也包含著一絲情意地看著他。


    於是他說。


    “我知道……我們很久不見麵,可我們從前相處的很好,我們,我不用上戰場,也不用走上仕途,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彌補。”


    “你不用擔心母親為難你,你的遠房表親是四品大員,若是肯認你為義女,母親肯定會同意。”


    他抱怨道:“從前母親給我指了兩個妾室,雖好看,我卻不喜歡,她們總是唯唯諾諾的,不能同我談詩論道,也不能比武射箭。”


    “你不喜歡,我就把她們都趕出去。”


    說著說著,他信心越來越足,臉上帶出充滿希望的笑容:“你喜歡讀書,我們的孩子不論男兒女兒,都叫他們讀書習字,我可以教她們武術——”


    “楊沐恩。”


    青年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抿了抿唇,一雙好看的眼睛專注地盯著張靖。


    可那一聲平靜的,短短三個字的聲音,卻像是一盆冷水澆熄了他的心火,讓他更清楚地看見了張靖眼裏的冷淡。


    “我沒有同你結親的想法。”


    “你也不必跟我說這麽多。我們早已不是同路人了。”


    張靖拂開他的手,不再猶豫,轉身便下山了。


    楊沐恩卻像是沒有迴過神似的,手指僵硬地蜷縮在那裏,他機械地轉動脖子看著遠去的身影。


    這一幕和從前他們關係破裂時何其相似,她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丟下他一個人在這裏失魂落魄。


    多年前的一顆淚仿佛到現在才落下來。


    楊沐恩抖著嘴唇,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又說錯話了,又說錯了,可他根本不知道哪裏錯了,他自認比那些高傲自我的公子哥更低聲下氣,比窮酸清高的讀書人更巧言能辯。


    她為何總是不告訴他錯在哪裏就走掉了。


    她總是往前走,向著一個他不了解的方向走過去。


    楊沐恩坐在青石台階上,木然地看著天色徹底黑下來。


    其實這不是他們分別後第一次見麵,隻是上一次張靖不曾察覺到而已。


    幾年前?楊沐恩有些記不清了。


    那天似乎是元宵燈會,京城裏到處熱鬧極了,楊沐恩帶著小廝,溜出家門扮成了平民,享受著摩肩接踵的熱鬧。


    他戴著一個狼麵具,正假模假樣地嚇唬著人,就見旁邊的路上來了兩個紅衣女子。


    一個人戴著豬鼻子麵具,露出來的嘴唇卻揚起,眼睛專注地看著對麵的人。


    而另一人拿著兔子燈籠,臉上笑意滿滿,正舉著手裏的糖葫蘆要往豬鼻子麵具人嘴裏塞。


    那拿著燈籠的,正是張靖。


    兩個人雖都是女子,那親昵的勁卻和楊沐恩從前見過的所有手帕交都不太一樣。


    讓他心裏不舒服極了。


    但他卻仍然震驚於張靖明顯的女性特征,那份震驚裏藏著一股他沒來得及發覺的驚喜。


    張靖若有所覺看過來時,卻被唐一爭換身位的動作擋了一下。


    唐一爭輕描淡寫地說:“這邊人太擠了,我們換個地方。”


    於是她也就沒有在意了。


    這一次匆促的見麵在張靖的生活中連一滴水痕也沒留下,那天人太多了,她哪裏會記得住其中一個呢?


    楊沐恩卻記得了。


    自那之後,夢境裏就多了一個紅衣人影,提著一個兔子燈籠,笑嘻嘻地要把糖葫蘆喂給他吃。


    紅衣人還要傾身上前,想要搶奪他叼在齒間的糖葫蘆。


    可他的記憶中,張靖不愛笑,更不愛穿紅衣。


    一切果真,隻是他的一場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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