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妖坊,石三巷。


    九姬早間自鍾鶴青口中打聽過之後,下晌再次來到安三娘家門口。


    但來迴敲了三遍門,還是沒見到安三娘,她隻好找了鄰居問詢。


    鄰居都為安家的事歎氣。


    “唉,出了這麽大的事,三娘還能有什麽辦法?她好似是去玉鼠洞宮,求那位鼠族的宮司大人去了。”


    九姬聞言不由地往東山上看了過去。


    白日裏的翡翠瓊木不必懸於其上的燈籠照亮,在日光之下依舊明麗奪目。


    安三娘去求了玉鼠洞宮的宮司?


    她道謝告辭,一路向東。


    坐落在翡翠瓊木上的玉鼠洞宮,距離妖坊坊間並不算遠,但卻被溪水林木隔斷開來,仿佛被隔出另一片天地似得,孤芳自賞地獨立山間。


    九姬剛從林中繞出,就聽見了安三娘的乞求之聲。


    “......宮司能不能救救我兒子?隻要能救出他,讓我做什麽都行!”


    玉鼠洞宮的院門外,七八隻鼠衛持刀把手著大門,將苦苦哀求的安三娘抵在門外不得入內。


    隻有一陣輕蔑的笑聲卻自上而下的順風飄來。


    九姬循聲抬頭看去,看到了懸於瓊木上的宮殿欄杆前,立著一個身量不高的精瘦中年男子。


    他穿著如凡人一樣的朱紅錦袍,束腰以金線刺繡,腰間懸著兩塊瑩亮的翡翠玉牌,居高臨下地低頭笑看著匍匐在門外的安三娘。


    “讓你做什麽都行?那你能做什麽?”


    安三娘聞言頓了一瞬,但她還是攥緊了手,把自己能做的說了出來。


    “洞宮裏的那片清風藤,我不要了,我可以親手把它們鏟了,給玉鼠洞宮騰地。宮司覺得行嗎?”


    她把手攥得發白,話說到末尾嗓音哽咽起來。


    那是她的生藥鋪唯一賴以為生的靈藥了,還是丈夫生前親手植下的藥草。


    誰料,站在高高的雕梁畫棟裏的男人,卻笑出了聲來。


    “就這樣?你不會真以為本宮司,會在意一片快枯死的草地吧?”


    這輕蔑的話語傳來,安三娘陡然一愣。


    “你、你怎麽知道清風藤快枯死了?”


    她問出口,忽地站起了身來,直楞楞地看向宮司蜀祿。


    “是你、是你給清風藤下了毒!難怪清風藤這幾年一歲不如一歲,產出越來越少!是你......是你!”


    蜀祿勾著嘴角笑了笑,既不肯定,也未否定,反而向安三娘問了過來。


    “所以你安三娘除了那片爛地,還有什麽能做的?”


    他說著,狹小的眼眸裏擠出鄙夷的神色,目光自安三娘身上上下打量。


    “拿到敢舍命奉上你的妖丹?還是說,要用你這年老色衰的身子做抵?”


    話音落地,門口的鼠衛全都哄笑了起來。


    “老婦好不知羞!”


    疾風的哄笑與下流的言語自那些門前鼠衛口中,如臭糞般噴了出來。


    安三娘的臉色驟然煞白。


    她渾身的凜冽之氣乍然出現。


    下一息,她忽的縱身暴起,現出了本體。


    她本體瞬間膨脹數十倍開來。


    巨型褐色山狸低吼著從空地之上躍了起來。


    她低吼著直衝門前那七八隻鼠衛而去,前爪一撲,一把摁倒了其中兩隻。


    狸貓對於鼠類的天然壓製,令這些鼠衛半身僵硬地動彈不得,吱吱地隻能發出尖細的叫聲來。


    其他鼠衛都嚇壞了,一邊後退,一邊緊握著手中的刀向她刺去。


    而安三娘對於這些低微鼠衛根本不放在眼裏,她騰的向前一躍,越過鼠衛,直奔玉鼠洞宮大門


    然而就在她縱身撲到門邊之時,一道暗紅光亮倏然從天而降,直擊安三娘本體之上。


    宮司蜀祿凝力於掌,暗紅色的光亮自他掌心猛然射出,直接將安三娘擊出十丈遠,重重創在了地上。


    膨脹的身體極速縮迴,山狸一口血噴了出來,迴了人身。


    狀況在陡然變化後又轉了會來。


    方才被安三娘鎮住的鼠衛們都迴了神,他們立刻尖聲朝著宮司唿喊。


    “大人,方才這賤狸要置我等鼠輩於死地!若不是大人出手,我等已經被這狸貓咬死吞去妖丹!”


    “時至如今,卑賤的狸族還敢欺淩我鼠族。大人要給他們教訓,讓他們記住,如今妖界早已是鼠族的天下!”


    “就算不置死,也要狠狠折磨這賤婦,免得這些卑賤狸妖,還敢以下犯上!”


    眾鼠衛唿喊不住,而高高的雕梁畫欄前,精瘦的中年男子眯起了眼睛。


    從前鼠怕貓,在他們麵前伏低做小,如今天下可不是從前那般了,一個小小狸妖竟還敢如此猖狂。


    他雙眼緊密,忽地伸開手掌,隻見暗紅光亮自他掌心亮成一團光球,倏然向半空飛去。


    那光球飛到半空定住,光亮包裹之中,好似有什麽東奔西突地不斷躁動。


    下一息,那躁動光球忽的一散,凝聚的光亮散成漫天的血紅珠子向下落來。


    受傷倒地的安三娘抬頭向上看去。


    她隻見那些落下的哪裏是什麽血珠?


    那分明是千百隻沒有皮毛的血老鼠,如雨一樣地,吱吱叫著,張著白牙血口從半空往安三娘頭皮臉上、領口脖頸紛紛掉來!


    這是鼠齧之法!


    中術者如被千百隻老鼠同時咬齧啃食,短短幾息便會生不如死,若持續一刻以上則體內妖丹終生受損!


    這一瞬,安三娘毛骨悚裂,遍身冰涼。


    然而她剛剛被擊倒在地,一口濁血吐出,渾身疼痛蜷曲,想要避開都來不及了。


    她目眥盡裂地看著千百隻血鼠在她眼中不斷放大。


    她幹脆閉起了眼睛。


    然而下一息,痛苦沒有降臨。


    她顫抖著睜開雙眼,視線裏金光乍亮,自她上方憑空出現了一道棕金色的屏障。


    那屏障固若金湯,直將那數百上千隻血鼠,盡數擋了下來!


    門前的鼠衛全嚇了一跳,方才血鼠幾乎要落到安三娘身上來,卻生生被攔下來。


    而安三娘也沒想到自己會被救下,轉頭向金光發出的地方看來。


    一個高挑纖長的身影自林草邊緣,手中單手持住金光,緩步走了出來。


    高居宮殿之上的宮司蜀祿,目光直直射到來人身上來。


    她秀眉細長入鬢,雙眸墨中泛金,秀挺的鼻梁之下,紅唇微抿。西斜的日頭照出她烏發間夾雜的棕金發絲,發絲在日光下炯炯發亮。


    何人?


    他向她直直看來,九姬卻隻自眼角淡淡一瞥。


    她手下控著那金色屏障,屏障上的光芒越發凸顯鋥亮,在日光之下仿若一塊滾燙的金板。


    那些落在其上的血鼠紛紛痛苦地尖叫起來,隻是尖叫聲不到一息,成千上百的血鼠齊齊崩裂開來,散成了細碎的血珠,又在眨眼之間,散碎蒸發,消失不見了。


    門前鼠衛看到這一幕皆睜大了眼睛。


    九姬卻掌心一攥,屏障亦消失無影。


    鼠齧之法是何等的法術,宮司蜀祿又是何等的法力,竟就這樣被人化了?


    鼠衛們驚詫地紛紛向門後退去,一邊幻出兵刃,一邊不住往欄杆上的宮司看去。


    宮司精瘦的臉上,鼠眼狹細地眯了起來,緊盯住了陌生的來人。


    九姬仍沒理會,隻是上前兩步,伸手將恢複了人身的安三娘拉了起來。


    “沒事吧?”她問。


    安三娘搖頭。


    雖然宮司顯然沒有用出全力,但能瞬間化解鼠齧之法,顯然不是一般的修為。


    安三娘不認識眼前的年輕女子,有心想問一句為何出手救自己,卻見她抬頭向著玉鼠洞宮巍峨的宮殿上開了口。


    “以鼠齧之法傷人,不知到九洲城中審判,該當何罪?”


    她這般問過去,那些鼠衛便辯駁出聲。


    “是那賤婦先動手的!她先出手傷了我們!”


    九姬冷笑了一聲。


    “她是先出了手,但你們宮司亦出手將她擊退。既已擊退,為何又施鼠齧之法?”


    鼠衛吱吱喳喳地答不上占理的話來,他們亦不知她是何來曆,都不敢多言。


    倒是那蜀祿不緊不慢地搓著手上的扳指。


    “就算如此,你能怎樣?”


    他這般無所謂的姿態,引得身後的安三娘唿吸急促起來。


    但九姬卻不著急,哼笑了一聲。


    “不怎樣。”


    不怎樣?鼠衛們相互對著眼神,還以為她是什麽有來頭的大妖。


    原來也隻是尋常的卑微妖眾而已。


    鼠衛們紛紛露出鄙夷神色,然而卻被她默然掃來的目光,莫名壓住了口中的譏諷。


    九姬目光掃過他們,最後落到了高高殿宇上的宮司臉上。


    “隻是我記下了,你們也莫要忘了而已。”


    林中吹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風聲。


    宮司蜀祿掌權玉鼠洞宮十數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在他洞宮門口大放厥詞。


    他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起來。


    “有幾分法力就如此囂張,本宮司倒要看看,你記下了能怎樣。”


    九姬哼笑未迴。


    蜀祿看了她幾眼,最後掃去了安三娘身上,慢吞吞道。


    “你那爛草地本宮司可不稀罕。不若留好了,給你兒子安葬。”


    話音落地,他甩袖轉身,消失在了欄杆前。


    蜀祿一走,那些鼠衛懼怕九姬也不敢再停留,紛紛迴了門內,緊緊關上了玉鼠洞宮的院門。


    密林中的風聲帶走了門前的吵雜。


    安三娘連著咳了三聲,又咳出一口血來。


    “姑娘,多謝你!”


    九姬搖搖頭。


    “同族幫襯,本也是我該做的事。”


    她這般說,安三娘驚訝地抬頭向她看去。


    “你是狸族山之阿來的?”


    九姬點頭。


    安三娘看著她歎了一聲,“沒想到山之阿如今,竟還能出能人後輩。”


    九姬對此沒說什麽,但卻講來意直接挑明了。


    “此番,是丞相讓我來找你的。”


    她提及丞相,安三娘立刻抬頭看了過來。


    丞相讓九姬有必要去找的人,九姬也沒什麽好隱瞞地,當下密音她耳中,把山之阿結界破損,需要有人煉化鼬玉修補結界的事情說了。


    安三娘聽完愣了一會,垂了眼睛。


    “方才你也看到了,那宮司蜀祿術法高深,而玉鼠洞宮設層層結界保護鼬玉,若是隨便就能偷來,我早就去了。”


    她說著,低哼一聲,“我比誰都都想那宮殿倒塌,鼬玉煉化......可這種事如何做得到?”


    九姬不急著迴應,倒是抖了抖袖口。


    她這麽一抖,隻見那袖口鼓出了一個圓包來,接著,根根須子探頭探腦地冒了半顆腦袋。


    安三娘訝然。


    “這是......須尺?!”


    須尺是狸族的族寶,見過的狸妖都不多,不要說用了。


    況且須尺也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使喚得動的。


    見到了須尺,安三娘臉上忽的露出了驚詫的笑意。


    “難怪丞相讓你前來,老天有眼,這玉鼠洞宮的猖狂終於要到頭了!”


    她問九姬要如何竊取,九姬沒什麽可瞞她的,直道。


    “須尺雖能從凡間確定大致位置,但卻沒法精準,極易無功而返,甚至被發現。”


    她道,“我想,若是走正門進到玉鼠洞宮裏麵,找到鼬玉的準確位置,讓須尺在附近做上標記,然後再從凡間找到對應空間進入,竊取鼬玉則無聲無息。”


    那樣一來,鼠族丟了鼬玉恐怕都不會立刻知道,更不要提捉拿竊賊了。


    安三娘聽得眼睛都亮了起來。


    “此法甚好!我能每月進出玉鼠洞宮采拾清風藤,或可以想法子送你進去,隻是我從未進過宮殿裏麵,不知裏麵是何情形。不過,犬子倒是偷偷溜進去過,知道裏麵的路......”


    隻是她說到這裏,神色瞬間落了下來。


    “但犬子因涉殺人案,被凡人的大理寺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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