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同我成親!”


    荒唐至極。


    可唐亦嬈卻似受驚過度,渾身發顫地說,她身邊那位老道姑,半月之前突然暴斃。


    老道姑臨死之前拉著唐亦嬈,讓她快想辦法保命。


    “你的極陰命格已被汙穢之物盯上,唯有嫁給命格極陽之人可保得性命,如若不然............活不過三月!”


    話音落地瞬間,老道姑七竅流血而死。


    唐亦嬈臉色煞白,驚恐到目眥盡裂。


    她死死扯著鍾鶴青的胳膊。


    “我要和你成親,半月之內就大婚!”


    說著,又忽的落下淚來。


    “我求你,求你,你不能拒絕......”


    這世間妖鬼之物,自來生在凡人口中,於唇舌之間壯大,世人見過其形、聞過其氣的,不過萬之一二。


    鍾鶴青既沒有見過也沒聞過。


    可這十年間,尤其近幾年,身邊妖鬼傳聞層出不窮,連大理寺都接到許多詭異案件。


    唐家對鍾鶴青有救命之恩,唐老爺已經過世,如果唐亦嬈真有生死危險,他不應下此事,豈非恩將仇報?


    隻不過,她不光要同他大婚,還要三月之內懷上兩人血脈相連的子嗣。


    陰陽調和孕育新生之日,她極陰之命所帶來種種業障,皆可消解。


    她要他保證,“你發誓一定盡力!”


    ......


    書齋。


    入夜之後,靜謐融在黑夜裏,燭台上的高燈燃盡,隻剩下微弱的火苗在風裏明滅不定。


    排排書架中的書案前,男人的背影陷在燈火找不到的黑暗之中,他支著手臂,一下一下深深捏著眉心。


    他說過的話不會食言,他許出承諾會盡力去做。


    可唐亦嬈似乎沒那麽相信,哪怕是他應下了她的要求,婚前的半月,她還是讓奶娘柳嬤嬤三天兩頭地到鍾府裏來“監工”,先開始柳嬤嬤要看鍾府到底有沒有準備迎親,到了後麵,這嬤嬤卻連鍾府裏的人都吆喝著管了起來。


    他近身的長隨除了觀星還有聞棋,一日聞棋不過是同柳嬤嬤頂了兩句,便被柳嬤嬤使人摁住,狠狠地掌摑了兩巴掌。


    柳嬤嬤邊打邊告訴鍾府所有仆從,“以後若是誰敢不服管教,不敬娘子,這便是下場!”


    那日鍾府的仆從皆被嚇到,他下了衙迴到府中,隻見聞棋兩臉紅腫,口角流血。


    他當即便使人去問唐亦嬈,唐亦嬈卻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嬤嬤是我的奶娘,若是嬤嬤有什麽做的不好的,我責罰她便是。我們的婚事,你不能因為這點小事食言吧?”


    鍾鶴青不會食言。


    他隻是坐在書案前,看著幾近熄掉的那小小火苗。


    夜風吹得火苗恍惚,他亦恍惚。


    他與唐亦嬈的這場“姻緣”到底要怎麽繼續下去?


    她這樣的人,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麽改變吧?


    *


    高燈燃盡被觀星換了下來,新燭在書齋徹夜燃到天明。


    鍾鶴青一夜未睡,卻在帶迴家中的錄詞簿子上,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錄詞裏有三人都提到,杜老先生曾教過兩個麵目陌生的學生,但這兩人行事隱蔽,沒人知道他們是誰。


    杜老先生是貧苦出身,某年因遭遇流寇作亂瘸了一條腿,無法再科舉做官,便以極低的束脩開了間私塾,專教貧苦人家的孩子,勸他們讀書上進,哪怕不是為了科舉做官,隻為了多識幾個字,往後也能過些好日子。


    他最是心善,若是學生家中當真貧窮揭不開鍋了,他不光不要束脩,多半還拿出家用貼補一些,坊中人沒有不愛戴他的。


    因而杜老先生的學生,都是坊裏相熟人家口口相傳送進來的孩子,怎麽會有兩個沒人認識的陌生麵孔?


    鍾鶴青的目光定在了錄詞簿子的字眼上。


    ......


    翌日一早天未亮,鍾鶴青便快步去了大理寺查看了錄言的原件,隨後大理寺的官員陸續上衙,鍾鶴青點了人手,再次前往外城平角坊。


    大理寺的眾人照著他們少卿的吩咐,來來迴迴將所有與杜老先生有關的人,仔細又詢問了一遍。


    “少卿大人,此事還真有些蹊蹺!”


    素來在鍾鶴青手下辦事的大理寺丞廖春道。


    廖春翻出剛記錄下來的錄詞給鍾鶴青看。


    “照您的意思,我等把見過陌生學生的人,重新細問一遍。還真是......您看這裏有三個人,都曾在老先生身邊見過麵生的學生,有的隻見過一個,有的卻見過兩人一起。但事發之後在老先生家出現的人中,根本沒有這兩個生麵孔的蹤跡,屬下找人在東京外城內城都問了,未見下落。”


    寺丞廖春把問來的關於兩人的事,給鍾鶴青稟報了一遍。


    “......都是十來歲的少年模樣,尤其其中纖瘦矮個子的,麵嫩的很,但另一個身材高挑細長,看起來很是結實有力。”


    “不過,”廖春疑慮了一下,“這兩人並沒有誰是妖的模樣啊,或有什麽妖異之處?”


    鍾鶴青聞言搖搖頭。


    “妖若在人間行走,會暴露出妖的模樣嗎?”


    “也是。”廖春連忙道,“可是大人,若是妖變幻模樣而來,我們又如何去找?”


    這倒也是個問題。


    但隨行在旁的道士孫元景卻道。


    “那也未必找不到。”


    他說一般的妖化人形之後,模樣雖有變化,但就如小孩子長大一般,大致是不會變的。


    “若是要變化成旁人模樣,需要以幻珠輔助,而此物並不常見,價格甚是昂貴,不下一番血本是買不到的。”


    這話說得鍾鶴青沉思,廖春則是滿臉愕然。


    “那就不如同我等尋常小官,在東京城裏買不起宅子一樣嗎?原來尋常妖物,也窮困於經濟。”


    “你以為呢?人要吃飯才能活著,妖還要修煉才能維持妖丹,維持妖丹就是維持性命,錢都花在這上頭,哪還有閑餘做旁的事?而且幻化成凡人的樣貌,頂著凡人身份在凡間行事,這在妖界可是大罪,抓到了要受刑流放的。”


    寺丞廖春眼界大開。


    鍾鶴青聽著倒沒說什麽,隻是問起孫元景,“假設這二人確實是妖,那麽可能居住何處?”


    依照杜老先生親朋的說法,幾個見過生麵孔學生的人,所見的時間全不相同,可見這二人來找老先生並非是偶然之事,反而像是時常前來。


    既如此,那麽便住的不會太遠。


    孫道長想都沒想。


    “那自然是東京妖坊。”


    他道,“一般人會說東京城內城、外城和城外,共有一十七廂一百三十四坊,但貧道實話告訴二位,東京有十七廂,卻有一百三十五坊,這多出來的一坊,便是妖坊!”


    廖春如聽天書,驚得瞪大了眼。


    鍾鶴青倒是並未表現驚奇,隻是皺著眉思索了一下。


    “雖說是東京一坊,但京師重地,妖不能隨意往來吧?”


    孫元景連連點頭。


    “少卿說得是。凡是在東京城常住的妖,必然是在此地有宅邸,上報妖界衙門之後,他們才能將妖宅連通妖界或妖坊出入。至於外地來此的妖,並不能從這些妖宅進出,而是在東京外城和城外八裏的紡霧山裏,這兩個妖城城門出入。”


    “當然,”他笑道,“尋常凡人是看不到妖城城門的。”


    這一番話說完,廖春已驚得不知從何開口了。


    鍾鶴青卻直接的很。


    “就算看不到,凡人應該也有進去的法門吧?”


    孫元景點頭道是,“我們這些修煉的道士和專司捉妖的捉妖師,有時會進入妖坊做事或者交易。”


    他說著,忽的看向鍾鶴青。


    “雖說我們這些人能進,但那到底是妖物的地盤,事非凡理,少卿你......”


    孫元景話沒說完,便聽眼前的少卿開了口。


    “麻煩道長,帶鍾某往這妖坊走上一走。”


    “啊!”廖春嚇了一跳,“少卿三思,那可是妖坊啊!”


    孫元景也連忙勸道,“是啊,妖坊妖氣重,凡人未必能扛得住。少卿還是莫要去了!”


    凡人怕妖,對妖多半避之不及,哪有幾個願意進妖坊走一走的?


    可眼下,孫元景卻看向這位年輕的大理寺少卿。


    有風自四麵巷深處湧了過來,撩動著人的衣擺袖口,吹得街口細木根底晃動,而他立如鬆鶴,眉宇之間自有清冽冷泠的堅毅之色。


    旁人都不敢接的案子他接了,旁人避之不及的妖坊他要去。


    此刻,孫元景聽他開口,緩而慢地說了一句。


    “無辜百姓屍骨未寒,食民祿米者莫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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