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空無一人。


    九姬已立在一片綠蔭遮蔽之處,有清風自腳下向上吹來,九姬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原來是站在山頂的高高樓台之上,遮天蔽日的蒼翠巨木將整個宮殿樓台托起,枝上懸掛著大大小小許多盞燈籠,隻是此時天光正亮,燈籠尚未亮起。


    九姬站著未動,沒發出半分聲響。


    風裏倒是送來些許人聲,九姬循聲看去,透過枝葉,遙遙地看到低處的山腰之間,有一片房舍密如草葉的村鎮,中間緊緊挨著的幾條道路,車水馬龍,而遠離街巷,散步山林的宅院闊大閑散。


    那應該就是京畿妖靈的聚集地,東京妖坊。


    而九姬腳下所在這座氣派的參天殿宇,非供有鼬玉的玉鼠洞宮莫屬了!


    九姬正想著,轉角處傳來話語之聲,聲音越來越近了,恰是朝著她這裏走了過來。


    她連忙向一旁退去,連退三步,藏身在了巨樹茂盛的枝葉和垂掛其間的燈籠後麵。


    環繞殿宇一周的走廊上,走來兩個穿著紅棕色仆從衣衫的小妖。


    二妖手裏借提著水桶,手裏拿著清掃的抹布、撣子,一邊走一邊說話。


    “要把整個洞宮掃一遍,還說地縫裏連一點灰塵都不能有,不然就要扣錢,宮司大人也太強妖所難了。”


    “那有什麽辦法?如今來東京的妖越來越多了,找份養活自己的活計要多難有多難,宮司就是知道我們這些人離不開這裏,才可勁兒折騰,要把咱們這點氣血都吸光呢!”


    “真煩,今日又不能如常下工了......”


    兩人絮叨著走了,沒發現藏在樹燈後麵的人。


    九姬暗嘖一聲,她們口中的宮司,便是這玉鼠洞宮掌事的妖,如無例外,自然是鼠妖了。


    她聽著周遭沒了聲音,試著自走廊往殿裏走去。


    袖中須尺早已急不可耐了,根根須子扯著她的胳膊,好像這鼬玉,就在走廊對麵的這層宮殿裏麵。


    九姬看著殿門恰被風吹開些許,快步抬腳過去。


    可剛邁出兩步,就憑空撞到了什麽上麵,被彈了迴來。


    這一撞,撞得九姬額頭一痛,也瞬間清醒過來。


    玉鼠洞宮是由許多聯通妖界的空間拚合在一起的,若是她大大方方地自玉鼠洞宮位於妖界的大門進入,自然如同方才那兩個仆從小妖一般,可以如常在其間走動。


    可她卻是破開結界進到此地的,那麽隻能在她所進入的這一方狹窄空間內走動。


    很顯然,鍾府書齋裏指向玉鼠洞宮的這一方空間,也就隻有個茶房大小,根本走不到洞宮殿宇裏麵。


    可惜。


    不過鼠族將鼬玉看得如此珍貴,她一次就到手,本也是不可能的事。


    九姬心態尚好,秘音傳話須尺。


    “穩重些。”


    好歹也是幾百年的老靈物了。


    須尺們根根須子耷拉下來,往下一墜,躺在九姬袖子裏挺屍。


    不去管它,九姬趁著此間沒人,正要將這洞宮殿宇方位結構仔細打量一番。


    可忽然有腳步聲忽然傳到了耳邊。


    不是近處的宮殿,也不是遠處的妖坊間,聲音隔著水似的悶而飄渺。


    是從身後她剛才破開的結界外傳進來的。


    有人進書齋了!


    九姬心神一斂,隻聽著那聲音越來越近,咚咚的上樓聲漸次響起,竟直上二樓而來。


    須尺不敢再挺屍,連忙攀住了九姬的胳膊。


    九姬念出咒語,紫火騰空而出,燒在結界之上,同時招來護體銀氣傍身環繞。


    而那上樓的聲音催命似得越來越響,隔著結界都仿若到了耳邊。


    須尺嚇得隱隱發抖,縮在九姬的臂彎裏。


    九姬顧不得準備萬全,一步踏出了結界。


    周遭景色驟然一變,參天巨樹、琉璃殿宇褪去,排排木質書架映入眼簾。


    可九姬卻在雙腳落地之後,胸中猛地一痛。


    她忽的合身向前一傾,若不是手下按在鍾鶴青的書案上,便要倒在地上。


    但一口鮮血吐到了地板。


    登樓聲停了下來,停在了門外。


    九姬顧不得許多,抬手一抹,地上血跡瞬間消失無影。


    門隨即被推開了來。


    九姬在木門的咣當聲中,不露痕跡地擦掉了嘴角鮮血。


    推開這扇門的自然不會是旁人,是鍾鶴青。


    九姬看著他那張萬年不化的冰山冷臉,聽見他問。


    “你來這裏,是做什麽?”


    九姬當然不能告訴他,她強撐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拿在手中翻了幾下,雖然識不得幾個凡人字,但她微笑道。


    “我來這看書。”


    隻是她這話剛落了話音,鍾鶴青還沒迴應,就見有人快步上了樓來,是個家丁模樣,附在鍾鶴青耳邊說了幾句什麽。


    九姬剛遭遇了靈力的反噬,無暇再放出聽覺聽他們說話。


    隻是那家丁說完,她隻見某人的臉上,臉色更加冷若高山冰川。


    他迴頭朝她看來,“你到底來做什麽?”


    九姬胸口痛的快立不住了,仍勉力握著手裏的書。


    “隻是看書,不行嗎?”


    書齋就是讓人看書的,難道這滿樓的書,還不許人看嗎?


    她抬頭朝他看了過去。


    心道自己這幾日又沒招惹他,他與唐亦嬈之間的事,總不能反複發作在她身上?


    她暗想著,卻聽男人極淡地嗤笑了一聲。


    “我不覺得,連書的正反都看不出的人,需要來書齋看書。”


    他最後這句,落音極重。


    九姬愣了一下,垂眸看著手中隨便拿來翻開的書。


    這些密密麻麻的凡人字,擠擠挨挨地湊在一起,在她眼前胡亂走動,讓她眼花繚亂。


    大多數的字她連見都沒見過,一眼看去,又怎麽分清正反?


    九姬幹脆合上書,放迴到了書架上。


    窗外的天光被雲層遮擋殆盡。


    鍾鶴青卻又開了口。


    “書齋不歡迎目不識丁、不學無術之人,請你離開,以後都不要再來。”


    話音落地,九姬胸中的痛意蔓延開來,她抬眼看著眼前,曾與她親密過的男人。


    她確實是目不識丁,在他看來不學無術。


    畢竟她一個在深山裏修煉的妖,沒有上過學,也沒有人教過她,她拿什麽去識得凡人的字?


    所以不識字,就這麽讓他瞧不起?


    她向他看去,但他卻直接轉頭,側頭避開了她的目光,好像多看她一眼都會多添他的不快。


    九姬忽然就覺得有些好笑。


    前些日,她還以為自己妖生的第一段情緣就要來了,打起精神想好好對待。


    還想著她是妖他是凡,她該對他寬縱些才好。


    如今看來,真沒必要。


    又或者,根本就是她弄錯了。


    所謂的她妖生的第一段情緣,其實根本沒到。


    鍾鶴青對她來說,不過是路人。


    既如此,便是連生氣都沒必要了。


    九姬忍著胸口的痛意,低頭勾了勾嘴角,釋然笑了一笑。


    反正此地不是鼬玉藏身的準確地點。


    這書齋,如他所願,她不會再來了。


    “好。”


    九姬應了,再沒多言,撐著自己的身子快步下樓離去。


    荒涼的後院,風吹得人渾身發涼,九姬沒再迴頭,隻加快腳步。


    隻不過,走到正院門口的時候,柳嬤嬤突然出現在她臉前。


    柳嬤嬤被五花大綁,由兩個家丁壓了過來。


    她見了九姬就高唿“娘子救我”,在兩個家丁手下掙紮叫喚,“娘子在這,你們還不快放開我!”


    但那兩個家丁對她全然不理會,隻跟九姬草草行了禮。


    “這老婦人未經允許進了芙蕖苑,被發現後不肯出來,反而藏在院中,被我等抓獲之後口出狂言,但此人是娘子的陪房,郎君讓我等給娘子送還迴來。”


    兩個家丁說完,扔下柳嬤嬤就走了。


    九姬算是明白為何柳嬤嬤今日沒有出現,也知道方才在書齋,突然進來的家丁在鍾鶴青耳邊說了什麽。


    她這會實在精神不濟,隻垂眸看了柳嬤嬤一眼。


    “嬤嬤就非得滋生事端嗎?”


    柳嬤嬤一聽,滿臉地不可思議。


    “娘子,不,姑娘這是怎麽了?老奴可都是為了姑娘著想啊!姑娘定不知道,那芙蕖苑裏藏著的是個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她如此得郎君的看中,哪還有娘子的好日子?不趕緊除掉怎麽能行?我都是為了姑娘你,姑娘怎麽和從前不一樣了......”


    當然不一樣了。


    因為唐亦嬈已死在了大婚的前一天。


    九姬不欲再聽柳嬤嬤多言,也顧不得許多,轉身從正院叫了幾個孔武有力的婆子。


    “送她出城,自今日起,再不許進城!”


    柳嬤嬤驚詫不已,可她開口要唿喊什麽,嘴裏卻像是塞進了無形的棉花團,長著大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驚恐起來,幾個婆子卻毫不含糊,很快便架著柳嬤嬤扔進了出府的馬車裏。


    ......


    房中。


    九姬關了窗戶,胸中痛意還未消散,她咳了一聲,又一口血是咳了出來。


    方才急於離開玉鼠洞宮的結界,結界中的力反噬到了她身上。


    此番所受的傷,可真是不輕。


    須尺不再鬧騰,根根須子小心地趴在她手臂上,給她輸送些不多的靈力。


    九姬腦海中莫名閃過男人站在樓上,神色冷淡地轉身掠過她目光的情形。


    須尺都比有些凡人有良心......


    思緒一掠,她就搖了頭,將這些多餘的不相幹的事清出了腦袋。


    還是盡快找到鼬玉,離開此地的好。


    但受了傷,往後幾日,她就算想要繼續探東宮找尋其他空間,也不成了。


    她坐到榻上慢慢調息,心裏仔細思量了一番,準備過兩日去趟東華門大街。


    此處僵持,不若進一進東京妖坊,興許還有它路。


    *


    書齋。


    書案應是被人猛推了一下,桌上紙張淩亂,筆落下架。


    鍾鶴青默然收拾起自己的書案,他那位娘子沒有將他的卷宗、紙簿撕爛,或者胡亂篡改什麽,他是不是該慶幸?


    他不知道她到底來做什麽?


    彰顯她的存在,還是來給誰下馬威?


    收拾好桌案,他坐在椅子上,沉默著被往昔層層包裹。


    他十三歲那年,尚未認祖歸宗,四處流浪時遇了險,是唐老爺將他救下來,收留在家中。


    鍾鶴青十分感激,因而唐老爺讓他跟在唐亦嬈身邊,時刻護著唐亦嬈,他沒猶豫就應了下來。


    唐亦嬈著實是罕見的極陰命格,一月裏總要碰上些說不清的靈異之事,唐老爺請了一位老道姑在她身邊守著,她才堪堪好過了不少。


    但那年唐亦嬈生了場大病,身子發虛,便是有道姑守著,也架不住總有陰物找上門來,老道姑在一次意外中受了傷,腿腳不大靈便,不能時刻跟著他,便讓這極陽命格之人貼身守在唐亦嬈身邊。


    鍾鶴青都不知自己是什麽命格,但老道姑說他是,唐老爺也肯信,他便照辦。


    可唐亦嬈卻看他極不順眼,彼時的奶娘柳嬤嬤更是直言他是街上的臭乞丐,到了唐家也是卑賤的奴隸,根本配不上自家姑娘。


    他沒想過自己要配唐家大小姐,但唐老爺原就有招贅之意,又見命格契合,對此事頗有些願意。


    越是如此,唐亦嬈便越是厭煩他,唿來喝去不說,還時不時大發脾氣,打碎了東西,讓他一片片撿起,若是割了手,流了血,她臉色便瞬間和緩不少,抱著臂挑著眉,看他忍著痛繼續撿那些鋒利的碎片,嘴角翹著。


    這樣的事約莫發生了四五次,被唐老爺知道後,訓了她一番,直將她訓斥得哭了半夜。


    但是第二日,她便沒再想法捉弄他,反而接下來幾日,待他態度陡轉,甚至讓柳嬤嬤拿了貴重的點心給他吃,算是賠禮道歉,讓他不要計較。


    彼時她比他尚且小一歲,鍾鶴青自然不會跟她計較。


    但當天下晌,她便要他陪著她去城外的寺廟上香。


    鍾鶴青沒拒絕,可到了那寺廟才發現,竟然是座荒廢了大半的破廟,廟宇不光殘敗,連供奉的神明泥神都有些殘缺不全了。


    這樣的地方最易滋生陰異之事,鍾鶴青立時勸她不要進去。


    可唐亦嬈卻道,“來都來了,若是不進去拜神,神明豈不怪罪?”


    她抬手往坍塌半邊的破廟指了過去,“要不,你替我去拜?”


    她這麽說,柳嬤嬤也道,“哥兒是陽命,素來不怕那些東西,不若就替姑娘去吧。”


    話都說到了這裏,鍾鶴青沒有不應的道理。


    可他進入大殿中,剛在草蒲團上跪下,誰想草蒲團忽的向下一陷,他連人帶蒲團,竟都掉進了寺廟下麵斷裂的地道中。


    彼時他傷勢未愈,傷口處剛長合的血肉崩裂開來,蜷在地道中動彈不得。


    可卻聽見哈哈大笑的聲音從頭頂傳了過來。


    他看到唐亦嬈笑得花枝亂顫,看見柳嬤嬤笑得滿臉褶皺,還道,“姑娘,瞧這天陰著,說不定要下雨,咱們快些迴去。老奴還想著去那賭坊轉一圈呢!”


    “嬤嬤隻惦記賭錢!”唐亦嬈搖頭無奈道好,“不過嬤嬤今日這計策真有趣,去賭坊就去賭坊吧。”


    她最後看了鍾鶴青一眼。


    “你今晚就在這裏好生聽雨。”


    言罷,這主仆二人就離了去。


    那天夜裏,果真下了大雨,霹雷喝閃地暴雨傾盆,破廟經不住暴雨,徹底坍塌了下來。


    梁柱傾倒,神像崩裂。


    而鍾鶴青在破廟倒塌的前一息,拖著重傷的身子堪堪逃出生天......


    唐老爺對鍾鶴青到底是救命之恩。此事之後,他留了件玉佩做信物就離了去,道救命之恩銘記於心,若是日後唐家中有事相求,隻要開口,他有求必應。


    鍾鶴青離去後多年,便沒再聽聞唐家之事,可半月之前,唐亦嬈卻突然拿著玉佩慌慌張張找上門來。


    她上來便問,“鍾鶴青,你當年的話還作不作數?”


    鍾鶴青非食言之輩,自然點頭。


    誰料唐亦嬈開口便道。


    “我要你同我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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