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又重新坐迴了馬車上,搖搖晃晃往驛站去。


    方才錦鄉侯府來人,說是他們侯爺聽聞陸三元在此處,特派人來請。


    陸景堂拒絕了一番,沒拒絕掉,隻能重新收拾了東西去驛站住。


    陸萍見他垮著小臉,勸道:“不是想吃醋漬胡瓜嗎?等咱們進了驛站,阿姐就能給你給你做了。”


    景年悶悶不樂:“我吃泡餅了。”


    其實沒吃兩口,但是他看出來了,阿兄不想去驛站住,先生也不願意,他們都不喜歡那個錦鄉侯。


    景年幫親不幫理。更何況之前那事,沒理的還是錦鄉侯呢。


    一口吃的而已,他才不是那種貪嘴的崽,他肯定是要跟阿兄和先生同仇敵愾,一起討厭錦鄉侯。


    陸景堂摸摸幼弟的小發揪,他在車上滾來爬去,小揪揪都蹭得毛躁了。


    原本都是自家人,吃過飯也該歇息了,亂就亂吧,就沒管他。


    不想錦鄉侯突然派人來請,推脫不過,指不定一會兒還要見客,方才在車上,陸楊氏找出梳子,重新給景年梳了小發髻。


    小家夥兒不樂意呢,鼓臉瞪眼的。


    再不情願,車子也在走,離得不遠,很快到了驛站。


    馬車停在驛站門口,商隊的人不敢上前,他們坐的馬車在最前頭,趕車的是陸景堂的書童捧硯。


    捧硯是陸文敬送給陸景堂的,作為書童,趕車這種技能當然早早學會了,之前是因為商隊的馬車小,陸景堂不願意擠在車廂裏,幹脆自己為家人趕車,捧硯去了他處。


    此時又是一番場景,陸景堂再親自趕車不合適,便喚了捧硯迴來。


    車停下,捧硯低聲道:“公子,到了。”


    陸景堂掀開車簾先跳了下去,然後返身來接家人。


    景年最先被遞出去,陸萍將他送到陸景堂手上,景年沒有去抱他阿兄,等著陸景堂將他放到地上去扶阿娘和阿姐。


    然而腳還沒落地,旁邊伸過來一雙手,一個跟陸萍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兒恭敬道:“公子,奴可以抱著小公子。”


    景年一把抓住陸景堂的胳膊,陸景堂曉得他不喜歡陌生人碰,將幼弟放在身側:“不必。”


    陸景堂伸手去扶陸楊氏和陸萍陸蓉下車,景年好奇地看著旁邊兩個微微彎腰低頭的女孩子。


    她們個頭彷佛,跟他大姐姐差不多高,梳著相似的發髻,穿一樣的衣裳,景年不懂料子剪裁,隻看得出比她阿姐的衣裳好。


    景年偷偷盯著她們衣擺上繡的花朵圖樣看了一會兒,在腦海中描摹了幾遍。


    這個花朵圖樣很好看,是他沒見過的花兒,迴頭他要告訴阿娘和姐姐,阿娘最喜歡收集不同的繡樣了。


    此時陸楊氏等人都從車裏下來了,那兩個女孩子躬身引他們進去。


    陸景堂問景年:“要不要抱?”


    崽崽搖頭:“不要,年哥兒自己走。”


    他牽著阿娘的手,陸景堂走在前頭,陸家其他人都跟在他身後。


    進了驛站,眼前便是一亮。


    之前景年住過一次驛站,不過那房子年日已久,風吹雨打的,役差雖然會修修補補,不至於說讓驛站的房子太破敗。


    但一群大男人住著,能把自己屋收拾幹淨就不錯了,打掃驛舍的人也不見得願意把到處都清理得一塵不染。


    反正之前景年去過的那個驛站,到處灰撲撲的,住的房子也不幹淨。


    好在他們此行算是搬家,帶了許多東西,比如他家的竹席。


    這是陸文元自己砍了竹子劈成細細的篾條自己編的,打磨得光滑無比,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


    但在陸文元看來,人力和時間是最不值錢的,最讓他心疼的是陸景堂買迴來的那一小罐桐油。


    不過這竹席刷了桐油就是好,看著亮堂,幹得快,清洗的時候隨便潑水上去,一會兒就幹了,一點兒不怕潮。


    這席子全家人都喜歡,夏天陸楊氏將竹席拿來鋪在簷下,景年最願意坐在上頭玩兒。


    走的時候,陸楊氏舍不得家裏的兩條竹席,硬是卷巴卷巴帶上了。


    陸景堂想著若是在野地裏搭帳篷,席子墊在身下也算當用,便由著她了。


    後來這兩床竹席果然派上用場,不光在野地裏可以用,住在驛站裏,他們分到的屋子裏,有兩間背陰,大夏天的褥子一股黴味兒,不知多久沒曬過。


    上麵還有沾著汙漬,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


    陸楊氏幹脆掀了褥子,將竹席鋪在上頭,將就著睡一晚。


    景年倒沒有睡那間屋子,但他早上起來,下樓梯的時候,看見一隻老鼠從樓梯底下竄過去,比他阿娘的手還大,嚇得景年差點兒從樓梯上滾下去。


    所以景年對驛站印象深刻,唯一一點兒指望就是吃口好的。


    今天見著的這個驛站就十分不一樣了,房子屋舍並沒有新到哪兒去,但裏麵收拾得還算幹淨。


    最關鍵的是,到處都是亮堂堂的——現在外頭還有些光亮,但屋裏光線不如外麵,要暗得多。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燃著的油燈和蠟燭,還有挑起來的燈籠。


    景年家裏有油燈,但是阿娘晚上若是做活兒,定不會點燈,她嫌費油,寧願摸索著做。


    蠟燭家裏從未買過,景年隻聽他阿兄講過,說是科考的時候,夜裏會發三支蠟燭,以供晚間答題。


    景年聽他形容,如今一見到就認出來了,心裏湧出點兒興奮,想跟阿兄講一講。


    一抬頭,卻見一個跟他一叔差不多年歲的男人,躬身跟陸景堂說著什麽。


    片刻後,陸景堂轉身:“阿爹阿娘,你們同她們先上樓安置。”


    跟他們一起進來的兩個女孩子,聲音柔柔的:“老爺,夫人,請跟奴這邊走。”


    陸文元和陸楊氏哪見過這場麵,束手束腳,呐呐應聲,抬腳跟著兩個女孩子往一樓右側走廊行去。


    景年跟著走了兩步,那個男人瞧見他,突然出聲:“陸公子,這是您家小公子?”


    陸景堂:“正是幼弟。”


    男人笑眯眯道:“咱家侯爺最喜歡小公子這般機靈聰慧的小郎君,不如陸公子帶小少爺同去?”


    陸景堂猶豫片刻,投來詢問的目光。


    若是景年不願意去,他自然有法子迴了。


    “阿兄。”景年鬆開了阿娘的手,去簽陸景堂。


    那個錦鄉侯好兇的,陳大叔都挨打了,他要一起,要是錦鄉侯打阿兄,他就……就咬他!


    陸景堂對滿臉擔心的家人說:“我帶年哥兒去拜見侯爺,你們先去吧。”


    景年牽著阿兄的手,跟著那個男人一起往三樓走,樓梯有些高,他腿短,爬起來費勁。


    但是景年可是要保護阿兄的,讓阿兄抱著多不像話,憋著一口氣往上爬。


    到了三樓,跟樓下又不一樣,廊兩側站了許多人,景年看見好些個跟剛才兩個女孩子穿一樣衣裳的小女娘,眼睛都看花了。


    景年聽見小姐姐喊那個帶他們來的男人“雲總管”,他想,原來是個總管,總管他曉得的,忠爺爺就是先生家的總管。


    行至右側走廊深處,雲總管對陸景堂說:“就快到了,侯……”


    一聲巨響淹沒了他後麵的話,景年看見他們前麵第一間屋子,房門猛地打開,兩扇門板因為受力太重,砸在兩側,又彈了迴去,年久失修的門板壞了一半,半敞著關不上了。


    一個褐衣男人從屋裏滾了出來,摔在走廊上,然後迅速爬起來又走進去,門邊站著的丫鬟立刻掩上房門。


    緊接著,未曾關緊的房間裏,隱約傳出瓷器碎裂的聲音,男人的斥罵聲,驚唿聲,不一而足。


    陸景堂垂眸斂目,虛虛攏住景年耳朵,做出不看不聽的姿態。


    雲總管也沒進去,若無其事地說:“侯爺臨時有事,陸公子請稍待片刻。”


    陸景堂微微點頭,沒有出聲。


    沒一會兒,那兩扇倒黴的門又被重重掀開,裏頭魚貫走出一行人。


    陸景堂微微側身,將幼弟擋在身後。


    景年縮在阿兄身後,歪了歪頭,露出一隻眼睛,偷偷往外看。


    那一行人走得極快,最前頭的是個錦衣小郎,跟他三哥差不多高,臉上……半邊臉似乎擋著什麽……


    還沒看看清楚臉,陸景堂發現了幼弟的小動作,手挪到身後輕輕推了推,景年乖乖縮了迴去。


    一行人從他們跟前過,腳步停都沒停,景年不敢再探頭,餘光一閃而過的是那個小郎君抬腳時墜在鞋子上的乳白色珠子。


    圓溜溜的,比四郎給他找的打彈弓的圓石子還大,不曉得是什麽好玩意兒,竟要墜在鞋子上。


    “走吧。”雲總管說了一聲,陸景堂這才牽著景年的手繼續往前。


    他們進的就是剛才那一行人出來的屋子,景年一進去,先看見的是跪在屋裏的褐衣男人,他脖子上有一個傷口,還在淌血。


    景年嚇得往陸景堂腿邊靠了靠,一直流血,不用管嗎?會死人的。


    村裏狗娃的娘就是流血流死的,他跟景年說,他阿娘一直流血,止都止不住,後來就死了。


    雲總管正在跟坐在上首的男子說話,陸景堂牽著景年走上前,說了幾句客套話,坐下,繼續說客套話。


    這些話對於景年來說,雲裏霧裏,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忍不住地往那褐衣男子身上看,擔心他就這麽流血流死了。


    “……走進些,讓我好好看看。”


    景年肩膀被陸景堂輕輕推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往前走了兩步,走到錦鄉侯麵前。


    與景年想象的不一樣,景鄉侯並不是個麵目可憎的人,恰恰相反,他生得十分俊氣,鳳眼含笑,待景年萬分和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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