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撥雪雙膝碾地,婉轉苦澀,顫顫巍巍從衣袖裏翻出一張幹淨的帕子,一行潸然淚,靜悄悄滑落:“無名,你怎麽變得與從前一樣了……弄得這樣灰頭土臉,來,師尊給你擦擦。”


    萬苦辭深邃眼尋去四方,就抱著望枯的架勢,大步往鬼影聳動的深林走:“無晝江有意識,若是將聲息傳出去就不好了。曉宗主,此地不宜敘舊,我先走一步。”


    望枯暈頭轉向,一手在萬苦辭肩頭“叩門”,卻不留聲響:“萬苦尊,我師尊身子不好,怎能讓她來扛無名師姐呢。您抱人如此輕易,何不——”


    “閉嘴。”萬苦辭打斷,順道將望枯落在肩頭的手扶正了,假裝無意,“……這手若實在閑不住,就在我肩頭搭好,休想教我做事。”


    望枯憑著叢中起落的幽火,肆無忌憚緊盯他的麵龐,終是得了些眉目,再次語出驚人——“萬苦尊,你是不是喜歡我?”


    “……”萬苦辭屏息止步,這引路幽燈是他用魔氣分來的,如今稀稀拉拉散開,忽明忽暗地蟄伏在樹梢,仿照霞草,“……你想多了。”


    望枯歪頭:“那萬苦尊為何不敢看我呢?”


    一股慍熱從脖頸燒去萬苦辭耳根,卻還要擺出那副兇巴巴、呲牙咧嘴的惡棍模樣:“好好的路不看,為何要看你?”


    望枯無辜:“可萬苦尊先前總是偷看我啊。”


    “我何時偷看你了!”


    那名為“羞赧”的火,又燒去萬苦辭的顱頂。不是氣眼前人口出狂言,而是氣自己活了千年還“呆頭呆腦”,不懂深藏。


    望枯低頭自語:“好罷,那許是我猜錯了。”


    萬苦辭欲言又止:“……”


    那群幽火的胳膊肘往外拐,當流螢還不夠,又當起撥浪鼓了——可惜奏不出聲兒,否則就能第一時間讓那“木頭美人”聽到它們煞費苦心的提示了。


    萬苦辭盡收眼底,冷聲攆走:“……都滾。”


    幽火們一縮腦袋,掐滅自身光熱,與夜同哀。


    望枯思來想去還是說服不了自己:“萬苦尊,可是我很少猜錯的,甚至有個會算命的姑娘說,我命裏桃花很旺,什麽樣的人都有,且多數都故事幫襯我,萬苦尊倒是對上了……”


    萬苦辭躁鬱:“……再多一句嘴,我就給你丟迴無晝江裏。”


    望枯小聲嘟囔:“萬苦尊不會的。”


    萬苦辭咬緊牙關:“……”


    是,他萬苦辭就是喜歡,怎麽了?


    何至搬出“桃花旺”的言辭,惹他妒中火燒?


    他敢說,這世上再無第二個人比他更了然此事。


    望枯是個無情人,赴白首比天崩地裂還難,萬苦辭能當個伯樂知己陪著她,也算足矣。


    但若是讓他重迴那沒日沒夜找尋望枯的一年,哪怕他自認不是把天荒地老常掛嘴邊的癡情郎,也動過瘋魔成性,鎖她入椒房的心思。


    並無高談闊論,萬苦辭就是舍不得一個“稀世珍寶”死於非命。


    日子寡淡,總有一顆遙不可及的星,遙落他的天南地北。


    不求摘下,隻求她明亮如初。


    勝卻一切。


    ……


    無晝江獨這一座環江小島,江水還氣性大,或是餓極了眼,熱烈而暴虐地往沙岸上吞咽,一棵水杉幾次勸阻不成,還讓它沒過了自己半個身子,弓著腰、欲落不落。


    但如此“彈丸之地”,還存活幾百個仙人。屋舍一間間緊挨著,比那正兒八經的仙界熱鬧太多。


    他們各個心性迥異,見是望枯,好似見著什麽稀罕玩物,唿朋喚友叫人來看。


    比方,那尾巴快搖斷的黃毛土狗,聽曉撥雪說,這是舍竹帝君尚在凡間的心頭好,性子溫馴,還總做尊老愛幼、吃齋聽佛經、與流浪兒分食的善事,如今已通人語。


    可用它兒時的“賤名”稱之——狗兒。


    狗兒趴在望枯腿邊垂涎欲滴:“好香好香,能不能給我啃一口呀……啊說錯啦,我是說好漂亮,要不要和我一起玩呀?”


    望枯:“……”


    如此可人的玩意兒,卻覺她“可口”?


    再比方,那銀發如瀑、風姿卓越的尊者,身段冠絕天下。因通曉司命之理,成了銀鑰星的現任主子,自此身兼數職。若是有不知之事,皆可同她詢問,名為“宦韞上神”。


    宦韞一把擁她往自己胸脯上攬,憐愛於表:“狗兒,你說錯了,這姑娘是相當好看,來日飛升了,定要來我銀鑰星當差,好不好?”


    另一個塊頭比兩個瘦弱男子還要寬廣的姑娘,為“紂草上神”。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卻做史官之事,寫得一手好字,記撰五界要聞。


    紂草頻頻搖頭:“望枯還是小姑娘,你會帶壞她的。”


    “你知道我的,物色到什麽好男兒都隻用一夜,第二夜還能送到望枯屋裏,哪裏帶壞了?”宦韞不覺床笫之私難登大雅,反倒興致勃勃地道起典故,“聽說你與曉撥雪一樣,都認得蘭磬,這一喜好便是她教與我的。曉撥雪修無情道,不懂這些事,蘭磬可有與你提過什麽人間的‘好玩物’?”


    蘭磬上神,乃蘭入焉前世。


    望枯:“……”


    原來,歡愛也有“玩物”輔佐?


    桑落大刀闊斧邁進屋子:“宦韞,再亂嚼舌根,曉撥雪都要來打你了,我最後再奉勸你一句:別犯賤。”


    宦韞識趣噤聲:“……”


    來了個兇神惡煞之人,仙人們都能屈能伸,就地變啞巴了,安分至極。望枯倒想問問無名的安危,奈何還有一名紅衣老頭不懂察言觀色,腋下夾著一本簿子,破衣裂縫之多,卻並無所覺地擠來她跟前。


    此人與人間話本書寫的一模一樣,正是月老。隻是織藝精湛,如今這樣朝不保夕的境地,手上還盤著兩根長針、一根紅線,已然織了個腰帶的形。


    月老:“小姑娘,你紅線很多,近日倒是斷了一根,反正眼下閑來無事,我也愛聽趣事兒,你不妨與我說說,這一根可是犯了什麽事兒呢?”


    望枯沉聲:“……我不知道。”


    “啊……沒事,莫要以為紅線斷了,便是有緣無分了,我坐鎮月老之位沒有萬年,也有千年。分分合合、折磨到老的才為正道,一生鍾情的寥寥無幾。”月老的大道理可謂信手拈來,“倒也不是誰錯了,而是誰都沒錯,但情字如琢如磨,有些人的動心,無外乎一瞬,有些人卻能用這一瞬,念想一世——這便是差別。”


    這些話,月老逢人念叨,早已沒了惻隱,還能調笑一二:“而我之所以問你這些,是因這一人,與你的繩結最粗,卻太過繁雜。牽一處,整根都將斷裂,明麵看與你緣分最深,實則最不適宜。”


    望枯朦朧中猜到了此人是誰:“月老,紅線的緣分,是由什麽界定的?與他相識的長短麽?”


    月老:“是啊,正如年輪,一圈圈壯大了身軀,再鋒利的斧頭,也難以撼動。”


    望枯稍頓:“……他當真死了?”


    與她結識最為深的,莫過給她性命的休忘塵。


    月老眼前一亮:“怎麽,你好似有幾分欣愉啊?莫不是仇人罷?也未必是身亡了,可有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用情至深的那一方若是哪一日幡然醒悟,也算‘死’了一遭。”


    望枯聲音落得輕:“……好。”


    休忘塵寧死不轉頭。


    若是真死了——


    眼下大亂,何時能迎來一個終迴?


    月老手腳麻利,眨眼間,又給腰帶繡起花邊兒:“想來你是已有答複了,你與他相識多年,定是比我這外人更知悉了……”


    “哐——”


    此聲之盡,是萬苦辭破開大門。他挽起衣袖,頗有閻羅的“歪風”,話也撂得狠厲:“都滾開。”


    狗兒驚散,宦韞兩眼望天,紂草背過身,月老更是害怕,連同板凳一並麻溜挪走:“……”


    曉撥雪也跟萬苦辭後頭,但二人不同一道,一個身上有草藥味,另一個則搬著熱氣騰騰的水盆。若硬說共通,便滿心滿眼都為望枯一人。


    曉撥雪不坐:“無名並無大礙,就是無晝江水入腹,廢了她好些修為,元氣大傷,如今正在流年書屋的湯池裏養著,望枯若在此地並無瑣事了,可隨我去書屋探看。”


    十二峰毀壞,流年書屋沒了去處。捎帶去妖界,難免惹眼,便問了萬苦辭的意思。他人爽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送去魔界。如今天下錯亂,魔界每日死生的人,通通與若生堂對不上。凝結了曉撥雪畢生心血的流年書屋再停若生錄前,定會叫有心之人惦記。


    萬苦辭倒是義氣中人,於是乎,再用百年修為,把流年書屋拖來無晝江上方——


    到時,哪怕水漫金山了,還能救下半數上神,也算臨危之計。


    “我有事。”萬苦辭毫不客氣坐在望枯麵前,矮了她大半截,卻盛氣淩人地扯走她藏在袖口的手,盡是埋怨,“手弄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把自個兒大血八塊,再丟去燉湯,能不能小心點?”


    望枯狐疑:“骨頭和人皮無法燉湯罷?”


    萬苦辭笑著搖頭:“那可未必,沒聽過麽?魔頭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


    望枯煞有其事地點頭:“現在聽過了。”


    萬苦辭拿過幹布,並用熱水浸潤,擰到半濕不幹了,才輕輕擦去望枯被水泡發的皮肉:“逗你的,笨不笨?”


    望枯一本正經辯解:“我知道萬苦尊在逗我,所以我也隻是逗弄迴來了。”


    萬苦辭手頭稍停:“……行。”


    敗給你了。


    “其實師尊的醫術很是高明,萬苦尊不必如此打理傷口。”望枯身坐長桌,後頭便是一座並無供奉之人的香台,與過往重合,“我之所以如此遷就萬苦尊,也是有話想問。”


    萬苦辭蹙眉:“……如此看來,我還得謝你一聲?”


    “那倒不必了。”望枯拎出正事,“為何天上間會有血跡?為何眾仙隻能屈身在此地?”


    萬苦辭一手平撫她的傷處,指腹輕揉,待到再無半點傷疤後,才緩緩垂下手。


    “隻因,舍竹帝君不見了……或是說,他早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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