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見他們一哄而入,淌在腳邊的血水卻映出自己鎮定自若的麵龐:“……仙人死了,也流這麽多血嗎?”


    話音一擲,嚴陣以待的三人又朝她迴看。


    蒼寸呆愣:“十二峰為人間地界,隻有幾個修為高的宗主常與仙界往來……而我們,人微言輕,自是無從知曉了。”


    望枯若有所思,屈身蜷腿,拱起一手當水瓢,往血潭裏舀,破了鏡中恬靜。


    下一刻,濃稠血水被她攏在掌心,又怕灑幹淨,隻好夠著頭去飲。


    路清絕臉色大變,握緊她腕心:“你瘋了麽!這血水來路不明,通體烏黑,為何要往嘴邊送!”


    望枯垂著手,任由血水往指縫裏鑽:“沒有瘋,銀柳的血可以養活一座城的百姓,仙家不允魔修、鬼修進來,想必根骨與銀柳的淨骨一般純淨,為何喝不得?”


    路清絕揮劍一挑,驚起血潭。不見火星子,也將那水煮沸了些,咕咚黑泡,青煙漫開。


    他劍頭也被暈染了墨色,便偏了鋒芒,橫在望枯身前:“看清了麽?此血劇毒無比,若是飲進身裏,必定性命不保。”


    望枯:“既然如此,就不是仙人的血了?”


    忽地,殿內橫七豎八的屍首也跟著“煙消雲散”了。


    蒼寸急切呐喊:“慢著!我們還未看上一眼呢!”


    路清絕強拽望枯起身:“不必看了,都是假的。”


    無名巡邏一圈後歸來,一無所獲:“的確是假的,魔氣造的障眼法,莫要輕舉妄動。”


    “魔氣!還能進來仙界麽!”蒼寸擔驚受怕,細細叮嚀,“望枯,下迴斷然不可貿然行事了,仙界不熟絡,你以身試毒的心思是好的,卻不能奔著喪命的念頭去啊?”


    望枯欲言又止:“……好罷。”


    她急功近利,就是奔著喪命去的——


    猙獰血口尚且不能引出風浮濯,那若是拿命來換呢?


    休忘塵知曉,她不信風浮濯不知。


    無名不甘哀歎:“天上間就這麽大,此地無果,隻能轉輾下一處了。”


    路清絕拓路:“走!”


    ……


    而這坐地百丈、仙霧繚繞的山城,越往不勝寒高地裏走,越覺孤寂太過,冷清瑟索。仙界不講人間時令,但眼下,至少也是過冬了。


    黃白芳菲,蒼翠半邊。花、柳過去,便是生長有著雙關之意的“桃之夭夭”。


    蒼寸恨自己不能捎帶一件棉衣來,再皮實的肉身也要結冰霜:“好冷好冷……快給我凍掉一層皮了,還以為仙界會是個四季如春寶地呢!”


    無名如常:“興許此地本就四季如春,但若是人去樓空了,並無仙人鞏固,這春又該開給誰看呢?”


    蒼寸一鼓作氣:“也是,眼下隻剩最後一地了,趕緊的罷!”


    仙家也有雅興,稱仙童、仙界後代學習之地為“破卷屋”;稱用一縷靈力祈禱心願、看人間瑣事的澄澈池園為“猶霖池”;稱懲戒仙人、剔除仙骨之地,為“誅仙台”;稱占星、窺事、下界渡劫之地,為“鑰玥星”。


    幾人依次行進,繞到這最後一地銀鑰星了,也祥和寂靜,無人問津。


    “銀鑰星”簡而言之,便是將迢迢星漢拉在眼前。天為圓,地為方,此星為銀,閃爍時橙黃。唯有尾巴為魚兒、肩骨為飛鳥的生靈隨此徜徉,共勾千裏華光。


    蒼寸躊躇在窄門前,無名喃喃:“慢著,曾聽沒有仙君批準,擅闖此地,便會貶為凡人,複返人間。”


    蒼寸心頭憋屈:“無名,既然此地進不了,就想想旁處罷……你們流年書屋可有記載進入三大神山的古籍麽?”


    無名:“偶有記載。先說空桑山,聽聞望枯去的那一迴,是佛門尊長帶去的,但空桑山現已坍塌,無從考究;絕梧山為帝陵,未經許可的外人入內,便是五界公敵;垂芳山應是仙家閉關修煉之地,遍地是珍物——師尊不會去的。”


    蒼寸天人交戰:“……當真沒別的法子了麽?”


    路清絕冷不防:“還有一地不曾探看——無晝江。”


    蒼寸麵色僵硬:“可我聽聞,那裏是仙家懲戒之地,為幽禁犯了大錯的廢仙。此地隻有江水,萬年來暗無天日,不受福祿照拂,與魔界無異……不說多麽兇險,就是進去都極為困難,我能想到的法子,無非是走這些廢仙的老路——剔仙骨、廢靈根。恐怕才有可乘之機。”


    無名:“既然進不去,又何必大動幹戈,師尊也未必會在此地。”


    路清絕沉吟半晌:“蒼寸,剔仙骨、廢靈根就有十足把握能去麽?”


    蒼寸憂心忡忡:“資質尚可的仙人,應當有三成,可我們還未飛升……應當不足一成。”


    望枯:“如何去呢?”


    蒼寸若有所思:“銀鑰星就是仙界的出口了,如若這裏不行,我也想不到還有哪裏了……”


    望枯不聽他們過多爭辯,輕巧跳入銀鑰星的門內。


    她試著邁進兩步,腳下便是一圈用星宿框起的漣漪:“師姐、師兄們,我來試試罷。”


    路清絕禦劍捉人,怒不可遏:“迴來!”


    蒼寸兩眼發白,從腰邊丟來一把劍:“我也就一會兒沒看著!你怎就溜了進去!忘苦劍丟給你了!拿到就趕緊起來!聽見沒!”


    望枯一把握住,卻並未起身:“哪怕不足一成,我也樂意當這第一人。”


    銀鑰星很活絡,一有外人闖入,那些星宿便會爭相散開。下一瞬,望枯腳下流轉出深藍旋渦,作勢要將她往下拖拽。


    路清絕拉緊她手:“望枯!這裏不可能是入口!你進去也是無用的!”


    望枯打量身下旋渦:“適才在濃霧裏,我能感知到靈力,如今被此物絞入時,卻覺有無數個怨念與邪靈在將我裹挾。路師兄,此地定是入口。”


    路清絕幹脆從劍上跳下,用劍鋒鑿動旋,大汗淋漓,長夜也迴蕩他的嘶吼:“休要以為自說自話幾句便能當真了!這世上!你猜不中的事!遠比你想的還要多!”


    望枯一點點撬開他的指節:“的確,但哪怕隻有一絲可能,我也要跟去看看。”


    “……望枯!”無名啞然無措後,不知下了什麽決心,同樣大步流星,跟著跳進旋渦裏,“我隨你一並!若不是你!我還需去誅仙台遭一罪呢!怎能讓你一人逞英雄!等等我!”


    蒼寸惜命至此,卻再也無法隔岸觀火,疾跑而來:“望枯!無名!算了——我也去!”


    “一群瘋子——”路清絕痛罵罷,收劍立身,剛要跟隨蒼寸投身,那旋渦卻如履平地,隻餘他們的倒影。


    他一拳砸去,地上生出狂亂而絢爛的花:“蒼寸,遲了!”


    蒼寸踉蹌跌地,強扯苦笑:“怪我,如此貪生怕死。”


    “無妨,星宿常多變。”路清絕垂眼看星河,“去與不去都是命理使然。”


    蒼寸吸鼻子:“可每至此事,我卻難以信命,隻知後悔……”


    星幕不作答,僅是笨拙眨眼。


    路清絕俯仰去,又見亢宿起,便頭也不迴地去了:“後悔就後悔罷,日子還需照舊過——還不走?不怕被銀鑰星打去凡間?”


    蒼寸跑著跟上:“清絕,你是在寬慰人麽?何況就這麽走了,真不怕望枯出什麽事啊?”


    路清絕挑眉:“能出什麽事?她的本事你是見識過的,我們能怎麽救?”


    蒼寸:“那你不怕她迴來之後就找不到我們了麽?”


    “世道不大,總能再會的。”路清絕如此篤定,又笑了笑,“不過,我可不是寬慰人,更不會寬慰你。”


    蒼寸暴跳如雷:“你這沒良心的,我倆這兩百年的相互扶持,到底算什麽啊!”


    路清絕眼皮不抬:“算我倒黴。”


    蒼寸擼起衣袖:“……喂!”


    一朝惹水,星輝滿路,齊肩向晴空。


    ……


    另一頭。


    望枯與無名入了旋渦,便一頭紮進了水裏,鹹水往嘴裏灌。望枯有織骨棺的前車之鑒,尚未目眩頭暈。


    反觀無名,顯然不通水性,胡亂吞咽幾口水,便堵塞了五髒六腑,渾渾噩噩墜去深水之地。


    此水不泛月光,睜眼形同閉眼,漆黑混沌。


    望枯一手托舉無名,一手爭去水麵,兩事共行實在勉強。偏巧這時,水麵卻伸出一隻手,一揪緊望枯的衣領,便往上拖拽。


    她掙紮不得,這水麵之人雖來路不明,但多少也是“救”,不妨先將無名帶上去。


    望枯推走無名,水麵之人識趣,一把接走無名。而這陰翳無光的幽池中,猝然亮了一刹那。


    望枯窺得一個波光瀲灩的人影。


    輪廓熟悉,來意是良善。


    望枯便尋著光,奮力上遊。


    那人知曉望枯如此——竟是挽起兩隻衣袖認真打撈。


    待到從江水裏搶到望枯了,又抱在兩臂之上。


    望枯恍惚睜眼,此人也因她濕了半身,一支挽發的筆卻毫發無損,明珠散芒:“……萬苦尊?”


    萬苦辭尚未鬆手:“……是我。”


    望枯:“無名師姐呢?”


    萬苦辭惡狠狠:“沒死,在旁邊。”


    望枯不懂他的氣惱,偏頭看到礁石上仰躺的無名,不由發問:“那萬苦尊為何不抱無名師姐呢?”


    多日不見,萬苦辭的麵目棱角倒是愈顯硬朗,隻聽一聲笑,話語滿是頑劣:“我憑何要抱她?她是我什麽人麽?”


    望枯一板一眼:“我也不是萬苦尊什麽人,但無名師姐怕水,她更要緊。”


    萬苦辭瞪她:“你再把我推給別人試試?”


    望枯吃癟:“……”


    ——火氣怎的如此烈?


    一句不合時宜的女聲,橫亙二人之間:“望枯?你為何過來了?”


    曉撥雪在暗夜中依舊流光動人。


    她忽瞥地上人,聲斷人息。


    “這是……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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