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新佛像一事,若沃元芩初一開的口,就不會拖去初五。


    風浮濯本意不願,還是望枯勒令他坐在停仙寺裏,這事兒才不了了之。師傅們戰戰兢兢,卻也臨摹了個八分像,不足一周就讓那幾噸重的新佛像盛大問世——朱顏綠鬢,玉樹臨風,七分氣魄一凜,方圓百裏的鬼都被嚇退散。


    又因模樣生得太過俊朗,磐州十裏的姑娘們、婦人們都慕名來探看,剛被望枯揮霍完的功德池,如今卻已加倍返還。多的是為求“倦空君”入夢而一擲千金的姑娘,更甚者,還拉牛車、馬車來灌。


    停仙寺盛況空前絕後,都道此像砸對了。子禪小和尚對望枯還存疑慮,卻對風浮濯馬首是瞻,悉心照料起院裏那枝茉莉。


    而“神女”也順水推舟,幾句“原先的佛像賊眉鼠眼,好似采花大盜,姑娘們碰見都要繞道的,這種麵相也最會招陰,給全天下的倦空君佛像都拆了重建最好”,百姓聽得心慌,禹永樅隨即大興“佛禮”,撥款重建全天下的“倦空佛像”。


    風浮濯卻再不會邁入停仙寺半步。


    望枯隻道情有可原,這佛像是沒能摹來他的五分姿色。


    而後,磐州也沉寂了好些時日。


    這第二場轉瞬即逝的火,將眾人都推迴了正軌。


    酒大娘偶爾跟在沃元芩後頭研製新品,暫居磐州;望枯給了禾兒好些銀子治病,如今有幾個郎中幫扶,酒大娘的腿疾好轉太多,偶爾會跑來她們租賃的院落尋望枯玩玩孩童間的小把戲。


    而沃元眷再未露麵,隻是偶有借沃元芩之手,贈上幾株院子裏還未凋謝的花。


    望枯每迴都順手給了風浮濯,他卻“四處留情”,或放它們在北市牆角夾縫裏生長、或放去鄉野田圃裏當個稻草人,卻就是不肯挽入袖裏,攜帶離去。


    望枯卻問:“倦空君不是喜歡花麽?”


    禹永樅借曉撥雪的名,給望枯賜了許多金銀珠寶,幸好沃元芩也說話算話,磐中酒的牲畜的確各個存活。因此,隻需買輛沒馬的車,用其中一匹鬣毛褐色的騾子拴在最前,剩餘九匹則跟在後頭換著來,就足夠載著望枯等人看遍世間風景了。


    磐州之大,哪怕要從東往西去,靠走也趕不上日落的。


    於是,風浮濯讓二弦馭馬,自己則端坐側位:“以前並無喜歡之物,而今雖碰上喜歡的花了,卻也隻有那一樣。”


    望枯在正位上癱軟個身,如今提了幾分勁兒:“哪一樣?”


    曉撥雪在望枯右手邊輕笑:“自然是雪花了,好養活,又無須栽培,溫度到了就來了,還能將它看不過眼的人凍死過去。”


    風浮濯噤聲:“……”


    望枯蹭蹭軟絮:“嗯……好似有些道理。”


    此夜星辰滿,來日豔陽天。


    磐中酒重建在即,而因“讓百姓起死迴生的神女大人降於磐州”之事貫通六州,沃元芩又想趁熱打鐵,先打理望枯的事宜。


    望枯隻是擬訂一本名冊交於她手中,沃元芩如此知事禮,並未多問兩句,就雷厲風行地辦了。


    她先用“沃氏千金”的名頭散播謠言。


    即,凡是起死迴生者,都該來此磐州,求神女大人賜福,可保長生不老。


    再者,她的商友遍布天下,若是哪個頑固之人不願過來,就當三分說客,再用錢財賄賂,用“來了磐州,吃穿用度一應包攬”的名頭羨煞鄰裏鄉親。最後,請幾個扮演親眼目睹“神女賜福”的人,賣弄口若懸河的本事,給他們繪聲繪色描述起“一人得道,萬古垂青”的宏圖大誌。


    自此,再懶的驢子都得乖乖跳到麻袋來。


    此舉雖都能與強盜爭先後了,但若無這些世家明裏暗裏的幫忙,望枯也不會隻用半月,就將若生堂名冊之人、牲畜,不費餘力地召集過來。


    今夜,十月初九,正是沃元芩奉上成果的時候。


    她選了一處富麗堂皇之地,金銀砌了個牌匾,像是同樣嵌了夜明珠,燈火輝煌,在夜裏刺眼。上頭赫然寫著兩個好解的字,“鎏天”。


    通俗易懂地講,便是“賭坊”。


    沃元芩在暗巷裏候著,備了三身鬥篷:“磐州人大多見過神女,進了此地,難免惹來騷動,另外二位氣宇不凡,也需劍藏鋒芒。賭坊裏有太多潑皮戶,專門盯著貴人下手,所以諸位進去了,也莫要東張西望。”


    曉撥雪接過:“多謝。”


    四人同行入室,望枯位列第三,被曉撥雪、風浮濯“二山”夾在中央。身旁各是人,一會兒贏了幾百兩,似猿啼吼叫;一會兒又不知輸了多少迴,拚命臉上不住扇巴掌。她老實本分,愣是沒看清一個人。


    但此地的燈,比尋常處還要晃眼,應當是用了什麽剔透的晶石當燭台,往浮誇了說,像能照清人的肚子裏有幾分墨水,幾分油水,再對症下藥,有錢出錢 ,沒錢出個人場,雞鴨鵝都也得下兩顆蛋來再走。


    “呃啊……”


    四人一路暢通無阻時,可算來了點小風波。


    有個精瘦姑娘被人推倒在望枯與曉撥雪之間,風浮濯將望枯護在身後罷,當即將她攙起來。


    他道:“可有不適?”


    那姑娘長發過眼,衣裳幹淨,不言謝還推開他,大步跑進洶湧人潮裏。


    沃元芩:“不必管,就快到了。”


    不知為何,曉撥雪迴看了一眼:“嗯。”


    說是到了,卻在樓梯後的死路停下,趁著周遭吵鬧,她腳踩一處木板,眼前突然映出一條直通地底的窄道。


    沃元芩先打頭陣:“都跟上。”


    此處比祉州地道要完備太多,人都跟上了,就自行關上“天窗”,再燃起兩邊燭火,照亮這片潮濕而血腥的甬道。牆上還掛著虎鞭、長槍、烙鐵頭等沾血刑具,風浮濯怕望枯不慎磕到,兩手微微攤開,虛虛掩在她腰身兩側。


    沃元芩看見二人交疊的影子,捂嘴偷笑:“難怪哥哥認輸了,倦空君的心思,哥哥再學十年都未必追得上……不過也請諸位寬心,這些東西,十之八九還未開鋒,隻有唬人之用,好將哪個誤入此地的客人趕走。”


    風浮濯並未放手:“嗯。”


    沃元芩笑著搖頭,不再左右旁人之舉。


    此地繞到底,再無台階,上下視線開闊得不止一星半點。


    空無一人的客座環繞兩圈,位席鱗次櫛比,至少包攬了十五層,共可載上千人;而用高牆遮擋的中心台前,與十二峰的比試台又極為相似。


    如今在中心台上站坐不一的人裏,白發蒼蒼的老者更多。年輕的麵孔大多惴惴不安,而要麽嘴上封了布匹,要麽隻懂張著嘴流口水的蠢笨之人,或五花大綁的作奸犯科之人,從不擔憂此事,還把“老子死了也能起死迴生”的話掛在嘴邊。


    實在別有洞天。


    沃元芩停在門口叮囑一二:“有些人兒時燒壞了腦袋,起死迴生也治不好老毛病,還有些天生壞種,不製不服。這些人總歸是要‘離開’的,放一個不為人知之地最好。”


    望枯:“我什麽細枝末節都沒說,沃老板卻也能考慮周全,果真深不可測。”


    沃元芩失笑:“過譽。”


    那早早翹首以盼、且耳尖兒的人知曉他們來了,都在交頭接耳著。卻怕上了賊船,半喜半憂。


    隻有老一輩的深信不疑:“劉姑娘!您可是來了?那神女大人來了麽!我們該做什麽?要不要跪地迎接?”


    劉姑娘。


    沃元芩連化名都想到了,當真城府深重。


    見她隻身嫋娜迎去,卻麵露憾色:“諸位久等了,恕我無能,並未將神女大人邀來。我身為凡人,應盡之事還是太少了,卻讓諸位期望落空,實在該罰。隻好由隨從們與我一起,備了些好酒肉,聊以將功補過,明日諸位再迴我府上……”


    壯年之士可沒耐心聽她說完:“劉姑娘!你是不是壓根沒請神女大人!”


    “是啊!這裏哪兒像招待神女之地!”


    “我們這一家老小遠赴此地實在不易,劉姑娘,別看我們世代是農民,但人多力量大,是真是假,不妨給個準頭罷?”


    幫腔的越多,沃元芩卻越是自若。


    幾百個腹稿也夠她挑了。


    而望枯悄悄走近了去,在她耳畔一問:“這些就是所有人了麽?”


    沃元芩轉過身:“差不多,約莫幾十人找不到了,神女可會怨我?”


    望枯扭頭就走:“不會。”


    不就是以眼前為首、那磐中酒道貌岸然的人精們還沒找到麽?


    趁其不備帶走便是。


    沃元芩再次迴身堆笑:“自然是真的了,神女大人都牽掛著諸位,且待我……”


    “啊——”


    忽地,第一個挺身而出的老者大喊一聲,卻隻在瞬息之間停歇了。


    再一看,他這麽個活生生的人,竟就此飄散為一縷煙。


    捉不住,掘地三尺尋不到。


    由此,驚詫四起。


    “哪兒來的聲音?”


    “好似是,一開始的那個老漢。”


    “那老漢生了何事?”


    “老頭子!老頭子——你跑哪兒去了?”


    此聲一起,此聲又落。


    待到接連多個摩肩擦踵的人,不再簇擁在自己身後。或是懷中抱著的孩子,在眼睜睜中消失不見,這些人大徹大悟——


    這裏“吃人”了。


    “她果真是騙子,快捉住她——”


    那原先義憤填膺的壯士,疾跑而來,掄起拳頭——沃元芩不曾躲閃,定定閉了眼,可半晌過去,疼痛也並未落下。


    當她再次睜眼,眼前人已然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的“不戰而敗”,沃元芩來不及吊唁,已有百千人向她前仆後繼。


    她們或淚眼婆娑。


    “劉姑娘,我們如此信任你,你卻要如此對我們……”


    或發指眥裂。


    “姓劉的!我告訴你!我就是下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或還有幾人,由衷道謝。


    “罷了,我們一家子先前都死於非命,可我們不怕,至少去黃泉路上,也能做個伴兒,而今,娘與孩兒先走一步了,我們就當夢醒了。”


    “是啊,劉姑娘,無論你居心何在,我們也明白,偷來的清歡,終有收迴的那一日。多謝你,讓我們窮苦人家也過上幾天好日子,還有神女大人,若是真碰上,就替我們問聲好罷——”


    最後一聲了去,沃元芩也恍惚難言。


    殿昏黑,空蕩蕩。


    沃元芩像是站在一張巨大的棋盤上,那些餘音長存,讓她錯當他們隻是被敵手吃掉的“棋子”,贏了便會放迴來。


    而她,沃元芩,就是這吃人的執棋人。


    望枯冷不防迴到她身後:“多謝沃老板幫襯,的確隻有幾十人了。”


    沃元芩笑著喃喃:“神女大人竟連送行飯也不讓他們吃完了,的確心狠手辣。”


    “過譽了。”望枯仿來她的話,再故作深沉,“沃老板,長痛不如短痛,等死更殘忍。”


    沃元芩:“是啊,還是神女大人心細。”


    話是誇讚,卻眼底沒了笑意。


    她迴過身,笑得古怪:“明日皇宮宴請神女,神女可願再次賞臉?”


    望枯毫不猶豫:“自然。”


    望枯也曾想,她會去往六大州曆練個遍。但當此事輕而易舉來到時,又覺紅牆一隅也夠了。


    並非惦念故地重遊。


    而是一生瑣長,終要歸去故事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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