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走下高台時,孽火仍舊騰個不休,青天看不過,輾轉落起煙灰雨,便滅了台下人的高漲勢頭。


    ——她個妄自領了神位的妖女,沒有雷霆紫光落頭,已是好事。


    阮瑎撐起油紙傘,快步追來:“神女,莫要傷了身。”


    真是謬論。


    既是神女,哪裏會被尋常雨水傷身。


    分明就是認出了她。


    勝在他緘默、知本分,也再未說其他。


    雨勢不大,皇帝心慈,說“雨似黃豆,都將落地生根,預兆福祉已到,有風調雨順之意”,便以不可鋪張浪費為由,讓文武百官、肥環瘦燕陪他享享“風月”。


    望枯有“神威”,自然也擁去了皇帝身邊。


    如此,貴胄一桌,投了香火錢的民眾卻與停仙寺的和尚們另起一桌。後者沒有不陰不陽、嘰嘰喳喳的常歲公公,沒有侍衛與奴才跟在後頭舉傘,更沒有隔水溫菜的器皿。


    隻有三兩張破桌子,和男女老少都能擠著的長板凳。再往桌麵看去——藕盒泡水,沒有嚼頭;雨水拱走飄在豆腐湯上的油水,無色無味;果仁酥吃一半,掉一半。


    相較這方的觥籌交錯與無故吹捧,那方的談笑自如與“苦中作樂”,竟更有意思。


    皇上幾杯下肚,忽而低聲對常歲:“這些東西各有各的乏味,朕倦了,年齡也擺在這裏,隻想用素菜清清口。神女也胃口不佳,就給朕與神女都尋些拿點齋飯來罷?”


    常歲狠拍自個兒腦門:“奴才真是榆木腦袋!竟這都忘了打點,勞煩聖上與神女再忍忍,這禦廚手腳麻利,馬上就能好!”


    他話裏帶了兩人,自始至終也隻盯著龍袍主子不放。一跑雨幕,還驚起一灘水——


    剛好濺在望枯裙角。


    當真乏味。


    皇上輕笑:“常歲莽撞,但心眼不壞,神女莫要往心裏去。”


    望枯抿嘴:“若這點小事就記掛心裏,豈不活得太累?”


    皇上:“哈哈哈,神女的度量與氣節不比凡人,朕一年到頭所需操勞的事,大到江山社稷,小到花草牲口,都難以估量。”


    望枯掃一眼:“可你看著並不累。”


    更不是尋常凡人。


    皇上:“累著累著就不會累了,但偶爾也有勞心之事,比方說——朕那討人喜歡的小十一,到底去了何處。”


    望枯沒有吭聲。


    鋪陳這些前言,正是為了引出此話。


    “芩兒說,你救了朕一命,好似還知曉了朕的姓名。”禹永樅拿扳指摩挲杯沿,“天子之名,庶民不可知。”


    望枯一本正經:“因此,你要殺我滅口?”


    禹永樅嗤笑:“誰同你說的這些歪理?真要殺,欺君罔上、殺害皇後與太後、拐走公主,哪一條不夠你死上幾迴?獨獨這一條的確難以支撐。”


    他笑了笑,雨一大,就是漁翁收網時:“朕記得你。”


    望枯了然:“不記得才奇怪,隻可惜,即便你們處心積慮算計到我頭上來,也是徒勞無功,我過去什麽本事沒有,如今亦然。”


    橫豎都為軟柿子。


    大抵又是與端寧皇後一般——變著法子“請來”倦空君。


    但憑何她要當這附庸旁人的引子呢?


    笑話一樁。


    禹永樅搖頭:“朕曾被你蒙在鼓裏,派人追查幾個月也一無所獲,而今放下仇恨,是知此事無法逆轉,死人追究到底也活不過來。何況人的秉性都是如此,再惡也懂得知恩圖報,更何況,你給朕的是起死迴生。而朕能給的,是聲望與錢財,雖頗為世俗,卻也隻有這些。”


    望枯起身離去:“我受不起。”


    所謂凡人,倒成了免死金牌。


    但她也說不出一句不好。


    強大而扶弱,百年如此。


    禹永樅再笑:“無妨。”


    常歲端著什錦佳肴與望枯相撞,往迴打趔趄:“哎喲……神女?新鮮的齋飯還冒著熱氣呢?何不盛一碗再走——”


    禹永樅調笑:“有些人天性不喜熱食,更喜冷物,有些人天性吃不了冷食,一輩子在暖鄉裏出不去。常歲,何不遂了他們的意?”


    常歲似懂非懂:“常歲受教了。”


    各花各茂,卻各不入人眼。


    何為陌路,這為陌路。


    ……


    湊齊七八個黃豆大的雨點,也有寒瓜之效,砸上發頂,再好的人也會暈頭轉向。望枯是苦不了自己的,便想著往廟宇裏鑽,可踮腳一看,那子禪小和尚不吃不喝,恰在裏頭靜心念經。


    而這門框之上,也閃過一記燙手青光。


    望枯曾在風浮濯身上見過,隻是他的更顯純粹,猶似月華。


    但第一迴來到停仙寺時,她分明獨攬了一間廂房。而今被拒在門外——恐是這停仙寺聽信了子禪的讒言,將她以邪祟處之。


    望枯轉身去。既然東門不開,去雨幕裏尋個冷板凳總該沒人阻攔。


    她踏著小浪,找到了一人占兩位的商影雲。


    他一腳弓於凳上,湊近來,竟是繪聲繪色的獨角戲:“……那是當然!我還知曉神女的生辰八字呢!當初看她年歲尚小,才說是忘年之交,而今看來,雖說對了,卻也反了——她是大的,我才是小的那個!”


    場下哄堂大笑,一大娘不慎喝了兩口雨水也開懷,紅潤滿麵:“胃口都給我調到這個份上了,不該給大夥兒透露透露內情麽?這種神人,八字應當也看得出沒有苦頭罷?”


    商影雲怔愣:“倒能看出個神人,隻是……”


    望枯插話:“隻是我八字至陰,自帶不祥之兆。”


    商影雲嚇得從凳子上摔下去,再抹淨臉上水,定睛一看:“嗬!適才是誰不信來著!老王!看!神女大人真來尋我了!”


    百姓瞠目結舌,那大娘驚喜極了,招唿孫女去給望枯擦凳。


    小姑娘聽話,匍匐在凳子上,雙腳都能離了地,卻拿衣擺下緣擦,還仰頭對望枯傻笑。


    “對,就用這兒擦,還要擦幹淨了,伺候神女可不能用黑不溜秋的袖口,指不定神女一高興,就要給你賜福呢,”大娘讚口不絕,忽而瞥見望枯正盯著她看,又羞赧得不知怎麽好,“神、神女大人……我可是說錯話了?”


    望枯認真誇獎:“並未,大娘很會說話,小姑娘也生得漂亮。”


    大娘喜上眉梢,目露希冀:“當、當真?神女無須管我這老不死的,但我這孫女還真不一樣!我們禾兒啊,人見人愛,說書先生都說她腦袋靈光呢!來日能成大業!她自個兒也爭氣!老漢老娘都跑了,就跟著我四處賣藝……這不,若非她在,我哪能湊齊香火錢來停仙寺見神女大人呐!”


    “就你那點香火錢,買幾包調養腿腳的藥都夠嗆,還不是靠我救濟才進來的……”商影雲大剌剌拍著屁股上的汙水,又閃了腰身,見望枯乖順落座,便小聲嘟囔:“仍是如此不知事……不過想來也對,我要成了神仙,哪兒還管這些凡夫俗子。”


    這大娘起不來身,原是天生有腿疾,怪不得以賣藝為生。


    望枯卻早已伸出手去:“商老板,我不是神仙。”


    商影雲沒喝大也因此靈醒許多,東張西望,慶幸此人聲量不大,卻齜牙提醒:“這麽多人都在!又胡說什麽!”


    望枯眨去眼中雨:“我適才也是如此與皇上說的。”


    商影雲一捂心口:“……我就說你這是何苦呢,放著好好菜不吃,非要跑過來淋雨,你啊,還真是別來無恙。”


    望枯也答:“商老板倒是老了許多。”


    商影雲又歎:“近日才老的,誰叫融州遭了難呢?雖不比祉州地動,但妻兒也都去鬼門關裏走了一遭的。說是哪處山角塌了,擋不了鎮子,就起了風沙,這一大一小吸了灰,哪裏都不舒服,瞻前顧後照料一個月,自己也沒好哪兒去……”


    禾兒輕扯望枯衣角:“……”


    商影雲噎聲,來迴打量:“行,你們一個啞巴,一個瘸子,是比我要緊,想說什麽趕緊的罷,神女也並非事事能幫。”


    大娘抱拳道謝:“商老板真是個好老板,定要生意興隆啊!”


    商影雲擺擺手,幹脆端起這攢了雨水的冷碗去簷下蹲著吃,嚼幾口,再嘬一口,模樣有滋有味。


    迴過頭,禾兒已然濕透了,適才擦幹的凳子也瞬間被大雨覆上。望枯一挪身,坐去商影雲的位置,將自己所坐的幹地讓給快要陷進水坑的禾兒。


    遠處,食飽喝足的貴胄被邀去佛堂避雨,禹永樅將疾苦當詩意千秋,當場給皇子們留了道課業,浩浩湯湯一群人,又周而停在門前。


    常歲公公與阮瑎交代什麽,後者就大步舉傘而來。


    阮瑎停在望枯身旁,雨水卻順著大傘滑去菜肴,澆了瓢黑灰的湯:“……”


    想說的話,也就此洗刷一空。


    大娘不怪他,反倒起身把碗都摞在一塊:“這麽好的糧食,浪費真可惜,我帶迴家熱熱就好。”


    那頭當即站出華服一人,無韻腳,也成詞。


    “雨水淅瀝,人間鳴喜,應是豐收好時令;清廉之風,上下蔚然,可見巷陌詩畫同遊。”


    好一個睜眼說瞎話。


    阮瑎良心不泯:“不必,今日這些,我必定如數償還。”


    大娘不知怎麽喊人,隻將氣宇軒昂者,皆以高官相待:“將軍,你如此好心,我怎會怪你?但我就是上輩子沒修福分,這輩子才帶著禾兒吃苦的,這廟裏的齋飯怎麽著都得吃完,萬一忌諱了佛祖該怎麽辦?”


    怪不得能信望枯是神女。


    心裏荒蕪,能見的,隻有眉上嬋娟。


    信是生之期盼,不信是兩處茫茫。


    望枯掏出懷中茉莉:“勞煩阮統領幫我尋個瓶子,再拿些水浸著它罷。”


    阮瑎啞然:“……好。”


    阮瑎被她支走,禾兒卻好不容易翻身坐好,望枯偏頭問人:“你想讓我幫你與奶奶治病麽?”


    禾兒伶俐點頭。


    望枯:“話說在前,我不是神通廣大的神女,但我有銀兩,即便埋進磐中酒之下,我也有法子拿出更多,到時有錢了,先去找個靠譜的衣館……”


    一道光穿入停仙寺正門之前,竟讓此地久雨初了晴,她也戛然了聲息。


    禹永樅戲語:“端寧也總念叨著要見一迴倦空君,莫非……今日就給諸位盼來了?”


    眾人大駭,爭相散開。


    門前空蕩時,一人推門走出。


    先跪地的卻是門內抖如篩糠的子禪小和尚。


    誰人一聲高喊:“倦空君真下凡了——”


    見是此人,才知此亮為佛光普度。


    風浮濯立於正殿之央。


    他們不識他,卻認身骨不認人,無論紅門還是寒門者,都不由自主跪地而去——唯望枯與禹永樅沒有作為,一坐一站。


    風浮濯渾然不像是去刀山火海淬煉之人。


    沒了淨骨,則再創淨骨。


    斷了手臂,卻愈了全身。


    幾分清泠,霽月流來。


    幾分威嚴,洗盡謙恭。


    唯獨眉間的朱砂,成了一菱銀白色,寒意陡然而生。


    若非——天方晴朗,手中又有從阮瑎手裏“奪”來的一枝茉莉,定會覺得他是特來此地降下神怒的。


    ——用詞不當,也可能是撿來的。


    禹永樅又笑:“若倦空君當年能順利登基,如今朕也應當尊稱一聲先皇了。”


    望枯不由也好奇,這些人到底是誠心跪拜,還是懼怕他的帝王相呢?


    風浮濯正眼不給他一個,堅毅下行,兩步一台階:“不可能。”


    疾風向上,青絲後揚。


    望枯悻悻收眼:“……”


    ——如此來勢洶洶,像是隻為尋她而來。


    無論是好是壞。


    望枯的雙膝,竟也發軟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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