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望枯往臉上指,腦袋卻倒向另一方。


    萬苦辭不安好心,睨她一眼:“不是你還能是誰?”


    望枯看看他,看看天,最後落到自個兒奇形怪狀的倒影上:“……您不是信不過我麽?”


    萬苦辭:“正因信不過,我才更該把此事交於你手。”


    他兩臂交疊,微微頷首。一副“送佛不送西,諒你沒本事,我更沒本事”的架勢。


    望枯:“……”


    救成與否,都要插足他人因果,萬苦辭能替她指點迷津,已是老天開眼,日後哭天喊地都不管用。


    他往低岸走,一坐山石,又勾出右腳,晾在身側,清水順著衣角嘀嗒:“魔界出了這麽大茬子,單就生死簿也有我可忙活的,你自個兒想法子罷。”


    望枯歎氣:“……多謝。”


    既要縫合,針線不可少。


    線從風浮濯衣角拆來兩根,扯動兩下,韌勁也夠。至於銀針,眼下荒郊野嶺的,若肖想鐵杵來磨,至多可得“柱”,但到時,屍骨都涼完了。


    望枯提裙走,兩腳半入水,半浮出:“萬苦尊,您的魔氣能變化莫測,不妨借我鑄成針罷?”


    萬苦辭拿生死簿拍了迴望枯的頭頂,真有守舊夫子的作風,張口就是說教:“讓你想法子就是問我?若我不在呢?你還能坐享其成麽?你哪怕過會兒縫上了,造丹田、連筋脈,也都由我來,哪個不是元神大傷?你怎的好意思再開這個口?”


    望枯發旋沾灰:“有人能求,自然要來問一問。”


    萬苦辭噎聲,她為處世太過理直氣壯,隻叫人難以言喻:“我是給你捆來的,震震場子就足夠了,其他——門兒也沒有。”


    望枯見東窗不亮,即知難而退:“好,無事了,萬苦尊歇著罷。”


    此舉,殺了本要舌戰三百迴合的萬苦辭一個措手不及,再一個沒拿穩,生死簿也在水裏滾了一圈:“……”


    有她必逢災禍,自當敬之、退之。


    莫欺穀一覽無餘,望枯索性往自身探看——兩袖空空。


    再越過萬苦辭,看去曉撥雪——耳環痕,蚌珠墜,衣裳溫婉,發髻上的檀木素釵,剛好有一菱角狀的鏤空小洞。


    望枯目鎖其物:“曉宗主可否將此物借我一用?”


    曉撥雪意外,卻也垂了長發,放她之手:“自然可以,隻是,若以簪子縫身,豈不……”


    望枯比劃三兩下,用忘苦劍斬了兩頭,雖比尋常銀針粗了三倍不止,更似梭子,加以細磨,也有像模像樣。且勝在潔淨如洗,若用枝椏縫合,傷勢潰爛了去,才是以小失大。


    她本想以身試疼,但從頭到尾,碰了哪裏,都將連城而毀,隻好敗興:“倦空君天生吃苦命,這點痛我遭得住,他定也不算什麽。再者,我將針腳縫大些,會讓他少吃點痛的。”


    曉撥雪:“你思慮周全,眼下也隻得如此,若有不對之處,我會加以幫襯的。”


    萬苦辭一眼眺去,兩相倩影相簇,細線穿過那“針”,尖頭紮入皮肉——至此,他立即闔了眼,心上卻還有絲絲綹綹的惡寒,順過他的汗毛。


    他前世鬱鬱寡歡,手機說戒就戒,來此魔界這麽些年,也早已過慣了古人的日子。隻是偶爾會貪想幾迴互聯網熱潮下,他15g衝浪的日子,可惜來往都是一群老古董,無處可說,難免心生寂寥。


    而用以當下之景,剛好有兩個極為相配的“梗”。


    第一個,為影視劇作:《致命女人》。


    第二句,為經典語錄:“愛能止痛。”


    ……


    死人多緘默,活人多喧鬧。


    望枯第一迴做“繡娘”差事,曉撥雪和那不吭聲的風浮濯給足她好臉麵。


    那長臂上,瓢蟲大的窟窿足有六個,或幽紫色,或青灰色,活似打上去的淤青。針孔又高矮不一,至少三個歪到姥姥家去了,還有兩個,像是另謀出逃之地,恨不得拐去天邊。


    這“針”還自下往上攀,中間棉線,橫看成“?”,側看成“卌”,極會交錯。還像那破了個能套胳膊進去的大洞漁網,“針”自悠然,晃若秋千,要見南山。


    望枯沒了剪子,此線到頭,隻好用嘴巴咬斷棉線。


    萬苦辭一口氣沒提起,徹底亂了頭緒:“……”


    望枯舒朗眉頭:“我自知不堪入目,倘若倦空君醒了後,看不過,我就讓他親手縫迴來。”


    萬苦辭:“……”


    還帶挑釁。


    曉撥雪:“無妨,已是很好,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敢怨你?”


    萬苦辭:“……”


    溺愛是病。


    望枯催促:“萬苦尊?”


    “算了……算了,能怎麽,隻能湊合用了,先將這丹田匯通了再說,”萬苦辭兩眼一閉,兩耳一擋,心神皆空。


    自此,魔氣便得以掩去風浮濯皺皺巴巴的手臂,再尋去丹田處,一經打理,飽經摧殘的傷處也好了大概,又捋平溝壑,頗有筋脈相連的雛形。


    萬苦辭虛步而歸,依石輕靠:“行了,讓他靜養。”


    一介佛修,吞他魔氣,可堪饕餮無窮……若當初不曾點化為佛,恐怕也成厲鬼一具。


    望枯:“這就好了?”


    萬苦辭:“沒好,能否醒都要看他造化,而醒後是凡人,還是佛體,也要憑他本事。”


    望枯:“怎麽看?”


    萬苦辭身後的峭壁內,有翻滾熔岩,因此有溫渡身,最是平心:“丟去莫欺穀十三關裏就知道了。”


    望枯啞然:“……他是佛修,為何要去魔修之地淬煉?”


    萬苦辭嗤笑:“隻因他快要活不下去了,清譽、淨體、佛門名號,怎能與性命比重?”


    望枯悶聲:“……多謝。”


    萬苦辭正要起身,又渾身無力,粘迴石上不起。


    ——那道士老頭說對了。鼎盛之後,難迴當初。


    萬苦辭索性丟了爛攤子:“嘴上謝無用,不如身體力行。”


    望枯認真:“要我怎麽做?”


    還未瀝幹水的生死簿,吸飽了水,飛入望枯懷裏。


    濃墨勝卻青荇幽芳,撲鼻相迎。


    “你不是想看麽?那就看個夠,但需替我處置生死簿事宜。”萬苦辭抬眼,“且寬心,累不著你,到時,把你那‘吃不到’的糖,做成酸的,再讓你帶走兩斤,如何?”


    望枯的眼底星,又湧上前:“好。”


    ……


    萬苦辭說——“生死簿”,是他怕旁人會錯意,留的通俗之稱。


    而此書有真名,為“若生堂”。


    “堂”為書,“錄”為屋,萬苦辭雖顛倒黑白,卻也輝映成趣。


    正因“堂”中人可掠足,欲把孤身之魂聚在此地,單用字墨命名過分呆板;“錄”裏鬼魅匆匆,所過之處都有軼聞,且聽各自說,才以“屋”作“錄”。


    而每日死幾人,便在若生堂上顯幾人姓名——更需知,它們身處何方,來了魔界沒有,可需傳喚。


    仙、佛、魔混戰之時,人間一日已死三千七百一十人,當差的鬼隻劃了一半,如今也死傷無數。而其餘的孤魂野鬼,要麽尚在人間為非作歹,要麽因忘了過往,不知所蹤。


    望枯拿起筆時,萬苦辭也任勞任怨幫她研墨:“黑白無常呢?為何不將他們尋迴來?”


    萬苦辭:“黑白無常事事要管,千百年從未休沐,我看它們勞苦功高,隨即遣散它們逍遙自在去了,至今再沒碰見一迴。”


    他又道:“至於喚靈,敲敲這‘若生鈴’便是,三聲不來,逾期不候。人各有命,鬼也各有抉擇,且讓它們去。”


    望枯應聲。


    每逢此時,她總會想到商影雲。原先不懂,而今才知商老板有多市儈。


    商影雲本心不壞,還教會她不少道理。但碰上萬苦辭,是雲泥之別。若磐州當差的都是後者,想來她也不會因過分勞累而如此貪懶,更不會生著那些窮苦人家了。


    望枯盡忠盡責,萬苦辭隻出蠻力——魔氣一捕,就是一籮筐無姓無名的遊魂。


    可他記性不好。


    甚至相當差。


    萬苦辭:“這鬼我見過,名字相當好記,叫什麽來著……對了,張三。”


    望枯已將此魂放進身體裏遊園一迴:“……”


    她卻在另一處畫鉤,此名消失不見:李三。


    好一個“張冠李戴”。


    萬苦辭讚不絕口:“如此認真,這酸糖怕是給少了……我再給你補兩斤靈石,如何?”


    望枯見錢眼笑:“好,多謝萬老板。”


    萬苦辭一頓:“……”


    說對也不對,說服帖也更不服帖。


    但聽者陡起憐心,便由著她去了。


    ……


    莫欺穀的日頭不落,萬苦辭雖生自黑夜,卻能擇個荷葉蓋頭,就此長睡不起。


    數著時辰,至少去了七日。


    曉撥雪成日打坐,像那隻飲露水的仙娥,唯有望枯煩悶之餘,才會“下凡”陪她道道人間話。


    而風浮濯,合了衣,浸在水裏,像那玉雕青佛,潮起潮落時,身上衣才開出並蒂蓮——萬苦辭說此水有用,當他是落在藥浴裏,放任自流。


    隻有望枯一日不停。若生堂魂魄日日都有,寫之無盡。哪怕她全神貫注處置,也無空暇,描摹萬苦辭的草書。


    哪怕正在興頭,身子卻先一步累垮。


    她頭一塌,握起筆頭趴著睡去。


    墨水頑劣,灌入她的袖口。


    ……


    悄然間,那兩根結靡琴弦虛弱抬頭。


    琴弦慌忙去抬主子身——


    剛好,碰著風浮濯微微睜眼。


    他死過一次,所以深知死的滋味並不好受。


    死是厚重了身,要沉去泥濘裏,卻因無人引路,才不慎扭轉了世間,聽業火嘵嘵。


    以至,風浮濯這迴睜眼,知曉自己死了第二迴。


    眼底的水,激蕩頭頂三顆紅日,晃為一顆。


    風浮濯不可靈醒。


    卻深知有人將他救活了。


    他慣例用右臂撐地起身,摸了一手青苔,險些趔趄,卻覺抽痛難忍。


    他忽而了然什麽,換手起身,再掀鬆鬆垮垮的衣,為之起疑。


    像是,有人拿他手臂練起了繡工。


    風浮濯不惱,抬頭看去,瞥見那壁上三人。


    一人橫躺,快活似神仙;一人盤腿,享天地精華。


    還有一人,屈身伏石上。


    風浮濯卻滿心滿眼皆是她。


    隻是。


    裙衣在水下,渾身無幹處,袖口還烏漆麻黑。


    風浮濯沉臉不虞。


    又踉踉蹌蹌行去。


    他拿過自己的衣,明知丹田大損,卻顫著手聚氣。兩根弦嚇得不行,知他所圖,隨即搶來,各咬一頭,旋轉著替他擰幹淨——


    風浮濯:“……多謝。”


    幹衣迴手,他卻疊成四四方方的蒲團。


    再躡手躡腳,往望枯身下放。


    ——他不可抱她。


    隻好借由此物為她隔開涼水。


    風浮濯還想給她擦拭掌心,可這時,此個靜謐處,有了外人打攪。


    天上炸開一輪日。


    “隻有這裏了!快來!”


    隨著此聲,風浮濯抬眼看去,撞見浩浩湯湯一幹人破界而入。


    他打量個遍,隻認得落在最後的顏知。


    而風浮濯卻將身後人遮擋——


    不可擾望枯清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厭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岸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岸殼並收藏厭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