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苦辭從墟骸裏翻出一遝簿子,燒得隻剩一半,頁腳成了桑葉邊,戲弄不恭。他抖去餘燼後,隨意往衣上抹了兩下,再丟給望枯。


    他走路沒正形,腳步生風:“都燒了也罷,但生死簿不行。今日魂飛魄散的死人就算了,但人間日日有死人,收好。”


    望枯雙手接過。說是生死簿,翻開卻是無字天書,每隔三到五頁就有萬苦辭衣裳的鬼畫符,為燙金字,洋洋灑灑,蒼勁有力。


    她記得那紅牆高瓦,午陽方好,古楸樹屹立的鳳院,穿堂風揚起了書字——


    此字與端寧皇後寢宮裏的有八分相像。


    萬苦辭奪過,單手合上:“就知你這點事也做不好。”


    望枯扯過他的衣袖,埋頭進字眼裏:“萬苦尊,這是何物?”


    萬苦辭抽走袖口,垮了嘴角:“我寫的,手腳放幹淨點,不該碰的少碰。”


    望枯:“萬苦尊為何要寫這些?”


    萬苦辭忽起深沉:“有道是,鄉音難改,前塵不忘。這些筆墨,名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寫在身上,是為了讓我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


    望枯撓頭:“……隻是如此?”


    廢了唾沫,卻無一用。


    “當然不止如此,”萬苦辭提起衣袍,剛要大刀闊斧高談闊論,轉念輕笑,單手撐頭,“可我為何要告知你?”


    “……”望枯眨眨眼,差點忘了此人不好糊弄,便試著阿諛奉承,“隻因——萬苦尊威震四方,十惡不赦,臭名遠揚,目中無人,還偷雞摸狗,打打鬧鬧,皮囊生得最是可怖,渾身上下無一處活人氣。”


    萬苦辭胳膊肘又沒撐住:“……”


    曉撥雪掩麵笑:“太會誇了。”


    望枯昂著頭:“真的?”


    眼底浩渺,可摘星辰。


    萬苦辭徒有賞閱之心,不鏽刀子嘴:“誇你兩句假的,還真當迴事了?”


    分明哪哪都不對,他竟不惱,還聽了進,博他一笑。


    至此,他收了跋扈的心思。


    隻道俗語一句:不與笨蛋一般見識。


    “料你們聽了也無用,行,豎起耳聽清了,我隻說一次。”萬苦辭如酒軒客者,端得翩翩公子意,“凡一物鼎盛,必走衰落之勢。昔年前,眾魔魂要扶我上位時,獻祭於我,一舉吞並冥界,卻未收住魔氣,被天道盯緊,要毀我魔界。自此,成尊之路拖了整整兩百年。”


    望枯生怨:“可當時的萬苦尊,已靠巫山一戰打響五界名號了。”


    萬苦辭輕敲她腦門:“你那時在何處?不懂休要打攪,安生聽!”


    他板正身姿:“可那時好巧不巧,混沌不堪的魔界裏,闖入一個道士,大談‘相生相克論’。但水克火、土生木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卻不知生靈間,也有相克之理。”


    “生與死相對,映照人界與魔界對抗;超然與羽化相對,映照妖界與仙界對抗;佛界遊離之外,則當四界的度量衡——人之孱弱,並無神力,才總是偏袒人界。”


    “而天道是為一切‘不公’對抗。若十二峰出了個法力無邊的修士,滅之。若妖界出了個吃妖修煉的大妖,亦滅之。而今魔界出了我,要想存活,隻能削減魔氣,或是需待幾百年後——巫山才出與我抗衡之物。”


    望枯怔怔抬頭,不道惘然。


    她與萬苦辭,名諱相近,差了好幾百年,共為消亡而活。


    溯遊從之,尋去她的“雙生”。


    望枯握緊他的腕:“什麽道士,長什麽模樣?為何知曉巫山會生一物與您抗衡?”


    萬苦辭瞟過一眼:“是你?”


    鍾鼓擊眉間,長鳴於心扉。


    萬苦辭一笑而過:“是你又如何?姑且不提你配不配得上,可天道的窮追不舍,已然給出答複了。世道的真真假假如此多,怎麽信?”


    他仰止於滄海:“當初不曾,今時不曾,往後更不曾。所以我給自己創了製衡之法,佛有佛經,我有‘魔咒’。凡是寫下此咒再修煉,可防自食惡果、變為不倫不類的鬼怪。”


    “而後,我去巫山大鬧一場,卻一無所獲。幸好能讓天底下都明白——我的命,不會輕易讓旁人染指。你來了,也不會。”


    無緣分,無孽障,隻有同是天涯淪落人。


    如此簡明扼要,望枯雖百口莫辯,卻能推演——


    端寧皇後學來此物,多半不怕續蘭麵目橫飛,而怕半腳入邪道的自己,成了那人間誌怪。


    萬苦辭撐膝而起:“行了,天不亮,佛子也快歸鶴西去了。且尋個清淨地,幹點正經事。”


    見他單手扛起與他個子無異的風浮濯,雖說野蠻了些,但總好過望枯與曉撥雪一個吃不了苦的、一個藥罐子前來拖屍。


    望枯追上:“萬苦尊,我還有一問。”


    萬苦辭神色厭棄:“休要讓我找到長針,否則,我讓它第一個縫緊你的嘴。”


    望枯此問卻天真無邪:“那噴火龍到底是什麽?”


    萬苦辭噎住:“……”


    ——她取名也天賦異稟?


    良久後,奈河暈去天邊,淡了長夜。


    萬苦辭才憋出一句:“那叫哥斯拉……”


    ……


    萬苦殿的姑娘們都說,萬苦辭是會點大字就急著顯擺的假夫子,而今看,他真有舞文弄墨之勢——誠如他的法器,一支灰白毛、可揮毫、一人高的,筆。


    筆頭掛有一枚銀鈴,與一黑一白的兩簇狐狸尾。萬苦辭隻需隨地畫幾個難以辨認的大字,就能到他想行之地,無論捎帶幾人。


    好似山匪,失了德行,哪有文人的才情留存。


    望枯落腳時,鞋履一濕。曉撥雪心係於她,便扶了一把。


    曉撥雪暗道:“此地魔氣極盛,定要小心。”


    萬苦辭反問:“我適才當著你們的麵兒寫下莫欺穀三個字,大驚小怪什麽?魔修之地怎會沒有魔氣橫行?”


    不知何等好學之人,才能認清這狗爬的字。


    但——


    望枯:“怎是來了莫欺穀?”


    莫欺穀,山巒幾重,下嵌而去,群山為緊閉的環,細數峰頂,剛好有十二地冒出尖角。每三座為一色,依次為渾厚墨、麵粉白、浪滔藍、新桃紅。所生植株也不同,隻是相隔甚遠,無法看清。水下青苔並非時時有,越往中間走,綠意越深。


    唯一古怪的是,有三輪圓日當頭,卻無月,不落,熾在身上,也無燥熱之感。


    隻像三盞燈。


    萬苦辭挽起衣袖:“怎麽?不服?你是魔界之主麽?你還能比我更懂不成?”


    望枯:“我去過失橋峽,那裏甚好,山清水秀,風景宜人……”


    萬苦辭擺擺手:“住嘴,我壞得很,再說一句我可誰也不救了。”


    他扔下風浮濯之身,驚起水花,漣漪散去。風浮濯被浮了出來,衣上的血與汙,都緩緩漫開。


    萬苦辭摩挲下巴:“此人丹田、筋脈都毀成這樣,還能與我較量三兩迴合,他應當不聰慧罷?”


    望枯對答:“並非,聽聞是響當當的奇才,很是聰慧,什麽都記得一清二楚。”


    萬苦辭又瞄她一眼:“……他喜歡你?”


    曉撥雪:“……”


    她閱遍千萬人,唯萬苦辭如雲影輕飄,萬花不過眼,卻最是犀利、獨到。


    望枯不苟言笑:“倦空君幫了我這麽多迴,自然是喜歡的,但他多看女子一眼都覺失禮,定是談不上男歡女愛的喜歡……這般犧牲,大抵因為,我是他救世以來,唯一幫不了也治不好的人,才什麽都想給我。”


    萬苦辭:“你久埋地裏,陰氣深重,他沒了淨骨,也自帶嬋光,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麽治?再者,你從頭到尾,也就這張皮囊看得過……隻是我厭棄得很,不覺你招人喜歡。”


    望枯:“……”


    悶聲點便是,何必這樣敞亮。


    曉撥雪隻覺有異:“可倦空君幾時辰前,剛為望枯療過傷。”


    萬苦辭挑眉:“如此,這天之驕子……可沒你們想得那麽老實了。”


    ——拿佛身動情,相當膽大妄為。


    他心裏有了數,魔氣從袖口跳出,如青煙,似水蛇,沿湖麵遊走三裏外,就此消失不見。


    雲蔭輕掠波光上,閑適幾分。魔氣就竄再次竄出,還散落出新葉、枝椏,浮在水麵。


    萬苦辭屈身:“過來,把他上衣解開。”


    望枯彎著腿,坐於水上。風浮濯衣袂一蕩,剛好橫去望枯身下,替他盡此君子之儀。


    可望枯搗鼓半天,隻是抽走腰帶,脫下外衫,其餘衣裳都紋絲不動。


    萬苦辭收入眼底,不知該笑,還是該怒:“……這都不會?”


    曉撥雪話裏帶霜:“不會又如何?隻有旁人伺候望枯的道理,為何望枯還要學著伺候旁人?”


    萬苦辭無語凝噎:“……算了。”


    魔氣分開幾縷,裹去風浮濯上身。此人著衣太規矩,裏三層外三件,哪般不少,結繩都係兩層,交給魔氣之手,妥當又輕便。


    待到風浮濯映出裸身後,曉撥雪扭頭不看,望枯則大方打量。


    肩寬腰窄,皮肉緊實。筋脈在兩膀賁出,連著兩臂,雪色肌理各自分明,手心、手腕、肩頸卻留著傷疤。然而,順著滑去腹上的露珠,偏愛他腰側黑痣,輕呷了,便不鬆口。


    他將方剛莽力,都藏入衣裳裏——文武之骨,再難辨析。


    魔氣又化刀刃,嵌入風浮濯的手臂之中,再猛地下墜,劃去腕心。


    自此,他手臂清血奔流,掙開兩瓣皮肉。


    萬苦辭看著那倆萎靡不振的結靡琴弦,又塞入風浮濯的衣袖:“仙人點化之物,我碰了,多半會廢,還不如兩根頭發有用。”


    望枯:“萬苦尊想行何事?”


    萬苦辭:“他筋骨都斷幹淨了,總要找些適配之物,嫁接上去。”


    望枯頷首:“既然發絲有用,從倦空君身上拔一根便是。”


    萬苦辭挑揀樹杈:“笑話而已,你當什麽真?無論修仙者還是修魔者,發絲大多都無用處,休要瞧不起這些樹枝,莫欺穀魔氣最甚,長出的樹木都不容小覷。”


    風浮濯那隨水而流的衣裳,向望枯靠攏,有一物從裏衣滑落。


    是用紅綢束好的一把青絲。


    望枯撿來,總覺古怪:“萬苦尊,若是這些發絲呢?”


    萬苦辭拿過,左右端詳:“從他衣裳裏拿來的?應是他的貼身之物,長久跟著他修煉,染了佛氣,倒是的確可以一用,隻是……”


    他又看望枯:“這為女子之發——不會你的罷?”


    望枯目落清淺水紋,儼然不知頭緒:“大抵是罷,隨手給過他一迴,不知是不是這個。”


    萬苦辭:“……”


    堂堂佛子,留念兒女情長,能成什麽大器。


    難怪殉身。


    兩人清點一番,共數十來根,且長短不一。


    萬苦辭:“不夠,再去找些。”


    望枯哈欠連天,從衣襟裏拿出方匣子:“何須大動幹戈,我有。”


    萬苦辭定定迴首:“……你不早說?”


    望枯無辜:“先前給過一迴,是倦空君不要它,萬苦尊的樹杈既然如此有用,拿出來也是浪費。”


    “……還真是半點虧不吃,”萬苦辭用力奪來,“人是你要救的,若我救不活,你還要怪我。”


    望枯細想一番:“那倒的確。”


    萬苦辭抽出此縷筋骨,再放去皮開肉綻處。


    再迴頭:“別再袖手旁觀了,你,想法子給他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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