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第一迴見席嚀這樣肝腸寸斷,她單薄的身被雪籠絡,像一株冰花,低了頭,跪了膝,卻不願伏下她背脊上的美人骨。


    望枯攙她一把,竟被路清絕攔下:“……別去。”


    望枯:“路師兄,席嚀師姐不可孤立無援。”


    路清絕倒飲一口雪,妄圖為席嚀分擔寒風:“她的傲然氣節勝過世間所有人,誰去了,才是摧殘她的身。”


    望枯:“……她若死了呢。”


    路清絕:“不會,仙人不會輕易身亡,而我也知悉席嚀,大仇未報身先死,她不會瞑目的。”


    亭中人看亭外景,綿軟無力的雪卻有焚身之用。


    漸漸的,望枯快要看不見席嚀了。


    望枯喃喃:“……休宗主說對了,雪的確礙眼。”


    隔了她的前路不說,還模糊了來時的印跡。


    什麽都將在寂靜中毀於一旦。


    路清絕隻是停在此地,一瞬不瞬緊盯席嚀,成了生之本能:“我原以為,雪來了,是沉昭得雪的好兆頭,可到底是錯了。”


    路清絕脫下的藏青色氅衣,隻是搭在手臂上,額前發絲覆了一層糖霜,唇齒卻抿苦澀,也不肯蓋去席嚀的肩頸。


    顧慮幾重,唯風載之。


    雪的爛漫,無情而肆虐,屏退周遭喊停的聲息,一心隻與靜悄悄的土地水乳交融。


    望枯陪襯路清絕這一抹梅花紅,不知過去幾個時辰,久到望枯都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前者猝然抬步,將那銀裝素裹的世間裏凍得不成樣的女子,打橫抱迴去廊下。


    路清絕:“……她這樣一個倔性子,嚐不到痛,誓不罷休的。”


    隻有這時,他才敢搓弄她結出紫紅色的手,將炭火如眾星捧月般捧到她身邊,還將身上衣也脫下,再通通裹在席嚀身上。


    路清絕驚惶的神色,像是迴到那年少的夢裏。


    無論年長多久,席嚀仍是他難以逾越的鴻溝。


    望枯:“路師兄,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帶席嚀去負卿宗,曉宗主的藥浴很是有用。”


    路清絕信她:“我送你去。”


    危及性命,刻不容緩。


    望枯將席嚀連人帶衣背在身後。如今不成峰的負卿峰,叫作負卿宗更為妥當,雖是天城虛境,卻成了此間早雪的重災之地。


    越上行,越有劈裏啪啦的雪沙往清絕劍上飛濺。


    冰碴刮傷路清絕的麵龐,賁出鮮血,但如今的他凜然正氣,像塊銅盾,勢不可擋。


    到了負卿宗門前,雪有鬆柏高,又堆積兩岸,像是空中嶺的氅衣。滿目隻有皚皚一片白,守門的無名師姐卻不在此地。


    路清絕還是把氅衣留與席嚀,再於門庭前逡巡,拿起清絕劍鏟雪:“見不到席嚀毫發無損,我難以心安,所以我就在此地候著,你尋到負卿宗宗主後,萬事不要著急,我都等得起。”


    望枯一口答應:“好。”


    再入負卿宗,已是兩模兩樣。


    先有落葉渡秋,再有禿枝過冬,應是樹木在四季中的必由之路。這裏卻恰恰相反,葉子常春,就急哄哄地飄蕩厚雪,以至於難堪重負,恍惚掉光了。


    放眼看去,了無人煙,更無流年書屋再為望枯降落身前。


    她禦劍飛往那屹立不倒的空中蜃樓,疾馳兩丈,退迴一丈。


    如此千辛萬苦,可算摸到了流年書屋的大門。望枯單手叩門三下,“咚咚”——屋中有往來跫音,卻無人響應。


    又拍幾下,狂風大作,望枯摟緊席嚀,死死握住門把手。


    風雪像是略過她,想找流年書屋大門的麻煩。高門猛烈張弛,望枯又要牽掛席嚀,又要提防不被這風戰勝,便吹紅了臉。


    適時,後方門大開,望枯受不了風的衝勁,一頭栽上木地上翻滾兩圈,又眼冒金星。幸好穿得厚實,才沒讓顱頂開瓢。


    望枯顫顫巍巍地起身:“……”


    誰人搖頭說一句風涼話,又順手用靈力關上大門:“哪個頭鐵的,趕在今日來了流年書屋!曉宗主病了,負卿宗上下都忙著照料她呢,恕不接客。隻是來得此地的確不易,你若太冷,烘暖身子再走,也不遲。”


    望枯定睛一看:“無名師姐?”


    無名稍怔:“你記得我?噢——想起來了,上劫峰望枯。你這衣裳好生別致,險些以為哪個窮困潦倒的外門弟子,眼拙了,沒事兒罷?”


    望枯通紅的鼻頭因擁來暖鄉,而複反尋常,她將席嚀也拖去牆邊,撥開大氅探個鼻息:“還好無事……無名師姐,曉宗主如何了?我本想借藥浴一用的,今日不行嗎?”


    無名左右打量:“遙指峰的席嚀?這模樣倒是少見,下這樣大的雪,還有人尋她麻煩?”


    望枯:“並未,席嚀師姐是自己凍傷的。”


    無名哂笑:“不懂不懂,我也懶得問,師尊慷慨,從不計較藥物多名貴,女子想用就給。但席嚀是你要救的人,哪怕師尊再看重你,我的規矩也不會亂——外宗門不好介入她人之命,你隻需自己想法子。”


    望枯:“那是自然。”


    無名:“你往此處直走,若是撞見屏風,每搖動一片,屏風上都會幻化出一朵花,共有六十種。屏風願意給你展露什麽,就是什麽,挑不得的。進去就會有湯池和草藥櫃,你需自行調配藥浴方子,還有,箐峽的池水稀缺,莫要浪費了才是——”


    望枯已背著席嚀跑沒影兒了:“明白!多謝無名師姐!待我打點好席嚀師姐,這就來看曉宗主!”


    今日屏風映顯的,是蜀葵。


    望枯入室,有蜀葵香遠益清,濃霧滾滾,地上常有水漬,像鋪滿新泥,惹人腳下打滑。陳設之物與先前大差不差,手伸進水池裏撥弄一二,試個水溫,卻比望枯上次來的,還要燙上些許。


    望枯為席嚀寬衣,待到脫得隻剩裏衣了,才小心將她放入水中。又拆了手邊的蘭花盆底托,蓋上一層擦身布,用以枕席嚀的腦袋。


    時不應她,望枯跑去中藥櫃前——過目不忘的本領就是這點好,草藥功效她通通記下了。她循著那時所看的圖文注解,挑出三味藥,六盞花。


    其中一味藥,還有安神定魂之用。


    寧少拿,不錯拿。


    待到藥味彌漫開來,望枯又躡手躡腳地推開屏風。


    無名恰在門口候著:“竟如此迅速?”


    望枯:“席嚀隻是昏睡,拿太多藥反倒不好,夠了。”


    無名:“是藥三分毒,領略此個道理,已是半路出家的郎中了,你果真有兩下子。”


    望枯:“過目不忘罷了……曉宗主身在何處?”


    無名一端正色:“隨我過來。”


    流年書屋有三層,望枯來了幾迴,都隻止步第一層。而每上一層,就更像酒軒,一屋一秉燭、一書櫃、一臥榻,馥鬱書墨,常蔓女香。


    而起先見不到的負卿宗女修,如今隻是在二三樓之中都能碰見,還抱盆端碗,忙上忙下。見了無名,還要停下來喚她一聲——


    此姑娘梨花帶雨:“大師姐……師尊病得更重了,十二峰上最好的仙草都用上了,為何還是光吐血,不止血呢?”


    無名兩步跨一階:“我來看看。”


    三樓最東邊的臥房,總有女修魚貫而出、魚貫而入,定是曉撥雪就寢的廂房。


    望枯跟在無名後頭邁入屋,血氣撲麵,履下濕答答的——竟是黑紅色的血漫來門前,隻尋而去,像蜿蜒了一條蚯蚓。


    一踩,斷七寸。


    女修向她迎來:“無名師姐,師尊吐了一地後,就此昏睡了,可要將她喚醒?”


    曉撥雪麵若白紙一張,唯獨唇上烏黑。發絲被拱亂,歪頭塌上,身下墊著狼、虎、狐等各色獸皮,橙黃燭火烘在她臉龐。


    隻怕火盆錯把她當作紙錢,炬為灰燼。


    無名行至屋內中央,盤腿坐於血灘之上:“不必了,都過來,再次給師尊起陣渡氣!”


    “好!”


    望枯退至門外,看十幾個姑娘圍在無名四方,同樣盤腿念訣。


    霎時,碧水齊開,靈陣畫蓮。


    源源不斷的靈力如蠶蛹裹上曉撥雪的身。


    她的身後,橫著一方卷上珠簾的窗。


    望枯這驚鴻一瞥,便確信——窗外的風雪,驀然停了一瞬,得以萬籟俱靜。


    曉撥雪雙眼微睜,正要說話,卻又嘔出一地血。


    杜鵑色,花照雪。


    適時,法陣大破!


    眾人無暇顧及,群起向她:“師尊——”


    而窗外,那偷懶一瞬的、與“血”同音的雪,又落了。


    卻更急,一粒一粒,接踵而至。


    無心聲狠:“繼續擺陣渡氣!”


    望枯不再看她們,隻是轉身離去,尋了間相鄰的廂房。推開兩扇窗後,容不下的雪逃來她的眼,她沒有躲閃,而是聆聽雪聲哭嚎。


    她在等。


    等它再停一迴。


    她所思,即所想——


    但雪不是停了。


    而是像落到半程,就此累了,懸在半空中歇腳。


    望枯捉來一個——即便雪花壓根沒想過要逃。


    它化在掌心,冰水散在掌心紋中。


    鄰房有聲,還是喜極而泣:“師尊!你總算是醒了!”


    望枯要迴鄰房,臨到門前,卻迴看一眼。


    不對。


    常理可知,此“雪”醒,彼雪止。


    而隔門一記驚唿,又將窗外雪驚動。


    蕭蕭北風起,冰雪再降首。


    ——“師尊!”


    ——“師尊如何了!”


    ——“師尊她、她……”


    ——“……師尊沒氣了。”


    無名的聲,實在沉穩。


    而其餘女子的哭嚎,因此顯得格格不入。


    窗外的雪,埋的不是負卿宗,而是望枯迷惘的眼。


    路師兄說過,仙人不會死。


    但倘若——是天道要將這抔雪,隨意撥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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