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飛雪,一樁奇觀呐!”


    “是啊,美則美矣……嘶,不過往年有這樣冷嗎?”


    “當然不曾!誰人不知十二峰四季如春啊?”


    “銀燭山遇水則毀,那十二峰遇雪……是喜是憂呢?”


    ……


    “呸呸呸!淨說晦氣的!”


    雪上肩,握於心。


    人卻隨其紛揚,散開八方。


    習武之人、修仙之輩,都能靠靈力、練氣來固暖驅寒,即便口吐白團,也能叱吒十個迴合。


    但望枯是藤。


    還是忍冬春生的藤。


    而今她隻是站在廊下,便凍得渾身僵硬。


    巫山氣候萬千,獨獨沒有雪。又因日子過得安逸,大多會隨著春種秋收的時令更改習性。


    譬如:冬眠兩月。直至何時百廢待興了,才睜眼再看黃昏天。


    望枯稍一猶豫,小雪籽就變得又大又急,或銅幣晃眼,或白線連針,漫天密密麻麻。


    “下大了下大了!”


    “這還如何對劍啊……”


    “完了!我被褥忘了收!”


    “沒看風向嗎!今兒個就算不下雪,也會下雨啊!咋那麽不長心眼,快尋辛言宗主說一聲,讓他放你迴去罷——”


    多少人往內走,偏就望枯義無反顧地往外走。她一步一停,隻怪她沒吃過苦,不知冰天雪地能要半條命。


    她費盡心思爬上去的石壁,卻無法捂熱,還生生凍疼了骨心。睫毛掛滿雪,手背通紅,斷劍生出兩段裂縫。


    冷也是痛。


    誰人烹茶,嫋嫋飛煙。望枯看著那一縷,望梅止渴。若失足跌落一層薄冰的池水,隻怕還要頭破血流。


    於是,望枯提緊褲腰帶。隻許成仁,不許出岔。


    她一劍斬雪,雪止須臾。


    ——“好劍。”


    是這茫茫世間唯一不亂的聲音。


    “隻是可惜……再好的劍,再想勝的心,你若是弄壞了身子,也了無用處。”


    望枯抬頭看去,隻見休忘塵坐在廊上青瓦,雪卻識趣地避讓,始終不過他的身。


    休忘塵笑著問:“怎麽?還不願下來?”


    望枯收迴眼:“不願。”


    休忘塵:“不曾想,望枯竟是這樣記仇。早知如此,我便多做幾樁錯事,興許你這輩子就再也忘不了我了。”


    望枯無心與他閑談,再揮斷劍:“當然,到時,無論休宗主成了人、鬼、魔……還是仙,我都見一次,殺一次。”


    休忘塵笑逐顏開:“好,我且記下了,若是望枯誆我,來日我便親自送上,如何?”


    望枯閉眼:“不必了。”


    休忘塵跳上一片雪,停在望枯身前,不用蔓發劍,照樣獨步天下:“若是誰人都聽你的話,天道,也就不會下起這片雪了。”


    天道。


    雨、風、雪,都歸天道管轄?


    世間輪轉,也由天道左右?


    可笑。


    望枯:“旁人不聽我的,我不聽他們的便是。若休宗主剛好是看中這點反骨頭,那你的確賭對了,我不會改的。”


    更不會為了休忘塵而改。


    一次次迂迴百轉,都是他的試探。


    但望枯不喜連說話也要精心計量的人。


    平添煩憂。


    休忘塵又笑了笑,與他格格不入的溫柔,忽而應運而生:“望枯,你可是把我想得太壞了?”


    望枯心不在焉:“是休宗主不曾否認,我也不說假話。”


    休忘塵從風雪高台上向下,牽他心之所往的一隅春藤。


    盡管,春藤不邀他來。


    他卻從一雙窗欞、她的眼,窺見來年一季春。


    “既然望枯不願求我,我便求你下來,好嗎?”休忘塵話是求人,卻已不容置喙將望枯拉去懷中,用靈力將她緊緊錮住,“你看,壞人也是會心疼的。”


    望枯:“……”


    壞人就是壞人,果然蠻不講理。


    休忘塵落了地,卻不撒手。廊亭人一哄而散,各個為他騰地。


    望枯適時提醒:“多謝休宗主,可以將我放下了。”


    休忘塵挑眉:“望枯,莫要忘了,在倦空君之前,是我先抱的你。”


    望枯:“……”


    此事分出個先後又能如何?


    他徑直向騰騰熱氣處尋去,有三名烹茶女子圍坐石凳,正是望枯目之所及處,萬萬不知會被休忘塵尋上。


    休忘塵單手抱人,一手叩桌:“溯洄峰的姑娘們,可否將這椅子分她一個?她染了風雪,怕會鬧出風寒,隻好借個炭火了。”


    一姑娘忙放杯盞,誠惶誠恐:“自、自是可以。”


    休忘塵倚柱抱臂:“噢,還有,我在此地觀雪,應當不打擾諸位雅興罷?”


    三人爭相起身,埋首離去:“不打攪,不打攪……我們還有要事,休宗主請便罷。”


    休忘塵從容不迫,微微點頭:“好,姑娘們也莫要受涼了,趁早迴去是好事。”


    望枯:“……”


    明目張膽地搶。


    山中土匪也不過如此。


    休忘塵踱步而來,為她斟一杯茶,身姿行雲流水:“可想逆天改命?”


    望枯:“休宗主,我說過很多迴,我沒有這本事。”


    休忘塵:“為何沒本事?銀燭山都能毀,為何到了十二峰就不行?”


    望枯:“休宗主是親眼見得我毀了銀燭山嗎?”


    休忘塵驀然笑:“直覺。”


    望枯:“……”


    果然信不得。


    休忘塵:“直覺隻為一麵,但有些事,又不能著眼於一麵。我並非不想讓你參悟其中道理,但若說得太明白,天道也會懲戒我頭上來。”


    望枯:“休宗主,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巫山沒雪,不覺得很是礙眼嗎?”休忘塵拿了一盞空杯,與望枯麵前冒著熱氣的杯盞輕撞,“茶要涼了,喝罷。”


    望枯沒拿,起身要走。雙腳卻忽而定住了,讓她強硬跌迴椅子。


    下一刻,她的右手,不受控地抬起,顫栗遊走去石桌之上。


    她舉起杯,急飲入腹。


    望枯嗆了又嗆,卻隻能死死盯著休忘塵:“咳……咳咳……”


    像是,手腳被看不見的線纏繞幾圈,成了唯休忘塵之命是從的木偶。


    休忘塵行至她身前:“望枯,我的確賭對了。”


    任雪平江,烈火驚斷桌上竹柴。


    他裸露欣愉,傾身輕柔吻上望枯的鬢發。


    像是得來一個——愛不釋手的珍寶。


    休忘塵輕撫她的發,愛意緩緩從他眼底淌出:“你哪裏不聽話,分明這樣乖?對不對?”


    一吻解禁,望枯得以動彈,她毫不猶豫贈與休忘塵一記耳光。


    望枯異常平和:“休宗主,你是有意為之?”


    休忘塵輕摸上被打之處,靠在長柱上,笑得心甘情願:“……當然。”


    “原以為這耳光能給休宗主打醒,看來是我多慮了。”望枯起身就走,“但下次碰見,我便不會打了,您這樣的臉皮,我非但治不好,還讓我掌心也跟著疼了。”


    休忘塵不動,緊盯她背影:“那萬一,我下迴也情不知所起,重蹈覆轍了呢?”


    望枯停步:“應當不會有下迴了,但倘若真有此事,那就隨我去比試台前罷。我若贏了,一切都好;我若贏不了,也來日方長。我活得久,有的是時候。”


    這吻落得輕,無關情愛,無關瓦全。望枯隻是氣,殺不死休忘塵,還任他這樣猖獗,事事騎在自己頭上。


    怪隻怪她秉性太好,說不出一個髒字——隻好以劍士之法動粗了。


    休忘塵調笑:“這麽狠心?”


    望枯再也不答,朝雪煙隱沒。


    休忘塵孤立亭中,唯有溫差作伴。


    他隻是拿過望枯喝過的杯盞,斟滿卻不灑,敬往飛天雪。


    待到被霜花覆上一層,他才順著杯沿,輕呷一口。


    這一口,他到底品得是茶,還是嚐得是杯,終是無人知曉。


    片雪正落眉,唇齒久茗芳。


    ……


    這雪終是下得急了,趕也趕不走,停在十二峰上下拍打門窗。過去一天一夜後,庭前杏樹已到白首垂暮之時,雪將它腰身淹沒。


    蒼寸哀嚎吞風:“哎喲——望枯!醒得正是時候!快!攙我一把!”


    望枯一出門,便有刀風侵肌,共窩一間的續蘭與吹蔓趕忙為她裹上棉被。


    吹蔓眼下烏黑,說話慢吞吞的:“我昨夜通宵,就要將這身襖褂縫好了,你再等等我,切莫著了涼。”


    望枯:“吹蔓,多謝有你,過會兒好生歇息罷,今日打掃銜隱小築,我一人就夠了。”


    吹蔓站不穩了:“……好。”


    這堆破爛不待建屋就已有用處,沙棠神木所燃之火有煉丹爐加持,可保經久不滅,屋內亮堂又烘熱,如反秋日。


    蒼寸就沒這樣的好運,開門被妖風撂倒、摔了個狗吃屎不說,還摔了腰。望枯扶去時,唇瓣被雪天吸幹了血氣。


    望枯:“蒼寸師兄,你後腰腫出好大一塊,不妨抓把冰雪敷敷罷?”


    蒼寸一瘸一拐,腰上抽痛:“別!這玩意兒我看了就煩!我自個兒去屋裏了,嘶——你幫我去銜隱小築告病罷!定要與辛宗主好生說啊!不能讓他以為我弄虛作假!”


    望枯:“蒼寸師兄一人足矣?”


    蒼寸擺擺手:“這麽些年都是我一人,能有什麽事?放心罷!”


    吹蔓手腳麻利,草草縫好這件棉衣。給望枯上身,倒像極了拾荒老嫗——臃腫的身影,東拚西湊的布料,還有撮灰的棉絮。


    但望枯當真是不冷了。


    她禦劍飛行,冬到,則淒清到。


    路清絕見了她,欲言又止:“……你這身是從哪兒撿的破爛?你的冬裝昨日就製好了,過會兒來清絕苑領。”


    望枯埋臉進立領:“才不是破爛呢。”


    今日是席嚀受賞之日,雖說冷得四肢都伸不出,但十二峰修士都想一睹上古法器的真容。


    而十名宗主從雪幕長亭中現身,各個麵色不虞,更顯寒氣。


    休忘塵堂而皇之拿出一物,像是兩根吊墜,墨綠晃眼:“席嚀,你的獎賞。”


    席嚀喜上眉梢,禦劍拿過。


    兩墜相撞,如樂動聽。


    忽而,席嚀難以置信地倒吸涼氣:“師尊,此物可是骨灰膚玉……”


    誰人翹首,終見此物。


    “骨灰膚玉!”


    “骨灰膚玉當真是好物!死後可貯藏魂靈不死!一旦認主!至親也可放入,隻是凡胎、鬼魂放入,功效就大打折扣了,既無意識,又不可複活。”


    “那席嚀豈不美夢成真了?”


    席嚀不解:“但是,師尊,這骨灰膚玉不該是湖綠色嗎?”


    休忘塵:“玉中嵌了物,自然就變了。”


    席嚀心下一沉:“嵌了何物。”


    休忘塵陡然不語:“不需我說得太明白,你自然也能懂。”


    席嚀踉蹌跪倒。


    “慢著!骨灰膚玉可容至親,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可席嚀的母親不是在銀燭山好好的嗎?為何會……”


    “這誰能知曉啊……”


    隻見席嚀捧著這塊玉,潸然淚下。


    雪,落進她的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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