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望枯以迫害續蘭公主之由被關入大牢,而續蘭公主被活剝人皮的醜聞也名動天下。朝野也有意煽風點火,磐州巷頭巷尾無人不叨,皇宮住進一個千古難遇的惡女——


    她向皇後奉上讒言,將八十個童男童女的屍首放去天上,十二峰鎮壓不得,以毒血澆灌黃薑花,還逼迫太後身亡,妄圖取代皇後之位,將她唯一的命根子害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商影雲屢次跪去皇宮前求一迴麵聖之機,卻被侍衛攆走,丟去那日背屍的小小偏門。


    鬥轉一月半旬,又歸原點。


    望枯這才了然,原是八十冤魂、黃薑花之血,都與端寧皇後有關。


    但樁樁件件皆因一詞,“人微言輕”,而堂皇笑過。


    如此欲加重罪,卻遲遲不行刑。端寧皇後不哭太後國喪,而日日在望枯牢前垂泣。


    諸如“是本宮的錯”、“本宮並未有意為之”、“本宮也不願如此”的話聽得望枯耳朵起繭。興許,何時端寧皇後摘去了“本宮”之綴,她才願分睱一眼。


    皇上好似什麽都明白,偶爾會紆尊降貴來接皇後迴去,卻不說重話。隻是一個抱,一個大差不差的寬慰和升不起一絲波瀾的輕拍。


    像是十年如一日,用了千百迴還不膩。


    而望枯,任風雨飄搖,隻看六杠天窗斑駁的一寸光。


    她將它視作薄衾,不躺此處不好眠——


    這是隻留給她的一盞燈。


    微弱才好留住。


    休忘塵與何所似也來,還在夜深人靜時潛入此地。


    何所似率先氣急敗壞:“望枯!他們給了你多少錢!你為何要應!”


    望枯苦笑:“何宗主,您多慮了。”


    是她隻知投機取巧,並無真本事。


    差點連自己也騙了。


    何所似:“你認了,柳柯子如此甘心被認麽?你好生求個饒,他們能怎麽對你?再者,你是藤妖,何不徒手挖個坑,從地裏逃出來……”


    望枯這才看他一眼:“不必,我有法子。”


    不該由人插手的法子。


    何所似捶胸頓足,唏噓個不停,好似真覺此次分別,就是陰陽兩隔。


    休忘塵與他一同而來,倒比潺潺月水還要靜。卻要邁前一步,奪走望枯這寸唯一的光熱:“你不願我救?”


    望枯嗤笑:“我不願的可多了。”


    和“他”,不屬同流。


    休忘塵這一眼,深入皮骨:“望枯,你不該意氣用事。”


    望枯:“何為意氣用事。”


    她隻是走了她該走的路。


    休忘塵笑了,躬身向柵欄:“好,我說錯話了,但你且記著,你若是哭了,我可不負責哄。”


    何所似:“……”


    淨說亂七八糟的去了。


    望枯一本正經:“身為枯藤,一滴水都可貴,怎能輕易浪費?”


    天性不哭,便一世不哭。


    休忘塵揮手,逍遙自在迴身去:“好,有魄氣!”


    ——那就大步去,還她一次年少輕狂。


    ……


    到底是修真者會算時候,二人走後的翌日,門鎖一開,湧入五個人將望枯押走。


    望枯渾身不自在:“將我圍住就好,不必擔心我會逃走,我很懶的,又跑不動。”


    眾人:“……”


    此去行刑處,又是黃薑花苑。


    黃薑花像命脈,一斷則將淺草也斷個幹淨,或是將雜草一並去除,更顯明日黃花之意。


    密密麻麻的竹筒煙花依牆沿而放。


    唯恐倦空君不知此地動蕩之大。


    隻是大抵又揉了人命,瘴氣千重,過往侍衛也聞之幹嘔,麵如土色。


    今日服太後的喪禮,喪樂在隔牆之外響了一整日。


    端寧皇後卻為迎神佛再臨,含了胭脂,點染水粉,隆重至此,又置之度外。衣裳卻穿得更厚了,由詠婉攙著坐去中心處的椅子。她為一點墨,暈成山水畫作。


    而望枯細看詠婉,也覺她無神無緒。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比起毫不出錯的人,更像一張有棱有角的紙。


    一覽無餘。


    端寧皇後笑著向望枯招手:“望枯,過來,趁著蘭兒不在,本宮來給你講講故事,可好?”


    望枯:“不願聽。”


    端寧皇後花容失色:“望枯,你怎的還在怪本宮,本宮並非是壞,本宮隻是——”


    望枯冷聲打斷:“隻是壞到骨子裏了。”


    初次辱人,倒也並無所想的那樣難。


    端寧皇後作勢又起哀緒,珠淚落地有聲:“你果真不信……好,望枯,本宮能向你證實,本宮隻是溫婉賢淑的好皇後,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


    她邊哭邊笑,紅妝毀盡,像隻有拚命告知自己這些,才能確信自己真如她口中所說。


    望枯眼下被剔除的喜怒哀樂,通通在端寧皇後眼前一應俱全。


    她懷中抱風,咿呀學語,直至道聲“蘭兒笑了”,卻又緩緩放開雙手,如夢方醒地唿喊“我的孩兒呢”。怒極了,才飄飄然地滿苑踱步,尋到黃薑花餘草,又後怕喟歎——“原是躲好了,在等母妃來尋呢。”


    轉瞬卻蹲下,掩麵痛哭流涕。


    “可母妃為何找不到你了。”


    她是莊周蝴蝶。


    沉醉迷夢。


    望枯:“皇後娘娘,續蘭公主要身亡,也總該有個緣由。”


    她病入膏肓也是。


    端寧皇後再未藏著掖著,從亂塵中抬首:“是前幾朝代流傳的詛咒。”


    “本宮不可提名諱,那便喚她心術不正的瘋婆子。瘋婆子本是世家女,被送入宮闈當妃嬪,人就沉默寡言了許多。”


    “高祖帝不喜,但也召她侍寢,還生下一女。可後宮勾心鬥角,不知哪個妃嬪害死她的孩兒。她雖然不哭不鬧,卻記恨上了。先吃了她孩兒屍身裏的肉,再扒幹淨另一個公主的皮,還把這張皮留下來,製成了巫蠱偶。”


    她麻木不仁,再暴虐的事,從她口中也如此淡漠。


    “她用這個巫蠱偶,害得後宮大亂,死傷無數,厭勝之術也由此傳開……在那以後,凡是公主降生,都會因早夭,且活不過九歲。”


    話雖唬人。


    但能把一國之後逼成這副模樣,也隻有亂力怪神。


    巫蠱偶曾聽商影雲說過,是以雜草捆作掌上偶,取以名諱,便是住一樁魂魄,既可斂財、招運,也可家破人亡。此物合棺多有不幸,需得拔起插身銀針,用明火燒去。


    凡是醃臢事都扔與望枯而行,但她昔日隻當戲言——人無法術,怎任草垛為兇器。


    而今方悔。


    望枯:“那巫蠱偶呢?”


    眼見墨水潑滿天,端寧皇後闌幹淚痕也停歇,昂首看去懸在天邊的邈邈星漢。


    若將其反倒為長河,她願以身傾入,飛往萬裏空穀。


    端寧皇後:“不知,但這瘋婆子,在本宮夢裏,不,不隻是夢裏,還在蘭兒跟前,害她夜不能寐,還在這裏埋著,無時無刻不在勒令本宮將她放出。”


    望枯:“黃薑花之下?”


    端寧皇後:“是。”


    棺材不可無端而入,果真有物可吸附,還需至陰之物。


    若是埋有巫蠱偶便一切明朗。


    但她並未看見何物,十二峰的宗主俱是不曾覺察。


    望枯悄然抬手看自己的身。


    蒼翠的筋是巫山之脈,煙灰的膚是巫山的天。


    因活山而鑄,卻以死身相待。


    望枯不動聲色背過手去:“既然皇後娘娘察覺到了,為何直到太後生辰宴才想著粉飾太平?”


    端寧皇後:“本宮是凡人,宮女、奴才也是,哪怕聖上亦然,無人看得見它。況且,十二峰的修士都找尋多日,人又談何容易?”


    但有此心,已是不凡。


    望枯:“因此你要以邪製邪,讓八十條命為續蘭公主擋命?”


    端寧皇後又舉原詞:“傳言不假,毒血澆花辟邪也好,將童男童女放走天邊也好,都是本宮聽信的讒言。如今,本宮為半死之身,走到今日,殞身此處是咎由自取,隻是讓你替本宮粉飾惡行,非本宮之願,你要明白,有些人哪怕死在深宮,也都身不由己。”


    她橫著無形擔子的肩鬆泛些許:“……不過,今夜用的煙火隻是太後的陪葬屍,並未再害他人,你且寬心。”


    言盡於此,空無一人的皇後宮、與聖上的貌合神離、滿屋不認的字、侍女詠婉的過分得體、先發製人剝去人皮等等諸事,就都有眉目了。


    隻因她太想取勝了,凡有一線生機都要摻上一腳。


    望枯信這世上真有亦正亦邪之人。


    她再未發問:“皇後娘娘,至夜了。”


    鋪陳再多,戲已登台,便不會草草收場。


    端寧皇後閉上眼:“望枯,本宮若有你的三分膽識,也不至今日這樣進退兩難了。”


    望枯:“既已做了,就大方做全。”


    她摘下一枝枯木,討角宮燈借火。


    再義無反顧向擺在牆沿的煙花燎去。


    “轟隆——”


    第一聲花火,是山花爛漫時,銀白菊似的花瓣糜爛出灼目的紅。


    但第二迴看它的望枯,已然沒了興致,隻悶頭點燃下一個。


    端寧皇後跌跌撞撞跑來:“望枯,先等等,良時未到,會惹人耳目的——”


    望枯仍是懼火的,但她跑得過分快了,以至懼怕之感都未追上。


    千樹萬樹同開夜空,映照人臉,卻各顯猙獰。


    到底是鮮血更勝一籌。


    直至煙花了盡,望枯平步端寧皇後身前:“倦空君不會來的。”


    不會為了端寧皇後。


    不會為了紅牆深院。


    更不會為了她,望枯。


    她昔日看不見魂魄,而今倦空君沒來,都徘徊此空,各領一星——


    隻怕要引出霍亂。


    望枯既然都聽完她想聽的了,自然要想法子離開。


    可禍不單行,從四麵八方湧入一些士兵,剛好把望枯圍在正中心:“奉聖上之命,速速處決挾持皇後、攪亂太後喪禮之人!”


    曾聽聞,端寧皇後姓慕,單名一個若,有杜若花的淒美之意。


    而望枯來解——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取自納蘭性德《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柬友》)


    端寧皇後慌亂向前,一雙手微微攏開,露憐惜之色:“望枯,來我這裏,我不傷你,快過來。”


    稱謂一換,望枯正眼看去,她的身鍍來一層母性的暖輝,粲而是真。


    望枯卻邁進兩步,刻意用長槍劃破手背,再攥拳向天。


    萬千野魂聞了血氣,朝望枯之身橫衝直撞。每魂一入,就是散來一股風,並非像前幾迴那樣毫無所覺。


    起先她還不厭其煩,被撞一迴,就踩著碎步。待到數量多了,心頭像被壓了一塊石頭,氣不通,話不順。


    像箭雨,像冰錐。


    通通落在望枯脊梁骨上,亦或摧殘秉性。


    直至最後一個魂魄入體,望枯雙膝灌鉛,身子也跟著跪倒——


    一百八十個。


    人有三六九等,貴命活一世不易,所以殉葬的賤命就理應比生辰宴還要再多整整一百個嗎?


    好似,過火了。


    那些遊魂也聽得懂她胸腔中的怒,忽而在她身體裏互嫌擁擠,擠壓她的五髒六腑。


    亦或,妄圖將望枯取而代之。


    她像一滴無處安放的水,仰躺百之間。


    形形色色是天地,墨守方圓是人。


    亂得望枯不知自己可還活著。


    她想——


    早知如此,何必貿然行事。


    到底是拜倒宗門腳下,竟也有心逞英雄。懼怕什麽亂魂毀了人間?都與她一個下等妖毫無瓜葛。


    她如此想著,竟如此順遂她的意——


    其中一魂,兀自撕裂她的脊背逃了出來。


    望枯疼得悶哼:“……”


    更甚者,還有三兩遊魂跟在後頭,唯恐再迴望枯身中。


    她背脊生瘡,後衣暈開一朵扶桑花,她得以大口喘息。


    望枯好不容易奪迴四目清明,隻好將深明大義拋去九霄雲外:“給我……一把劍……給我……”


    誰人不忍,扔下一把貼身短匕首。


    望枯奪過來用力握緊。


    第一刀,斬在自己腕心上。


    她謹記《練氣》扼要——氣息大亂時,方從筋脈斷開。


    而後,又有幾縷數不清的魂隨風碾出。


    望枯痛即靈醒,乘勝追擊,胡亂在身上留傷。一處不放魂,還有另一處,即便臂膀劃了足足十多道傷口,也無法安撫七上八下的心,她隻好拿肩頸、大腿開刀。


    幾十個遊魂唿嘯而過——


    她的身,就是死了也不允旁人奪去。


    軍中、江湖都不乏武功蓋世的,但如此狠心的不常有。


    這樣下去,不必旁人封喉,也可自戕亡身。


    望枯卻隻知喜。


    再傷幾迴就能解脫了。


    可眼下,她刀起時,卻不落——


    隻因一人用手箍緊她腕。


    何人驚唿:“他、他是如何來的!”


    端寧皇後的聲,欣喜若狂——


    “倦空君降世了!”


    既是倦空君,是嗅古木沉香,是有濟世之風。


    可為何握人這樣緊。


    望枯也知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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