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窮桑又恢複了它的熱鬧,戰亂平複後眾人又迴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們因為被損壞的財物、被打破的寧靜如同審判者般咒罵著反叛者,因此對明日的處決興致盎然,奔走相告,痛恨他們殺死自己的王,讓原本平穩的生活被洪流衝散。


    酒館此時更是熱鬧非凡,客人們談笑風生,各類酒香在鼻息間遊走,無人注意到角落孤單的圖南,正一杯杯將酒倒在地上,窗外月明,照的這些液體閃閃發光,他們終於能安息了,管氏萬千將士的性命終有所償,他終於等到這一天,可他心中盡被無窮的孤寂所淹沒。


    他已記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屠殺雷氏滿門的鮮血仍長在他腦海中,雷氏的宅院中有棵丹樹,橢圓的葉片如同眼珠,紅色的莖幹像血液在流動,火靈對它毫無作用,隻因雷氏的雷靈力能招致天火,可這對圖南來說毫無阻礙,那夜雷氏上下三十口人俱被燒的焦黑,掛在丹樹的樹枝上毫無違和感,他渾身是血的欣賞著那樣和諧的風光,像極了鹿城門口懸掛暴曬多日的幹屍。


    伊祁氏尚未統一那片土地時,戰力與金錢是那裏唯一的生存手段,他們高唿民主與自由,人人都想成為一方霸主,雷氏便是當時最大的氏族,它們駐守著西南五座城池,不知是挑釁高陽,還是另有所圖,他們進攻了偏遠之地的鹿城,敵人來勢洶洶,弱小的氏族哪有諸多庇佑,管謹山上報了窮桑,得到的迴複卻是務必駐守鹿城,可卻並未派一兵一卒。


    因此最終他也無法逃離,城破後管氏城中的將領、家眷悉數被懸掛於城牆,活活被勒死,屍體懸掛了許久,直到高陽打著複仇的名義再此奪迴城池,許是新任城主覺得這些屍體過於礙眼,這才讓他們入土為安,高陽的軍隊也趁機奪得他們手中四座城池,若說不是高陽玄的計謀,這沒人能信,畢竟犧牲一個小氏族,再取城池才是師出有名。


    圖南作為妓女的孩子,本就不配姓管,因此倒也逃得一命,他的父親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他最後告誡圖南,戰爭中的死無關君王,讓他勿要找高陽玄報仇,圖南不理解,但仍答應了他。


    月華城城破的前夜,雷氏的人俱詭異而死,丹樹的顏色豔紅如血,親眼見過的士兵都覺得,比管氏的死法有過之而無不及,新任城主查了許久也不知何人所為,百姓間開始流傳著惡鬼尋仇一說,商人們將生意失敗也歸結於此,因此他們陸續遷移,此城逐漸變得荒廢,很久之後,圖南舊地重遊,丹樹上雷氏的屍體已成森森白骨,有仍然被束縛著的,也有落在地上七零八落的,風吹過,它們好似奏著什麽樂曲。


    他攤開掌心,燈火照耀著他的手幹淨無塵,可流淌過多少的血隻有他自己清楚,在世界的規則裏,一切都隻是為活著。


    次日,窮桑外城廣場圍滿著數不清的人,子欽的屍體被高高架於刑架之上,跟隨他的下屬跪在他下方,“高陽子欽,身為三王子發動政變,罔顧百姓安危乃一罪,親手殺害親生父親乃二罪,無端釋放禁地的犯人乃三罪,雖因逃避責罰神魂已遠去,但肉身之苦卻不可免除,新王對於反叛者的行為既憤怒又心疼,可為了百姓與先王,不得不對其處以砍頭之刑罰,並將其頭顱懸掛於城門,以警示世間所有意圖損毀和平者”,滕濆獻作為行刑者,他的聲音流遍窮桑的每個角落。


    明安握緊拳頭,剛有想衝上去的動作,晏公按住了她的手,“公子費了那麽大力氣才救你出來,莫要再將自己至於險地”,他壓低聲音對她說,明安眼眶通紅,或許高陽子欽不救她比救她還讓她難過,從小到大她從未覺得自己有哥哥,他們是同窗,是競爭者,卻從未當過兄妹,可現在她心中卻有濃烈的痛楚,以前隻是她覺得自己無人庇佑,現在則是真正的孤身一人,她垂下頭,不願看現在上演的一切,周圍的歡唿聲此起彼伏,或許大多數人從未見過這些神族,他們依據別人的描繪,奮力進行著審判,好似這樣的自己才是偉大的。


    “你要將他們的死深深刻在腦海中,這樣才有強大的力量支撐著你去報仇”,在晏公的話語裏,明安緩慢抬起頭,她眼神無波平靜的看著,該找誰去報仇呢?母親與外公的死是因為薄奚氏,那大哥呢?他無辜嗎?或許母親不死也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家主,您就這般看著,若您當時出手情況肯定與現在大有不同”,霍刀跪在地上聲音擲地有聲,他原是薄奚伏炎的親信,也就他敢這麽說,薄奚懷聞坐在窗邊飲茶,目光正好能清晰的看到行刑,“我沒想到高陽子欽會這般蠢,聽信薄奚伏景的鬼話,我不過是為了保全薄奚氏,何錯之有?”他啜飲著暖茶,“就算他贏了,占領了窮桑,你覺得他能做幾天的王?氏族們會放過弑君者嗎?”


    霍刀仍麵露痛苦,這些道理他自然知道,可若薄奚懷聞能在子欽反叛前就出手阻止又何至於此,“大公子,您變了,作為老家主的親信,或許我當時就該替主人報仇雪恨,是我苟延殘喘又活了許久,請允許我履行自己的職責”,他眼中對薄奚懷聞有恭敬卻再無忠誠。


    “你當然隨時可以走,主仆一場送你四個字,審時度勢,衝動之下的犧牲不值得歌頌”,薄奚懷聞的目光停留人頭落地的瞬間,霍刀怔愣片刻,將腰彎到底的對他行過最後一禮,轉身跨出茶樓,薄奚懷聞的目光從未迴過頭。


    他低頭瞧著掌心的疤痕,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他想或許真正的薄奚懷聞會阻攔子欽吧,哪怕代價是賠上整個薄奚氏,可他不行,他才得到他夢寐以求的身份,怎麽能看著有人將它拉入地獄。


    薑隨光明正大的站在花樓中,欣喜的看著行刑的畫麵,“我就知道高陽景禪不會讓我失望,可若他們當時沒有再次殺死我阿姐,或許我真的會宣誓成為他的部族,永遠效忠於他”。


    “公子,接下來我們怎麽做?”女子柔緩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你做的很好,不費任何兵力就能讓窮桑大亂”,他讚賞的看向女子,後者笑的天花亂墜,“我還以為他會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毒死高陽玄,沒想到他竟蠢到反叛”,這女子赫然是死去的雲婀,“不過他選擇自殺,以神魂去羅酆山尋我,這倒是意料之外”,她神色中含著幾分落寞的看向落在地上子欽的頭顱,曾經的抵死纏綿仿佛還在眼前,雲婀蝶翼般的輕顫著,原本石化的心還是忍不住動了動,她笑著搖頭,一切都晚了不是嗎?


    “我倒想知道你是否也喜歡他?”薑隨目光充滿趣味的看著她,“我也不知道”,姐姐的身影浮現在她眼前,其實她的阿姐早死了,死在那個畜生手中,她一個普通的人族,不配得到高陽神族的愛,她心中如是想,可她沒想過,或許她的前半生太慘,這樣的愛是上天補償給她的。


    自從母親死後,父親變得整日酗酒,心中一有不滿就對姐妹兩拳腳相加,可有時候他又很好,他愛撫的抱著阿姐,她有些羨慕阿姐能得到父親的愛,可當父親的手要觸碰中,總會被阿姐攔下,阿姐像小貓般縮入父親懷中,於是她便時常被趕到門外,可每次阿姐打開門總會遞給她一塊糖,心中的委屈頓時被甜蜜衝散,阿姐也笑著看著她。


    可等她再大些,她便知道發生了何事,阿姐每迴掙的糖都給她,她仍舊開心的含在嘴裏,可苦澀卻如洪水在心頭泛濫,從那時起她再也沒有吃過糖,她計劃了好久想帶著姐姐逃跑,可那天姐姐卻沒有迴來,雲婀奮力踢打著她的父親,卻聽他說姐姐跟著雜耍班子跑了,她不信,她不信阿姐會拋下她離開,她看著敞開的大門,狠狠的咬了口父親的手腕,就拚命的往外跑,眼前的景致變幻,耳朵聽不到半點聲音,隻有心催促著她快跑。


    不知跑了多久,她被腳下的石頭絆倒,這才發覺已不知離家多遠,她歡暢的唿吸著空氣,她在心中呐喊,一定要找到阿姐,可沿路打聽著,一直走到高陽境內,她終於追上了雜耍班子的腳步。


    陽光透過古老街巷,照在熱鬧非凡的集市上,四周彌漫著食物香氣與人聲嘈雜,歡笑聲和鼓樂聲不絕於耳,鐵鏈鎖著一個渾身長滿毛發看不清麵容的女子,鎖鏈的另一端在服飾豔麗的男子手中,“這是來自遙遠深山的野人,給諸位看官表演一個美人”,隻見野人動作緩慢且滑稽的舞動著,惹得在場諸位哈哈大笑,隻有她認出來這是阿姐,他吸幹她的血,還將她賣了,雲婀淚流滿臉的放聲大哭,眾人都好奇的看向她,隻有野人在台上歡快的拍著手,嘴中口齒不清的說著,走,走,走。


    她聽出來阿姐讓她離開,可她的腳步沉重的好似有萬千斤,野人憤怒的捶著地板,本就布滿傷痕的手又流出鮮血來,雲婀點著頭,轉身緩步向前走,耳邊繼而又響起歡笑聲,她胸腔滾燙的疼痛著,一直往前走直到再聽不見聲音。


    深夜,她尋著足跡追上雜耍班子,他們將她與動物一同關在籠中,就在她想去偷鑰匙時,被一隻猴子發現,它上竄下跳的亂叫著,雲婀隻得另尋時候,她等了許久,營地中寂靜無聲,眾人的鼾聲震耳欲聾,她悄聲走到橫肉滿麵的男子身旁,鑰匙就係在她的褲腰帶上,雲婀輕鬆割斷,拿著鑰匙打開籠門,臭氣撲麵而來,她背起野人,她的神智好似恢複了些,趴在雲婀的背上靜悄悄的。


    可這次她好似沒那麽幸運,她們沒有跑多久,身後眾人舉著火把追來,他們意圖用箭射向雲婀的腿,雲婀左右躲閃並拚命的向前跑去,天色快亮了,天邊那縷白線蜿蜒曲折,忽然她感覺溫熱緩緩流向她掌心,刺鼻的血腥味,讓她腦中仿佛被什麽狠狠捶了一下,“阿姐?”她試探性的唿喚。


    背上的女子突然輕笑出聲,“終於要解脫了…”,雲婀的心被痛苦緊緊掐住,“我帶你逃出去,阿姐,你再堅持堅持”,她終於說出了以前沒有機會說出的話,“能再見你一麵,我好開心”,她虛弱且喜悅的說著,雲婀淚流滿麵,腳下仍快步超前跑,“你要好好吃飯,好好長大,這樣我見到母親才好說”,她的手從雲婀肩上滑落。


    “不,阿姐,你不能死,我還沒有給你買麵人”,她聲嘶力竭的喊著,好似黑夜中痛苦嗚咽的孤狼,那些人的腳步已經在她耳邊了,可她根本無暇顧及,“阿姐,你不要死,我欠你那麽多還沒還”,箭矢射中了她的腿,她撲倒在地,阿姐沉重的落在她身旁,“阿姐”,聲音好似能劃破這夜空。


    然而,那些人再離她幾步之遠的地方悉數倒下,薑隨出現了,他殺了那些人,救了雲婀,卻無法救那個可憐的女子,其實阿姐名喚雲珊,母親原本希望她向珊瑚般華美、珍貴。


    雲婀從記憶中倉皇逃出,她拳頭緊緊按著胸口,“你不用覺得欠我什麽,你愛與不愛高陽子欽我都無所謂,事情有很多種方式可以達成,當初我救你不過也是想到我的阿姐”,薑隨何等聰明,自然明白她在想什麽,他不想再從這個命苦的女子身上獲取什麽。


    夕陽如殘血,鋪滿整個天空的邊緣,長長的陰影在大街小巷裏靜默著,地上的血順著石縫遊走,它比夕陽更豔麗,空蕩的廣場留不住任何人,偶有幾隻鳥類,靜靜舔著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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