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毅從柑子府裏出來的時候,半張臉已經腫的有饅頭那麽高了。


    他心裏生氣,簡直氣的可笑。


    他真是不明白,龍椿這個女人的腦子到底是怎麽長的。


    明明她前一秒還在高高興興的同他說話,甚至在花園裏和他獨處時,兩人之間還有那麽一點旖旎氣氛。


    怎麽下一秒她就能臉色一變,對他下這樣的死手?


    他這張臉雖然美不過那些戲台上的小生花旦,但他從小到大,還是得過不少小姐丫頭的青眼的。


    他原本想的是,龍椿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女人。


    他隻要花些心思籠絡她,再用生意金錢哄著她,最後輔以男女之情牽製她,這廝就會乖乖做自己的手中刀。


    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她怎麽這麽狠啊!


    萊副官把韓子毅接上車的時候,一見他臉上的慘狀都愣了,忙問。


    “您這是讓熊瞎子掏了嗎?這臉怎麽能腫這麽高?”


    韓子毅閉著眼往後座上一靠,他一隻手捂著臉,一隻手在懷裏摸索手帕,半晌才氣急敗壞的迴了一句。


    “別他媽問了,往醫院開,收拾完了趕緊迴天津”


    萊副官一縮脖子,默不作聲的發動了汽車。


    韓子毅平時的脾氣是非常好的,甚至可以說他是一位十分好伺候的,且十分懷柔的上司兼少爺。


    萊副官上一次聽韓子毅爆粗口,還是在韓子毅十八九歲那會兒。


    那天韓子毅被他大哥欺負的狠了,幾乎是連哭帶嚎,又衣不蔽體的對著韓家老大喊了一句。


    “都他媽滾啊!別禍害我了啊!滾啊!”


    萊副官一邊想著少年韓子毅的慘狀,一邊又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現在的韓子毅。


    他搖著頭歎了口氣,世人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萊副官卻隻覺得,倘若以韓子毅少年時吃的苦來計算,那韓子毅今天就不應該做司令了。


    他最少得做個大總統才行。


    韓子毅在醫院包紮傷口的時候,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做了一迴實打實的賤骨頭。


    他在天津事忙,忙的幾近腳不沾地。


    這段日子裏,他不是在汽車裏和人秘密長談,就是在司令部裏同人大開會議。


    他想盡辦法的,想將韓家軍的兵力集中到自己手裏,可他爹那些舊部,卻沒有一個是好纏的。


    他口蜜腹劍的和他們交際博弈,錙銖必較,已然是累的夠嗆了。


    偏今天一大早,又有一個叔叔輩的老師長,叼著雪茄來他的參謀部裏大放厥詞。


    這人一邊拿自己的輩分壓他,一邊又用一種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將他當做自己兒子一般,狠狠教訓了一番。


    彼時的韓子毅坐在沙發上,麵上雖笑的謙和有禮。


    心裏卻隻想著,究竟什麽時候能兵不血刃的,扒了這老畜生的狗皮就好了。


    現在嗎?


    現在不行,現在做為主帥的父親剛死,要是再死個老將,隻怕隊伍就要大亂起來了。


    再忍忍吧,二十八年都忍過來了,還差這幾個月麽?


    值此受辱卻不能發作的時刻,韓子毅莫名就想到了龍椿,他有些想去見她一麵,這一麵並沒有什麽目的,就隻是見一麵,說說話,就好了。


    他想起那晚,龍椿像隻鬼魅一樣進了自己的家,殺了自己的父親和大哥。


    大哥和父親,是他恨了那麽多年,怕了那麽多年的人。


    父親的強悍,大哥的惡毒,都是在午夜夢迴之間,能讓他嚇出一身冷汗的存在。


    可這兩個人的強悍和惡毒,卻絲毫左右不了龍椿。


    她就那樣輕靈靈的進了帥府,又輕而易舉的,替他徹底抹去了這二十八年間的所有噩夢。


    而後,她又輕靈靈的走了,甚至走的時候,她還對他說:“不謝”。


    那天晚上,韓子毅的感受很複雜,他想,他好像是對龍椿產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感情了。


    因為龍椿幾乎是這世上第一個,出手保護了他的人。


    也是世上第一個,助他爭鬥,盼他得勢的人。


    即便她提供的保護和幫助都有前提,但她肯那樣做,就已經很打動他了。


    他的母親每次看到他受辱的時候,都隻會關起房門來抽大煙,對他的悲慘視若無睹。


    這之後,她又會在他受了一身傷迴來的時候,用煙杆兒使勁敲他的頭,問他。


    “你怎麽就這麽沒出息!就是老二也沒像你這麽窩囊過啊!他打你你不知道還手嗎!他說你是個下賤坯子你就是了嗎!我還當我生個兒子就有指望了!你怎麽就這麽不爭氣啊!我他媽怎麽就這麽命苦啊!”


    她一邊說著,一邊還用軟趴趴的手指頭,在他胳膊上掐著,攥著,發泄著自己的委屈和恨意。


    那時的韓子毅很麻木,麻木到想象不出未來的樣子,看不到來日的希望。


    他幾度想死,卻又替自己不值。


    難道他來這世上一趟,就是為了平白受下一場欺辱,然後去死的嗎?


    他不想這樣。


    這之後的十年裏,他明裏做小,暗裏用功,為了不挨打,他幹了許多低聲下氣,沒有尊嚴的事情。


    但他也成長了,他成長成了一個於親情極端麻木,於自我極端克製的人。


    韓子毅的心冰封許久,他總覺得,在他懂事後的這十年少年時光裏。


    真正讓他活下來的,不是米飯,不是饅頭,是仇恨,對父親的,對大哥的,對母親的仇恨。


    這份仇恨讓他活了下來,這份仇恨讓他長大成人。


    甚至這份仇恨還為他塑造出了更加嶄新堅固的人格血肉,好讓他刀槍不入,向死而生。


    然而那天夜裏,龍椿替他結束了這數十年如一日的仇恨。


    他對她說出“多謝”的瞬間,是他淚流滿麵從仇恨中脫身的,寂寞瞬間。


    他胸腔裏的仇恨被清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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