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俊銘先丁然一步出了廂房,腳步不停的跑去放著煙膏煙具的屋裏拿東西。


    龍椿抱著懷裏的病丫頭,兩隻手幾乎有些顫抖。


    病丫頭嘴巴半張著,唿吸越來越急促,儼然有了些出氣多進氣少的意思。


    她整個人汗津津的,渾身上下熱燙不已。


    龍椿垂下眼睫,不肯讓人看到自己的慌張,她盡量放平了唿吸,輕撫著病丫頭的背。


    “沒事兒,阿姐給你噴煙,噴完煙就舒服了,你再睡一覺醒來,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病丫頭沒有說話。


    是了,她現在喘口氣兒都疼的心顫,更別提說話了。


    不多時,黃俊銘端著一隻大檀木托盤走了進來。


    托盤上放著一盅煙膏,一架煙燈,並一支金鑲玉的內造煙杆兒。


    丁然半跪在龍椿膝下,先是穩住手對著煙燈燒好了兩個煙泡後,才把煙槍遞到了龍椿手裏。


    龍椿眯著眼嘬了一口濃煙出來,又直直對著病丫頭的麵門噴了上去。


    這口濃煙化開後,病丫頭半張的櫻桃嘴裏被噴進去不少煙氣。


    然而即便如此,病丫頭的神色卻依舊不見改變,仍是痛苦隱忍的模樣。


    龍椿見狀一皺眉,隻得一口接著一口的抽吸噴吐。


    直到懷中人漸漸舒展了眉頭,龍椿才放緩了動作。


    柑子府是座金窟,裏頭累積著無數染血的財富,如此財富之下,好東西自然不會少。


    柑子府裏的煙膏較之市麵上的普通貨色,濃度翻了三倍不止。


    是以龍椿即便是抽著吐著,卻也還是叫這東西酥麻了半邊身子,弄的腦袋暈暈,兩眼發直。


    噴完了煙的小丫頭神情安詳許多,似乎已不再受痛苦侵擾。


    她臉上非但沒有龍椿那般雲裏霧裏的迷茫表情,反而多了些舒展平靜的溫柔模樣。


    她懶洋洋的眯著眼睛,用指尖摸了摸龍椿的衣領。


    “我當阿姐去這一趟迴來,我就沒了呢”


    龍椿對著空處用力擠了一下眼睛,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隨後又歎著氣摸了摸楊梅的發頂。


    “不說這話”


    楊梅一笑:“阿姐不愛聽?”


    龍椿不接她的話茬兒,隻閉著眼睛哄她。


    “雨山說天津有個英國大夫,治這些病治的很好的,等他......”


    “阿姐!”


    丁然忽然喊了起來。


    龍椿睜開眼睛低下頭去,隻見楊梅的手背已經打在了床椽子上,嘴裏也沒氣了。


    龍椿見過很多死人,知道人死了之後是個什麽臉色。


    人死了之後,臉都是先白,後青,最後是青黑。


    龍椿抱著楊梅,低頭細細看著她的臉色,像是在確定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窗欞之外,太陽升起來了。


    楊梅所住的西廂坐北朝南,位置極向陽,屋中總能接收到北平城裏的第一道曙光。


    此時此刻,這道曙光落在了楊梅臉上,也落在了龍椿懷裏。


    龍椿許久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楊梅的臉色,由白,到青,再到青黑。


    柏雨山接完電話趕到廂房外的時候,小柳兒已經趴在門檻上哭了個半死。


    丁然和黃俊銘都不說話,隻紅著眼睛,沉默再沉默。


    龍椿則像是老僧入定一般,陷入了自己和楊梅的迴憶裏。


    楊梅是龍椿從妓院裏帶迴來的。


    那時的楊梅還很小,還沒有資格做妓女。


    她隻能伺候那些比較紅的妓女,晚上洗腳鋪床,晨起梳頭洗臉,做一個小腿子過活。


    某一天,龍椿接了一樁生意,要去殺一個辦布廠的小老板。


    這個小老板素日最愛嫖妓,幾乎夜夜都留戀在妓館之中。


    是以龍椿挑了個男人最沒防備的時候,連小老板帶妓女一道殺了。


    殺完之後,小楊梅就端著一盆洗腳水走進了房門,和龍椿撞了個臉對臉。


    龍椿手裏的刀還沒收起來,臉上的血也還未擦去。


    她原以為自己會嚇著這個小丫頭,同時又在心裏打定了主意。


    倘若這個小丫頭鬼喊鬼叫起來,她就連她一道殺了。


    可小楊梅沒有叫,她隻是怔愣了片刻,就眨巴著眼睛伸出指頭,對著窗外一指。


    “這個窗,通後門”


    龍椿樂了,她當然知道這個窗是通後門的。


    每次殺人之前,她都會妥帖的計劃好自己的逃生路線。


    她隻是沒有想到,這個素未謀麵的小丫頭,居然會這麽冷靜的教她逃跑。


    那天龍椿出發幹活之前,貪嘴喝多了一口黃酒。


    是以此刻她便借著一點酒勁,在作案現場同小丫頭閑聊了起來。


    “我殺了你伺候的這個人,你不打算喊人來抓我嗎?”


    楊梅搖搖頭:“殺了就殺了,她老打我,拿那個”


    說話間,小楊梅又伸出她的小手指頭,指著木立櫃上掛著的一根竹棍兒。


    “她下身壞了,生氣,就拿那個,楔我下身,疼的很”


    “下身?”龍椿挑眉,不太明白。


    楊梅見她不懂行,便十分沒羞沒臊的把自己褲子脫了。


    她在妓院長大,見多了赤條條的男男女女,壓根兒也不知道羞臊為何物。


    是以她這一脫,脫得那叫一個幹脆利落。


    小補丁單褲一路褪到腳踝,露出來兩條青青紫紫,滿目瘡痍的細腿來。


    甚至連......


    龍椿被這丫頭的傷勢慘烈到了。


    她雖是個殺手,卻從不以虐殺為樂,隻單純求財而已。


    她知道這種下等窯子裏的女人,多半都被嫖客們磋磨出了精神問題,故而各自都有些個殘忍愛好。


    好比有些窯姐兒就很鍾愛抽大煙,再厲害有錢些的,則會去外國醫生那裏打嗎啡。


    但像今天這種窮窯子裏的妓女,那估計是打不起嗎啡,也抽不起大煙,就隻能折磨人做樂了。


    龍椿帶走了楊梅。


    彼時柑子府還沒有修繕好,柏雨山也還沒有離開北平去天津。


    龍椿和柏雨山租住在恭王府背後的一間小二樓裏。


    小二樓地方不大,隻有一間臥室,龍椿住了這一間,柏雨山則在外間搭了個行軍床湊合。


    楊梅進屋之後,柏雨山很嚇了一跳。


    他想,龍椿出門是去殺人的,這怎麽還帶了個人迴來呢?


    龍椿一手拖著楊梅,一手將武器放迴暗格裏,而後便語重心長的對著柏雨山道。


    “這孩子忒慘的,都不是小孩兒沒娘那個慘法了,我今兒不領她迴來,這孩子不出正月就得死,咱養著她做個丫頭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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