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打從進營,就一直在留意洪浩逸。


    在洪浩逸磕頭的那一刻,許多人眼裏的殺意頓時化為輕風。


    洪浩逸祭拜完了,又朝著營地鞠了個躬,鼠精們也個個向他微微垂首。


    然後他邁步離去,頭也不迴。


    ※※※


    百年之後,由嶽飛孫子嶽珂編寫的《鄂王行實編年》這麽寫著:


    宣和四年,嶽飛活擒相州巨賊陶俊、賈進之後,相州的知州(州長)王靖向朝廷上表,奏請封嶽飛為補承信郎。


    命令尚未下達,嶽飛便收到家鄉來訊,告知父親病故,他馬上迴家奔喪,盡禮節守喪。


    沒想到,朝廷忽然中止了“敢戰士”計劃,把這群召募的官兵全部遣散,補承信郎的任命亦不了了之,嶽飛不理會,也不追問此事。


    直到兩年後,嶽飛才重新投軍,迴到曆史舞台。


    很久以前,他就已經老了。


    說是老了,也隻不過是皺紋乘他不留意時爬上了額頭,侵占了臉龐,可他的身體還健壯得很,一把精鐵打造的大弓,依然可以輕易拉得滿滿的。


    “老”這個字對他而言,隻不過是經年在日曬風吹雨打下度過,而呈現給別人的印象而已。


    他施起“八步趕蟬”的輕功,在草葉上飛奔,任誰也甭想跑在他麵前。


    他的神臂弩射出一箭,十副竹甲也照樣穿透。


    可是今時今刻,他的確覺察到自己已經老了。


    夜風吹得不是很猛烈,竟也教他打了個寒噤。


    他對這個寒噤感到十分不悅,因為他不得不為此承認已經老了。


    但是,他精壯的身體依然足於令人佩服,他於是挺起胸膛,走去敲門。


    等了半晌,有人來應門了:“誰呀?很晚了。”那人站在門後,等門外的人迴應,才決定要不要開門。


    他也不是專揀晚上來的,隻是白天趕不到,正好抵達時又是黑夜而已。


    “告訴當家的,是洪浩逸來了。”


    “洪浩……”門內的家丁陡地一驚,趕忙說:“您老等等,我請教太夫人去。”


    “太夫人……”聽得腳步聲匆匆離去,洪浩逸忖著:“果然,當家的是太夫人了。”


    這個家曾經很多男人,能管事的都死絕了,否則也輪不上女人當家的。


    腳步聲又迴來了,語氣恭敬的說:“您老久等了,太夫人要我問三條問題,好確認是不是北神叟,請勿見怪。”


    黑夜有人拜訪,謹慎小心總是沒錯的,洪浩逸說:“問吧。”


    “請問令堂名諱?”


    宋代雖然不會刻意隱藏女性名字,但家母的名字,也不會隨便讓人知曉的。“李鶯喜。”洪浩逸直接答了。


    家丁戰戰兢兢的問第二題:“李家家訓,孩兒幾歲入作坊拜師學藝?”


    “男兒七歲,女兒六歲。”


    “這題有副題:為什麽?”


    “因為開始換齒,從換第一顆牙開始入作坊。”


    “第三條由我來問了。”門後是太夫人的聲音,太夫人不知何時來到的,洪浩逸根本沒聽到她走來的聲音。雖然已經年老,洪浩逸依然認得出她的聲音,問題是:她的聲音跟年輕時一樣。


    “太夫人好。”洪浩逸說。


    “太見外了,你以前怎麽叫我的?”


    “這是第三個問題嗎?”


    太夫人沉吟半晌:“要是,也行。”


    “哪一個以前呢?”洪浩逸歎道,“最久最久以前,我喚你秀秀的時候嗎?”


    “不,是我嫁進這個李家之前。”


    洪浩逸迴想了一下:“薛老板。”


    “是了。”洪浩逸聽得出太夫人語氣中的笑意,“開門吧。”家丁開了大門,洪浩逸這才看見好久不見的太夫人。


    太夫人如尋常婦女般,穿著一件素色抹胸,在涼涼的夜裏披了件半透明的褙子,豐滿的酥胸半露,麵色姣好,皮膚光滑,乍看以為是三十來歲的貴婦人。


    洪浩逸有點意外,但也覺得理所當然。


    太夫人吩咐家丁說:“小遊,這位是先君的表弟,不是外人,準備酒果,也準備一間客房。”


    “不需麻煩。”洪浩逸說。


    “故人夜訪,要是半夜到外頭去找住宿,人家還說我們李家怠慢客人了。”


    洪浩逸不作聲了,細心觀察太夫人的一舉一動,觀察她眉宇間的表情變化。


    兩人到偏廳坐定,洪浩逸把身上的神臂弩、箭袋和行李袋放在身邊,又待下人擺上溫酒器、酒瓶、幾樣佐酒菜如豆幹、鴨脯、雞內雜、核桃、栗子、梨幹,每樣雖少卻皆味美精致。


    兩人一直沒交談,直到太夫人吩咐下人出去等候唿喚了,才問道:“我們有五十年沒見過麵了,今日造訪,不會隻為敘舊吧?”


    “五十年了嗎?”洪浩逸道,“我的表侄們呢?怎麽會你在當家?”太夫人所生的孩子,年紀最長的應該也有四、五十歲了。


    “我兒不幸,一個個活不長命。”太夫人黯然道,“最長的孫子還未立冠,家中能管事的都是女流,我也不得不挑起這付擔子呀。”


    “原來如此,”洪浩逸說,“自從你過門後,我就一直沒親自拜訪過,也是為了避嫌,希望你不要見怪。”


    “那名滿江湖的北神叟,今日就不避嫌了麽?”太夫人幽幽的說,為洪浩逸倒了一小杯溫酒,“難道你五十年來,沒想過我麽?”


    眼前的美婦人,眼神幽怨,洪浩逸雖然年逾八旬,也不禁怦然心動。


    這裏是他外祖父的家,外祖李宏是給朝廷獻上改良神臂弩、令禁軍軍力大增的功臣,他小時候曾長期在此居住,在李家弓箭作坊跟隨外祖父學習兵器製作,也是在這裏,認識了這位太夫人。


    洪浩逸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境。


    此地是大名府城外的宅院,大名府乃北宋四京之一的北京(非現代北京所在),由於在四京中最靠近遼國首都燕京,因此是北方最大的城市,也是軍事重鎮,人民皆有尚武之風。


    太夫人的父親是外祖李家作坊的工匠,太夫人自幼就常在李家走動,比洪浩逸更早耳濡目染。洪浩逸初次來學習時,兩人都隻有七、八歲,太夫人很是聰慧,還會從旁指點洪浩逸。


    洪浩逸很喜歡她,知道她姓薛名秀,於是常喚她秀秀,還迴家跟媽媽說,以後要娶秀秀為妻。


    但是秀秀的爸爸覺得高攀不起,秀秀十幾歲那年,作主把她許配給酒樓老板。


    那是秀秀的第一段婚姻。


    “我當時真想馬上去把你搶迴來。”但是洪浩逸沒說出口,畢竟這是六十年前的心情了。


    太夫人那句話:“五十年來,沒想過我麽?”像塵封的詛咒般在腦中旋繞不已,但他的理性教他保持麵色不變,不輕易透露自己的感情。


    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洪浩逸避開了太夫人的問題:“後來我聞悉你嫁來李家時,我是被嚇著了。”看來當年看上她的,還不隻他洪浩逸,“你的元夫怎麽了?是離婚嗎?”


    “他是病死的。”太夫人說這話時,嘴角掛著笑。


    “然後就嫁過來了?”


    “我還打理了一陣子酒樓呢,你不是來找過我嗎?”


    “當時我並不知道你元夫去世了。”洪浩逸當時也是準備要大婚了,所以才特地跑來大名府,想再去看秀秀一眼。


    “扯了這麽久,你還沒說出此行的目的呢,”太夫人笑道,“事隔五十年,你總不會是來找我再續前緣吧?”


    洪浩逸吞下一杯溫酒,把每一道小菜都夾來吃了一遍,才放下筷子:“我已經散盡家財,遣散了所有下人和弟子,現在是孑然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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