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的,都是真的!


    小鎮上來往的行人很少,大多數人都去忙農事了。


    老叫化左顧右盼了一下,找了個空曠地,由衣囊拿出一個凹凸不平的小銅盆,用石頭敲得錚鏘作響。


    隻聽他放聲嚷道:“有靈給錢,不靈不收半文,小半仙鐵口張在此,言出必中,一厘不差!”


    他喘了口氣,又嘶聲叫道:“心有疑昧,前程明晦,失物尋人,經商上梁,凡事欲問,必有迴答!小半仙鐵口張未卜先知,大家來喂!”


    “公公,”張瑰吉道,“你這太多字了,人家聽不懂。”


    老叫化瞪了他一眼,歪頭想了想,才又敲銅盆嚷道:“鬼穀轉生,未卜先知的小神童在此!”他叫了一下,再低頭想了想:“這樣好,就這樣吧。”


    於是他嚷了許久,叫得聲嘶力竭了,才引來了兩名挑擔子過路的漢子:“那老家夥在喊什麽來著?”


    “像是什麽小神童的……?”


    老叫化露出又黑又黃的殘牙,嘻皮笑臉道:“這小娃兒能知未來,很靈的。”


    兩人皺皺眉頭,當他是瘋子,跨步便要走。


    “不靈不收錢!”老叫化趕忙加了一句。


    一名漢子說:“也閑著,玩玩去。”


    “好吧。”


    兩人將擔子擱下,問張瑰吉道:“問什麽都行?”


    “什麽都行。”張瑰吉挺起胸膛,很認真的說。


    【風波】


    路頭的大榕樹下,來了許多形形色色的人,聽說有的還是打從廣州老遠來的。


    這麽多的一堆人聚在一起,理應相當嘈雜才是。


    大榕樹下,卻靜得連落葉擦過空氣也聽得見。


    很靜。


    很靜的樹下,是一老一幼大剌剌的隨意坐著。


    坐不像坐,臥不像臥,隻是隨興靠在樹幹上。


    那小童也很懂事,對有求而來的人,他隻在耳邊悄悄說出他所看見的景象,並不大聲宣揚的。


    來客聽了小童的話,有半信半疑的,有歡喜,有愁苦的,無論如何,總不忘繳了錢才走。


    一日下來,老叫化不再像老叫化,反倒成了個老財主。


    “我說阿吉呀,這下該怎麽辦才好?”老叫化愁臉道。


    “公公還懷疑我嗎?”


    “不了,我知道你果真是神仙降世的小鐵嘴……我愁的是,錢太多帶在身上,嫌重,這荒村又沒個換交子(紙幣)的所在,如何是好?”


    “公公嫌重,用過多少,撒了便是,待明日再賺。”


    老叫化噗哧一笑,滿口黑黃的牙分外惹眼:“也是。”


    兩人打探有哪家窮苦無依的,把錢給了他們,留下夠用的買些貯糧,才迴到落腳的破廟。


    老叫化在神殿角落堆了些幹草,舒舒服服的坐在上麵,歎了口氣。


    他合了一會眼睛,便一手伸入衣服裏頭,摸出那塊紫竹牌,上書“廣東南海”四字的。


    “阿吉呀,我還有多久才死?”


    張瑰吉眨了眨眼:“不知道。”


    “兔崽子,跟我說不知道?瞎話。”老叫化苦笑道。


    張瑰吉不吭聲,默默的咬著蔥麵餅。


    破廟內越來越陰暗,暮陽把廟裏染得黃澄澄的。


    老叫化的臉,在這種古舊的色彩下愈發顯得衰老了。


    “公公……”張瑰吉小聲道,“就在後天。”


    “真快。”


    老叫化撫了撫紫竹牌,不舍的嗅了嗅它。


    紫竹牌原有的竹香業已消失,卻吸飽了老叫化的酸臭味。


    “阿吉,這東西你要妥善收好……”他把紫竹牌交給張瑰吉,“我死了以後,要拜托你做幾件事。”


    “公公請吩咐。”張瑰吉仍是小小聲的。


    “聽著了……”老叫化把丐團內部的紛爭說明白:“你看我身為團頭,每日調解紛爭,照顧其他討不到錢的叫化,而且窮得隻睡破廟,其實,其他團頭不是像我這樣的。”


    團頭的責任,是平日化解乞丐間的爭執、分配乞討的地盤,按規矩,還要從其他叫化掙來的錢中抽成,用於當有人討不到錢時,還能煮粥分給他們。


    他手中從不留多錢,每日把錢分給貧民,是以很受叫化們的敬重。不似其他縣城的團頭,單靠抽成,多有成了富人的,還雇傭畜妾,買田收租。可他一不置產買田,二不娶妻生子,又待人仁厚,反而引起其他團頭的不悅。


    “對其他團頭來說,我這種做法,無疑是特異獨行,假清高,破壞他們的威信,令他們難做。”老叫化無奈的歎息:“況且團頭通常世襲,我爹我祖父都是團頭,而我孤家寡人的,沒有孩子傳承,是以團頭的位子,很是受人覬覦。”


    “公公是想說,想對付你的,是自家人?”


    “大概是吧。”老叫化亮起眼睛,“我一死,就有人爭著要這個位子,我雖然年紀大了,但也許有人等不及了。”他吩咐張瑰吉,若真的有人膽敢殺他,應該如何做:“總之,我方才吩咐的,千萬別忘!否則我死不瞑目!”


    “我記住了。”張瑰吉終於把那塊大餅吃完了。


    ※※※


    麵對死亡,有人驚慌失措,有人冷靜從容。


    老叫化千思萬慮,交代了遺言,嚴肅的等待送他上路的人。


    他預知了死期,也為死亡做好了準備。


    那一天,老少兩人並沒踏出破廟,待在那裏耐心的等待。


    老叫化白白浪費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他直等到昏鴉淒涼的啼叫,慘白的鉤月小心翼翼的升上夜空。


    果然,不負所望,破廟外有了聲息。


    一種夜行人的聲息。


    一種要老叫化豎起耳朵,閉鎖全身真氣的竄流,才聽得見的聲息。


    在張瑰吉的耳中,破廟靜如死水。


    他根本不知道有人來了。


    “夜貓子啼了!”老叫化輕聲唿道。


    張瑰吉一驚,那是老叫化事先說下的暗號。


    他立刻鑽入神案底下,把身子縮在被陰影庇護的角落中。


    霎然,外頭片片冷光掠過,在空中劃出道道圓弧。


    冷光是淡藍的,把空氣騷擾得咻咻輕叫。


    咻──


    冷光突然紅了一下。


    張瑰吉在陰影中看得不清不楚,隻覺煞是好看!


    咻──


    不知什麽東西掉到了神案下方,激起了一點塵埃。


    張瑰吉嗅到了那東西的銅腥味。


    外頭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攻擊老叫化,卻隻感到陣陣陰冷的風,聽不見人的聲息,也聽不見格鬥的腳步聲。


    但最終仍是一聲慘號,打破了寂靜。


    月光靜柔的鋪入破廟,掩在老叫化幹皺的皮膚上。


    “還有一個小孩。”黑暗中有人細聲細氣的說。


    “不能留的?”


    藍白的光在黑暗中晃了一下,似是猶豫著:“不知老頭有告訴他什麽沒有?”


    “……那幹了吧。”


    一隻大手伸入神案下方,把張瑰吉拖出來。


    張瑰吉並沒驚叫,就和以前一樣。


    那時候,明亮亮的刀子也是抵上了喉頭。


    這一次有些不同。


    “他怎麽了?”


    張瑰吉不停的哆嗦,然後全身羊癇風似的亂抖,兩眼翻白,口中不住的呢喃。


    “想是嚇怕了吧?”一人說,“也莫怪我,孩子,要結束你了……”


    張瑰吉停止顫抖,睜眼看著他們。


    他跟他們說:“你們不會殺我。”


    “哦?”


    “在你們殺我之前,你們就已經死了。”


    他們沒有笑。


    他們還沒聽完張瑰吉說的話,每個人的後方都結結實實的中了一針。


    針是灌了鉛的,很重,所以很用力的刺了進去。


    針是喂了毒的,很毒,所以他們馬上全身往後一扭,倒在地上僵著。


    破廟從此不寂寞,又添了數縷孤魂。


    老叫化在地上用力的喘氣,他已用盡了最後的力道。


    “公公……”張瑰吉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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