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死。”張瑰吉剛說完,眼前便刷上了一片烏黑。


    老叫化的一擊竟這麽久才發生效果。


    他昏迷了許久。


    這中間,他醒來過,但見四麵一片漆黑,心裏知道是晚上,於是又倒頭大睡。


    他進入黑甜的夢鄉,補充十歲軀體所流失的精力。


    他好久沒睡得這麽安心了。


    ※※※


    跟著老叫化上路,一路上乞食,肚子常常會餓得陷下去。


    他以前便被禁錮在柴房中三年,如今的日子困苦,他也不覺有何不同。


    因為到了這種田地,人的欲望都隻剩下一樣了。


    喂飽肚子。


    老叫化把他質料不錯的衣服包好,給他另一件破衣蔽體,因為好的衣服還可以用來換吃的。


    他小包包中的錢,老叫化也不敢亂用,要不是真的餓得快暈了,也不會去動用。


    有時候,老叫化會對他抱怨:“以前我隻要養活一個人就夠了,你真是專門拖累人的呀!”


    老叫化偶爾會對月吟詩,偶爾一時興起,跟他說一些儒家經典上的事。


    他知道這老叫化絕不是一般的叫化。


    “阿吉,那天你講什麽來著?”


    “什麽?”


    “我敲暈你的那天,你好像講什麽會死,是什麽會死呢?”


    “我不講。”


    “講吧。”


    “我一講了,你一定會丟下我不理我的。”


    “為什麽要丟下你?”


    “人家都說我不吉利。”


    “哦?”老叫化覺得有趣,“這就是你不能好好待在家裏的原因嗎?”


    老叫化端正坐姿,用尾指清了清耳朵:“老漢洗耳恭聽,我還未問你,那天怎麽會在破廟出現呢?”


    張瑰吉童稚的雙眼望著泥地,兩手的手指躊躇的交纏著。


    頭頂上烈陽普照,古樹涼蔭,不時有細細碎碎的鳥叫聲在襯托著。


    張瑰吉咬了咬下唇。


    “講吧?”老叫化懶懶的躺在樹根旁,輕輕催促道。


    “是我娘放我出來的……”


    “嗯嗯。”老叫化點點頭,表示有在聽。


    “我爹死後,叔叔說是我咒死了爹,把我鎖進柴房。”


    “然後你娘放你出來……”


    “我被關了三年。”他是因為記得聽見外頭新年的熱鬧,才知道過了幾年的。


    “你怎麽咒死你爹的?”


    “他要去經商,我就看見他死了。”張瑰吉說到這裏,開始不安的瑟縮著身體,“我忘記我說什麽,我隻是看見他死了,就告訴他了。”


    “嗯?”老叫化故意裝出不信的表情,皺了皺眉。


    “你不信?”


    “信,怎會不信呢?”


    “我還看見很多人的死,他們果真都死了!”


    “那你這一迴看見誰死呢?”


    “是公公,公公你會死。”


    老叫化嚴肅了起來,說:“人生自古誰無死?我當然會死,我若不死才是妖怪呢。”頓了頓,他又說:“問題是,我什麽時候死?”


    “快了。”


    “不行,我不能這麽早死呢。”老叫化恢複了笑臉,撫了撫張瑰吉的頭,“我是怎麽死的?”


    “我看不清楚。”


    “要怎樣看清楚呢?”


    張瑰吉第一次碰見有人不害怕他所說的話,心裏高興,便也大膽了起來:“我隻消碰那個人便可以看到……”


    老叫化伸出了枯瘦的手臂。


    張瑰吉遲疑的看他的手。


    “來吧。”


    張瑰吉看了一眼老叫化的眼睛,舔了舔舌頭。


    他放膽伸出小手。


    他的手尚未觸到老叫化,腦子裏便突然震了一下。


    他感到腦漿在翻騰,滾滾黏稠的事物剎那便湧了進來。


    他的身體在瞬間失去了感覺,隻留下一個在洶湧浪濤中打滾的腦子。


    他的頸項暴起了青筋,兩眼瞳孔脹到最大,望進去深不見底。


    他全身發狂般的顫動,似乎是受不了不斷湧進他腦中的“念”。


    人隻要起了一念,便有無窮無止的欲望。


    何況此刻是萬萬千千的念,毫不憐憫的擠進他腦中。


    這些念,在他的腦細胞中尋找可棲身的空間,搜索他的每一縷思緒,挑動他的每一絲神經。


    他失去了收迴手臂的自覺,隻一味的由老叫化腦中吸吮資料。


    他忘了……


    “阿吉!”老叫化這一大喝,才迫使他由思海中鑽出頭,驚慌的四下探視。


    他趕忙收迴手掌,隻覺掌心麻痹,心髒仍在胸膛中激動的亂撞。


    他心虛的看了看老叫化。


    “如何?阿吉,”老叫化問道,“你知道了麽?”


    “知道了……”


    “是有人殺我嗎?”


    “是,有五個人……”他為他所見到的情景害怕不已,“他們有的有刀,有的有劍……”


    “那就對了。”


    老叫化伸手從衣服中兜出了一件事物。


    細看之下,原來是一片紫色的竹片,上麵刻了“廣東南海”四字。


    其時,宋廷將天下劃分為二十六路,粵江一帶即稱廣南,再分為廣南東路和廣南西路,後世的廣東、廣西正是源自此名。路下有州,州下有“郭縣”和“縣”的單位,南海正是鄰近其時天下第一大港廣州的郭縣。


    “我們叫化子,這些年來增加了很多,”老叫化說,“連年災荒,朝廷又草菅百姓,百姓隻有成為流民,或乞食,或賣兒,或賣藝的也有,總之隻求存得一息,可以繼續活下去。”


    “流民……?”


    “聽聞你家鄉那裏發生決堤大洪,也有一批人失了生計,正慢慢匯成一大批流民朝北進發了。”


    張瑰吉不作聲,他知道洪水那迴事。


    “由於叫化無人管理會鬧出大事,所以我們組成一個『團』,互相幫忙唿應,人們叫我們『叫化團』,又喚作『丐團』。”


    這些事都是張瑰吉第一次聽說。


    “我們在天下各地皆各自有團,老漢我……”老叫化加強語氣,“在下正是廣南東路廣州南海縣的團頭。”


    “團頭是什麽樣的人呢?”


    “就是我這樣的人了。”


    張瑰吉不解的端詳這位又幹又瘦的老叫化。


    “好小子!”老叫化忽然目露兇光,一手沒來由的扣著他脖子,“你還裝蒜?”


    張瑰吉大吃一驚,本能想掙脫老叫化,但他越是掙紮,施在他頸上的力量便越大。


    “布了一個這樣漂亮的局來套我,什麽來曆寫在紙上,還滿口胡謅,說!是哪一個派你來的?”說著,老叫化更是加大了力道。


    “老公公……”張瑰吉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個字。


    老叫化一時加了太大的勁,隻見張瑰吉兩眼一翻,臉龐脹成了紫色。


    看倌們,且算一算,張瑰吉自出場至今,已昏了幾次了?


    這是第三次。


    老叫化很老,老得像是一碰就散的骨架,連走起路來都會吱吱格格響的。


    可是他一出手,卻是快得連眨眼都追不上。


    也就是說,在你一眨眼的時候,他就可以完成所有動作了,你再張眼的時候,還以為他從未出手過。


    所以張瑰吉逃不了。


    他走在老叫化跟前,被他脅迫走去附近的小鎮。


    “你要是敢騙我,就立刻宰了你烹來吃。”老叫化的聲音不很有力,顯得軟綿綿的,卻令人覺得脖子背後又麻又冷。


    張瑰吉並不怕他。


    他其實在生氣。


    自小以來,人們都因為相信他的話而懼怕他,對他敬而遠之,當時他想做的隻是跟眾人親近,可以和常人一般生活。


    現在終於有一個肯和他親近的人了,而這人竟根本不相信他!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生氣。


    看倌們別忘了,他才十歲。


    他的成長中沒有童年的寫意,隻有很多很多的疑惑。


    在他心中存有的,不是人間的是非對錯,而是出自天然本性之反應。


    他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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