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後的夜晚,正是月明星稀好時候。渡鴉寒雁陣陣嘶,報與南飛離離愁。風恰吹漾拂邊柳,未及嬌葉卻化紅。伍安看今夜秋景難得,便想要趁此乘此機會,與隨軍的漢子,一起喝上幾杯,以壯膽氣,好應付得了明天晚上的戰鬥。伍安在營帳中問了一圈,找到了金猷。此時他正和兀木托與忒拉格斯喝著知恤的銀耳白果湯,就著月色聊著爛俗又沒頭沒尾的話。伍安循著此起彼伏的笑聲找到了他們,發現他們並排靠在小坡上的一塊石頭上,眺望遠處。伍安聽他們歡笑不斷,還以為他們在喝酒,結果一看,居然人人都在喝甜湯,於是問道:“三位在此談笑作樂,為何不飲酒助興呢?”


    三人麵麵相覷,紛紛哈哈大笑,金猷道:“老弟你還好意思說啊,你那相好的,把隨軍帶來的酒都拿走了,呐,就在那個山頭。”金猷一指西邊的一個青坡山崖。


    一聲相好觸了伍安的赤心,伍安臉上飄過緋紅,笑向幾人稱了不是。兀木托擺手道:“阿梅姑娘早在我們來這裏之前就向我們要酒了,說是要準備些什麽。我們想幫她抬,她還不願意,招了一堆骨灰,幫著她把酒抬了上去。”


    “骨灰?”伍安稍稍一愣,想起自己這幾天相較平日頗為鬆懈,除了貼身的刀劍,其他東西一律放在了帳中,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伍安用來裝骨灰的袋子。他原本就極少用到他們,唯獨寡不敵眾時方才想起。若是真被拿走,伍安倒也不覺得奇怪。


    “她應該在等你。”金猷一笑,笑意含著不言之隱,“我看得出來。”


    “既然如此,先告辭了。”伍安拱手作揖,別了三人,徑直往梅琳娜所在去了。直到伍安走遠,忒拉格斯才開口問金猷:“金兄弟怎麽看出來的?”


    金猷淡笑不答,幾分得意,幾分惆悵,幾分思念,全都含在了嘴角的那輕輕一撇當中。他捧起碗大喝了一口,才慢悠悠的道:“當時我還未來到火山時,不過是個無涯過客,過著有頭沒尾的浪蕩逍遙日子。知恤就跟在我身邊,而我時常帶著她冒險,時常又把她甩在後麵。梅琳娜那眼神,和當時知恤盼著我迴來的眼神,簡直如出一轍。”


    忒拉格斯與兀木托早已經知道金猷對知恤有意,但二人都未說破,因此他們也就隱住不發。此番聽金猷說起,隻覺得肉麻又好笑,可是金猷卻全無玩笑的意思,又叫二人嘲弄不出,隻是默默點頭罷了。三人依然談笑對飲,好不痛快。


    伍安撥開一叢黃草,折了一根枝條,咬在嘴裏。他卸下長劍,拄著劍鞘在地,搖搖晃晃的走上去,一邊蹣跚著步伐,一邊想自己從前上坡,也是這般笨拙,不由得想笑。一瞬間,他好像迴到了許多年前。他稍稍呆愣了一下,腳下一滑,險些從半腰上跌落下去。他忽的一驚,隻是想著另一條腿用力,再伸手支住,用逍遙步迅速騰挪身形,穩住腳步,卻不想去用什麽重力魔法,直接將兩腳牢牢固定在地上。伍安眉頭微皺,複舒展開來,不緊不慢的走了上去。他來到崖上,草木奚落,風清月朗。上好的佳釀飄出的醇香,與蕭瑟的秋意一同縈繞在伍安的鼻尖和身旁。身形各異的人在那裏打著酒,而那個穿著鬥篷的女孩立在崖邊,極目遠眺。聽到響動,她轉過身去。風吹蓬發,不遮亮眼。葉過衣角,不留泥髒。兩個人就這麽互相望著,很多年之前,很多年之後,他們都沒有像如此這般,看著對方。


    等了很久,伍安邊走邊道:“怎麽把軍中的酒都拿出來了?”言語之間帶著些怪罪,但更多的是欣喜與輕鬆。


    梅琳娜側過身去,緩了一會才道:“我酒量大,也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喝,所以就帶到這裏了。”


    “你酒量確實大,”伍安點頭,想起在紅獅子城時,梅琳娜不用杯盞,直接提酒壇而幹,“隻是你既然不喜歡和別人喝酒,那又為何叫我前來呢?”


    梅琳娜沒有迴話,轉身和腿坐在地上。守在一旁看了半天的伍邦並不出聲,隻是來迴的看著兩個人,盈盈的笑著,笑得伍安直覺得詫異。兩個人眼神對上,伍邦立刻收笑,領著那些骨灰就要離開。


    “往哪裏去?”伍安叫住他們,追到伍邦跟前。伍邦扯過伍安衣襟,小聲道:“大哥,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伍安愣愣的搖頭,伍邦說道:“大哥你到交界地,已有一年了。阿梅姐是特地把這些酒都弄來,和你一起喝的。”


    “一年了?”伍邦說的熱鬧,可伍安卻毫無感覺。伍邦看他遲鈍,隻恨伍安忒不爭氣。其實有沒有一年的,伍邦並不知道,她也不想弄明白。她隻知道,梅琳娜想找伍安喝酒了。而就是這一個理由,也足夠了,又何必管他有沒有一年呢?


    伍邦也覺得梅琳娜太過於矯情,如果真的想和伍安喝酒,那直接叫他不就好了?還搞這些彎彎繞繞的手段做什麽?


    伍邦想不明白,伍安還不想明白。於是他道:“既然有一年了,那你們幹脆就留下來吧。”


    伍邦翻了個白眼,正要開口,卻被勒緹娜打住:“王上,小妹領著我們去打些獵物迴來。”


    伍安望向站在兩人身後的骨灰,複看向伍邦和勒緹娜,囑咐道:“別胡鬧。”


    “是。”二人答畢,張弓背箭離開了。伍安沉了口氣,徑直走到梅琳娜身邊坐下。伍安抬頭看了眼月亮,暢然道:“已經醜時了啊。”


    梅琳娜偏過頭看他,饒有興趣的問道:“你居然能看月亮知時辰?”


    “我沒到這裏的時候,可還是個殺手來著。日子一長,自然就會看月亮辨認時辰咯。常人都是看日頭,我這應該叫看月頭吧?”說罷得意的笑了兩聲,“怎麽今天想要喝酒來的?”


    “你我相遇到現在,已有一年了。”梅琳娜沉吟半晌不答,“其實我也不確定到底有多久,隻是我有一種預感,明天是你我之間的最後一個夜晚,如果今夜不聚,恐怕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有這麽嚴重嗎?”伍安假裝驚訝,原本輕鬆的心裏卻開始有些惴惴不安。有一些日子你過得久了,它與你揮手告別時你尚且會哀傷。而當它忽然要逝去時,簡直就是將脊梁骨從身體當中抽出來。


    “我……不知道。”梅琳娜搖頭,“我隻是覺得,我早晚有一天,會消失不見。”


    “人生居天壤間,猶如飛鳥棲枯枝,早晚必有騰飛之勢。”伍安笑道。


    梅琳娜攏起雙腿:“你說的那些,我都不是太懂。我隻是覺得,事竟身成。”


    “使命嗎?”伍安笑容斂了幾分,“使命是好的,叫人抖擻精神,牟足勁頭去做。可是,偏又是最沉重的枷鎖。”伍安看她白皙的側臉,“你覺得你自由嗎?”


    “世道興衰不自由。”梅琳娜搖頭,“沒有人有真正的自由。”


    伍安迴想起自己的那段逍遙日子,想要以此否認她。然而他隻是沉默,什麽都沒說。兩個人並肩坐著,兩隻手垂放在地上,指間彼此始終留著一點距離。在不久之前,他們曾經坐在一起,準備進入史東薇爾,又一同擊敗了瑪爾基特。如今他們又坐在這茫茫月色當中,不知悅生,不知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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