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皇長子送到千秋宮去教養這事兒,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落下了帷幕。


    晚點忙完政務,聖上往千秋宮去給太後娘娘請安,到了庭院裏,就見幾個宮人正在侍弄花草,不時地將目光瞥向廊下。


    他有點兒好奇,扭頭去瞧,正對上那放著暖橘色光芒的夕陽。


    聖上微微眯了眯眼,定睛細瞧,才發現廊下站著一隻小小的狸花貓。


    那小東西神氣十足地仰著頭,脖子上掛著一塊小小的粗製木牌,牌子上用紅漆板板正正地寫了八個字。


    我是壞貓,我會咬人!


    武安大長公主的女兒小梁娘子手裏邊拿了一條木尺,一臉嚴肅地在旁邊監督它罰站。


    聖上看得樂了,叫小梁娘子:“琦華,這是怎麽迴事啊?”


    小梁娘子這才注意到聖上過來了,一板一眼地行個禮,皺著小眉頭道:“項鏈不乖!我給它洗澡,它不願意,還咬我呢!”


    項鏈,是那隻狸花貓的名字,因為脖子上有一圈白毛,所以取名叫項鏈。


    她讓聖上看她的手,食指上明顯地留了兩個牙印:“太後娘娘說,動物天生就是有野性的,它又還很小,不教而誅謂之虐,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它——我正在教它呢。”


    聖上長長地“哦”了一聲,而後了然地道:“你忙吧,我找太後娘娘說話去。”


    小梁娘子認真地點點頭,轉而一臉嚴肅地繼續盯著那隻小狸花貓了。


    聖上往內殿裏去見了太後娘娘,轉而跟她說起了皇長子的事情:“德妃舍不得,孩子也離不開母親,我實在不忍心讓他們骨肉分離……”


    太後娘娘神色平靜地聽了,而後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就此作罷吧。”


    母子二人轉而說起這次的春闈來了。


    ……


    披香殿。


    德妃到底沒熬到出月子,硬生生挺過十天,就叫人備水洗頭洗澡了。


    她實在受不了了:“我感覺我好像臭了!”


    夏侯夫人哄她:“沒有的事兒,你想多了!”


    嫻熟地就要往她油乎乎的頭發上撲粉。


    嘉貞娘子嗬嗬一笑:“娘娘,自信點,把好像去掉吧!”


    夏侯夫人:“……”


    德妃真的要抓狂了:“不管了,我要洗澡!”


    夏侯夫人還要再勸,德妃忍無可忍:“阿娘,你別想那麽遠,我未必能活到老——就算是活到老了,要一顆不會痛的頭也沒什麽大用!”


    夏侯夫人:“……”


    在德妃的強烈要求下,最終她還是洗上澡了。


    嘉貞娘子叫人把地龍燒得熱熱的,暖爐也多點幾個,等德妃從浴房裏出來,趕緊穿上衣服,使人輪流替換著去擦頭發。


    德妃一邊兒鬆快舒適,一邊心疼自己的頭發:“掉了那麽多頭發,還是洗晚了……”


    又摸著自己的肚子:“以後把餐食再減一些,我怎麽覺得整個人都是腫的?”


    嘉貞娘子在旁邊輕聲道:“月子裏吃得太少,臉會癟的哦娘娘!”


    德妃大驚失色:“啊?”


    夏侯夫人很肯定地告訴她:“會的!”


    德妃瞬間就老實了,再一轉頭,忽然瞧見先前聖上抱來的那束迎春花已經開了大半兒。


    那明黃色的花朵綻放在垂柳般的細紙上,宛如一條亮色的春日瀑布,靜靜地澎湃在玉壺春瓶上。


    她心裏邊一下子就美了起來。


    真好呀!


    經曆了波折又動蕩的幾日之後,阮仁燧的生活終於平和安寧起來了。


    德妃吃了幾個不大不小的教訓,又經曆過親生骨肉的失而複得,這會兒也老實了,安安生生地在坐月子,捎帶著照顧自己新生的孩子。


    反倒是嘉貞娘子明顯地忙碌起來了。


    阮仁燧聽德妃等人數著日子,知道春闈已經結束了,過段時日殿試結束,又要有新人神都得意馬蹄疾了。


    本朝推崇才學之士,內宮裏更看重女才,太後娘娘作為天後攝政時,經常於宮中設席,廣宴天下女子中有賢才孝義者,詩、書、畫、樂,甚至於劍舞、奇技亦可。


    彼時天後政務繁忙,很多時候都是略坐一坐便離開,內廷當中又無皇後,真正主持宴飲的往往是詩書俱精的韓王妃、老聞太太、承恩公夫人、卓大家、靖海侯夫人和寧國公府的那位世子夫人等人。


    在一場由天後召開的宮宴當中擔當主持是莫大的榮耀,捎帶著神都女眷們往這幾位貴婦人家中去參宴聚會,也引為時尚。


    另外兩都乃至於天下各州郡的女性舉子入京之後,也會想方設法成為她們的座上客,力求自己的名諱可以有幸出現在主政者的案頭上。


    那幾位之後,逐漸開始主持這種宮宴的就成了為天後所寵愛的王瑩王元珍,乃至於嘉貞娘子、小時女官這樣以文才入仕的年輕女官了。


    現下內宮之中有了皇後,這事兒也就當仁不讓地成了朱皇後的責任。


    等到新科進士們出爐,聖上賜宴瓊林苑之後,皇後也會在內宮之中的鳳凰閣上設宴款待女性進士,而除此之外需要舉行的詩詞場合乃至於賓客們的邀約,則就需要與嘉貞娘子這個從前經辦過兩迴的熟手細究了。


    德妃倒是知道這事兒,隻是並不很放在心上,主要這跟她、跟整個夏侯家都扯不上什麽關係。


    很慚愧,他們家就沒出過什麽才女……


    倒是聽說賢妃的妹妹借著這股東風定了親事,未來妹婿是剛出爐的新科進士。


    德妃聽過也就算了,隻是叫底下人記著,等到了承恩公府那個小娘子出嫁的時候,送份禮過去表個心意也就是了。


    夏侯夫人倒是有點唏噓,私底下不無感慨地同德妃說起來:“聽說鄭國公府的那位郎君讀書很用心呢,再過幾年,興許也會金榜題名。”


    她雙手合十,許願起來:“你如今諸事順遂,生了皇子,你弟弟是個男孩子,年紀又還不大,婚事可以慢慢相看,等你妹妹再嫁出去,我肩上的差事就算是完成了!”


    德妃聽得撇嘴:“也不知道誰給你安排的差事,有俸祿沒有?”


    阮仁燧在旁聽著,險些笑出聲來。


    “……”夏侯夫人被女兒嘴得惱怒起來:“小孩子家家懂什麽?為人父母,長憂九十九!”


    德妃不以為然:“急了!看起來好像也沒有俸祿拿。”


    夏侯夫人氣急敗壞。


    德妃是家中長姐,下邊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她入宮的第一年,夏侯小妹便跟鄭國公府的陳小郎君定了親,那時候婚姻雙方都還不到十歲,是純粹的政治投資婚姻。


    陳小郎君的母親是鄭國公府陳家的長女,鄭國公夫婦憐愛這個女兒,沒有讓她出嫁,而是給她娶了夫婿,後來有了陳小郎君這個獨子。


    正經的公府嫡孫,匹配夏侯家的女兒,綽綽有餘了。


    對鄭國公府來說,這也算是一場賭局。


    現在迴頭再看,他們賭對了。


    夏侯昭儀頗得聖寵,很快便有了身孕,而後成了正一品的德妃,還誕育了今上的長子。


    夏侯小妹成了皇子的姨母,匹配公府嫡孫,兩廂顛倒,也是綽綽有餘了。


    婚事已經定下,兩家也就成了姻親,逢年過節走動得不少,這迴德妃產子,鄭國公府也送了很厚重的賀禮來。


    夏侯夫人當然是盼著陳家那位小郎君有出息的,那也是小女兒未來的體麵。


    德妃雖然對於母親的“差事論”不以為然,但心裏邊也是盼著妹妹來日順遂的。


    作為寵妃,她還跟夏侯夫人打了個包票:“隻要他能進殿試,我一定求陛下點他做探花!”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狀元也行!”


    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


    夏侯夫人重又感動起來:“你有這份心,我就心滿意足了。”


    阮仁燧躺在旁邊聽著,頗有種預知一切的無奈感。


    想了想,他小姨母現在還年輕,婚事也在幾年之後,到時候看有沒有什麽法子給攪黃了吧……


    根據前世的經驗來看,這婚事實在稱不上善始善終,夏侯家膈應,鄭國公府估計也挺糟心的。


    因為就在朱皇後薨逝之後,鄭國公府的女兒入宮做了貴妃,還給他生了一個弟弟……


    鄭國公府自己有了皇子外孫,他小姨母也就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加之夫妻性情不合,感情也破滅得差不多了。


    阮仁燧還記得那時候他好像也十六七歲了,剛結束禦書房的課業,就被他阿娘叫過去,氣勢洶洶地支使著他出宮去鄭國公府給他小姨母撐腰。


    德妃雖然同這個小妹妹相處的年限不是很久,但還是很疼愛她的:“我還睜著眼呢,姓陳的就敢欺負我妹妹,等我死了,那還了得?”


    阮仁燧跟小姨母也挺親近的,聽說她被鄭國公府的人欺負了,當即就出宮殺過去了。


    到了地方一看他小姨母鬢亂釵橫的,顯然是吃了虧,二話不說先把他小姨夫打倒在地了。


    打完才知道他小姨母招了個唱戲的小生去鄭國公府偷情,結果被捉奸在床了……


    阮仁燧:“……”


    大腦放空.jpg


    不是,小姨母你為什麽要在夫家這邊偷情啊,換個地方掩人耳目一點不行嗎?(不是)


    阮仁燧懷著最後一點希望問他小姨母:“是他們誣陷你的是不是?姨母你受苦了啊!”


    夏侯小妹窮橫窮橫的:“我就不能找個人解解悶啦?誰知道他在外邊有沒有人!夭壽了,還有沒有天理啦!”


    那小生楚楚可憐地跪坐在他小姨母後邊,可憐巴巴地掉眼淚。


    夏侯小妹很社會地迴頭勸他:“沒事兒,我外甥在這兒,不怕他們!”


    阮仁燧:“……”


    阮仁燧就把剛剛被他打倒在地的小姨夫拉起來,語重心長道:“婚姻其實也就是那麽迴事,你忍一下,我忍一下,糊弄著過去了。”


    他小姨夫:“……”


    阮仁燧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我看小姨母心裏邊還是想著你、想著這個家的,就是被那個小賤人給勾引了,一時糊塗才會這麽做的。唉,這種事鬧大了也不好聽,傳出去你臉上難道就有光嗎?都是為了孩子……”


    他小姨夫:“……”


    最後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事情給壓下去了,但這夫妻倆也算是徹底掰了。


    唉。


    往事不堪迴首。


    現在迴頭再看,這婚事是真沒必要。


    ……


    為著鳳凰閣宴的事情,嘉貞娘子近來連軸轉,身上的女官服製看著都寬鬆了。


    朱皇後體諒她辛苦,有時候也叫女官來披香殿議事,因不是什麽機要事項,嘉貞娘子也不會避諱披香殿的人。


    這天小時女官來找嘉貞娘子迴話,手裏邊光文書就厚厚的一遝,眼下青黑,大概也是有些時日沒能睡好了。


    阮仁燧叫乳母錢氏抱著在殿內走動,間歇裏聽見身量豐腴、臉上好像還帶著一點嬰兒肥的小時女官跟嘉貞娘子抱怨:“好累啊嘉貞姐姐,我感覺都要熬幹了,不想上班不想上班不想上班……”


    嘉貞娘子低頭翻閱著手裏邊的文書,頭也沒抬,語氣倒是很溫柔:“真的有那麽累嗎?”


    小時女官噘著嘴,手指點在眼下跟她示意:“是啊,你看我這眼圈兒黑的……”


    嘉貞娘子抬起頭,笑眯眯地看著她:“不想上班就去嫁人生孩子啊,這有什麽難的?要我給你介紹人選嗎?”


    小時女官:“……”


    小時女官開朗地笑:“哈哈,嘉貞姐姐,你知道我生來就愛開玩笑!其實我一點都不累,騙你呢,哈哈哈!”


    嘉貞娘子失笑著搖了搖頭。


    她們倆走了,倒是錢氏聽得有點迷糊了。


    她知道,嘉貞娘子也好,小時娘子也好,都是以朝天女的身份入宮的。


    而所謂的朝天女,則是本朝的一種選才策略。


    地方州郡及三都的長官每年都要向神都進獻年幼又有才名的孩子,並且吏部會將其作為考核指標,計入該地方長官的檔案。


    可以不進獻,但不能濫竽充數。


    而這些被進獻入京的孩童在經由宰相們考校之後,將有幸麵見天子,是以男童被稱為朝天郎,女童則被稱為朝天女。


    嘉貞娘子和小時娘子都是朝天女。


    在錢氏看來,她們都是很聰明、很厲害的人,起碼,跟她這樣靠肢體侍奉人的乳母是不一樣的。


    她也聽說,有很多高官顯貴願意娶一個朝天女迴去。


    因為覺得聰明的母親會生下聰明的孩子。


    隻是……


    錢氏遲疑了,怎麽小時娘子一聽嘉貞娘子說不想上班就去成婚生孩子,馬上就改了說辭?


    她懷抱著年幼的皇子,若有所思。


    ……


    滿月那天,阮仁燧終於見到了他小姨母。


    夏侯小妹這會兒才十一歲,已經顯露出美人坯子的資質來了,身體抽條也很明顯,阮仁燧記得,雖然是姐妹,可小姨母成年之後明顯比他阿娘要高很多。


    夏侯家的人都挺高挺結實的,這一點他也遺傳了。


    夏侯夫人從前還發愁小女兒身高,一直嘟囔說別長了別長了,再長就要比陳家郎君還高了。


    現在迴想,那其實是好事。


    起碼婚姻裏沒被丈夫欺負……


    夏侯小妹是帶著八卦進宮的,大概是在心裏邊憋了許久,興衝衝進門,第一句話就是:“阿娘,姐姐,你們一定猜不到新科進士裏出了個什麽奇葩!”


    夏侯夫人與德妃麵麵相覷。


    阮仁燧也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


    崇政殿。


    “真是斯文掃地啊,陛下!”


    時任門下省侍中丁玄度幾乎是怒發衝冠地把一份花花綠綠的小報拍到了聖上麵前,同時憤聲唿籲:“陛下應該奪了這賊子的功名,以儆效尤!如若不然,豈不是令所有今科進士與他一道蒙羞嗎?!”


    聖上不明所以,卻還是先勸了一句:“丁相公,你先冷靜一下,別動這麽大的氣,年輕人金榜題名,張揚一些也是有的……”


    說著,他撿起了方才丁玄度拍下來的那張小報,打眼一瞧,繼而眉毛狠狠一震,瞠目結舌!


    小報上跳躍著一個聳人聽聞的碩大標題。


    新科進士,誠招富婆!!!


    下邊是具體的內容。


    十九歲新科進士,處男,容貌端正,父母雙無,無宗族親眷,無不良嗜好,誠招富婆。


    男方提包入贅,可改名跟妻姓,可去京兆府公證婚約,不要求有兒女。


    要求女方個人家產至少五十萬兩,年齡在十七歲到三十八歲之間,一次性支付男方彩禮五萬兩,且願意資助男方進行奢侈生活。


    有意者請往xxxx聯係……


    聖上:“……”


    丁玄度像隻上緊了發條的青蛙一樣緊盯著他:“陛下,這隻怕不隻是‘張揚一些’的程度了吧?!”


    聖上:“……”


    ……


    別說是聖上,就連德妃這麽個抽象人聽夏侯小妹說完,都原地驚住了。


    “這是誰啊,是不是瘋了?!”


    她瞠目結舌:“不要臉了嗎?!”


    再轉頭一看嘉貞娘子起初麵露訝異,這會兒卻已經麵露笑意,不由得道:“嘉貞姐姐,陛下會革除他的功名嗎?”


    阮仁燧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這也太沒下限了吧……


    話說這是誰啊?


    這麽鼎鼎大名的人物,如果真是還在神都的話,我沒道理不知道啊?


    他真想問問小姨母這個人的名姓。


    那邊夏侯夫人的腦迴路倒是跟他一樣,震驚不已地問小女兒:“此人姓甚名誰?”


    夏侯小妹就告訴她們:“姓吳,叫什麽名字我給忘了……”


    阮仁燧在腦子裏過了一圈兒,心想:我上輩子怎麽沒聽說過這個姓吳的?


    難道是阿耶把他的功名給革了?


    夏侯家母女三人並一個外孫都叫這八卦驚得目瞪口呆.


    嘉貞娘子過了起初的訝異勁兒之後,反倒自若起來:“聖上為什麽要革除吳進士的功名?”


    她說:“本朝也沒有哪一條律例規定,新科進士不能去做贅婿啊。他出賣的是他自己,這東西願者上鉤,既不違背律法,也沒有傷害別人不是?”


    德妃下意識道:“可他這也太……”


    轉而不知道想到什麽,她中途停住了,又問起另一件事來:“嘉貞姐姐,你覺得他能找到買主嗎?”


    “這……能吧?”


    嘉貞娘子的語氣也有點不確定了,略微頓了頓,才思忖著說:“吳進士的賣點,在於他是新科進士,而新科進士雖不算是鳳毛麟角,但也可以說是有數的俊彥了,且他又還很年輕。”


    多少新科進士都超過三十歲了,還被捉婿呢!


    一個十九歲的新科進士,容貌端正,願意放棄自己的姓氏嫁人,還沒有父母家族的牽絆,婚嫁市場上含金量還是很高的。


    “勳貴是不會要這種女婿的,在他們眼裏,進士並不算是很珍惜的東西,官員八成也不會要,因為吳進士身上的爭議太大了,且官宦門第家的小娘子也很難有超過五十萬兩的身家……”


    嘉貞娘子說到此處,柳葉似的細眉不由得往上一挑,豁然開朗:“吳進士心裏門清兒呢,他就沒打算贅進顯貴人家裏去。”


    德妃下意識道:“那他想嫁去什麽人家?”


    嘉貞娘子不假思索道:“豪商啊!”


    也隻有豪商,既能掏得出令吳進士滿意的錢財,也稀罕這新科進士的成色。


    阮仁燧聽到這裏,忽然間福至心靈!


    他知道吳進士是誰了……


    嘉貞娘子剖析得對極了。


    上一世,他阿耶沒有革除吳進士的功名。


    且最要緊的是,到最後這家夥還真是吃上軟飯了……


    ……


    對於內庭來說,吳進士試圖廣撒網傍大款的事兒隻是一個樂子,耳邊聽過,議論幾句也就算了。


    可在前朝,這事兒卻惹起了很大的風波。


    吳進士被同榜的進士們抵製了,官宦集團對他也頗有微詞,先前將那張小報拍到聖上麵前的是門下省侍中丁玄度,是政事堂六位宰相之一。


    吳進士還沒有入仕,就成了宰相的眼中釘,對他來說,這決計不算是一件好事。


    也就在這時候,卓大家組局,在自家湊了一場研討會,討論的就是近來甚囂塵上的吳進士傍大款,朝廷是否應該革除他的功名一事。


    參加的有卓大家的學生和故交,也有聞名神都的貴婦人,乃至於不同學派的中青代人物。


    太後娘娘和朱皇後聽說之後很感興趣,也專程派了人去旁聽。


    德妃覺得這事兒太離奇了。


    她都很奇怪太後娘娘和朱皇後為什麽會對這場議論感興趣:“這有什麽好說的?我看,那個吳進士隻是在嘩眾取寵罷了。”


    嘉貞娘子的神色卻有些凝重,迴神之後,她輕輕告訴德妃:“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不是真的對這樁軼事感興趣,而是因為……”


    說到這裏,她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德妃不解道:“因為什麽?”


    嘉貞娘子壓低聲音,悄聲道:“是對於女人所能掌控的權力感興趣。”


    德妃麵露茫然:“啊?”


    這兩件事,挨得著嗎?


    嘉貞娘子耐心地跟她解釋:“吳進士想嫁個有錢人,這有什麽錯呢?他又沒有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真正猛烈抨擊他的,多半都是男人。”


    “因為不能接受男人也是可以賣身的,且還賣得那麽幹淨,那麽明碼標價。”


    “祖宗的姓氏可以改,一家之主的尊嚴也可以拱手相讓,甚至於連兒女都隨緣,不求後代祭祀……”


    嘉貞娘子的目光平和卻有力:“婚嫁從來都是買賣,隻有男人買女人的道理,女人怎麽能買男人,這豈不是亂了他們的規矩?”


    “雖然也有貴女娶夫,但是她們都妝點得很矜雅,給足了男人顏麵,現在吳進士居然自降身份,主動把自己賣個精光,真是斯文掃地!”


    她臉上顯露出嘲弄的神色來:“對那些男人來說,吳進士是叛徒,而叛徒就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讓人知道做叛徒可以不受懲處,反而得到好處,那以後做叛徒的不是會越來越多?”


    長此以往,男人的地位豈不是就要跟女人一樣了?


    這日子可就沒法兒過了!


    德妃聽得似懂非懂:“所以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讓女官去旁聽……”


    “這是千秋宮和中宮在對外彰顯自己的態度。”


    嘉貞娘子說:“事實上,卓大家主動發起這樣一場討論,本身就隱隱地存了聲援這種行徑的意思了。”


    太後娘娘作為天後攝政時候有兩架馬車,首相唐紅在朝,卓大家在野,以後者在士林當中的身份,願意出聲去討論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傾向了。


    她不是聲援在吳進士這個人,隻是聲援男人也可以通過婚姻賣身於女人這件事。


    怎麽,女人可以賣,你們男人不可以?


    德妃聽明白了,繼而唏噓感慨起來:“嘉貞姐姐,你們都好聰明啊,我就想不了那麽多!”


    阮仁燧心有戚戚地附和:我也是!


    因為嘉貞娘子的剖析,德妃對於此事的最終結果來了興趣,她是個傻大膽,直接越過一切繁瑣的過程,去問裁決判官了。


    聖上前腳到了,才剛坐下,就被自己的愛妃拉住了。


    扭頭一看,德妃眼睛裏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他:“陛下會革掉吳進士的功名嗎?”


    聖上被她給逗笑了:“你怎麽會對這事兒感興趣?”


    德妃才不會出賣嘉貞娘子——聖上他也是男人啊,男人肯定不會樂見女人背地裏說他們壞話的!


    她說:“我好奇啊!”


    又晃動著聖上的手臂催問:“說說嘛,說說嘛!”


    阮仁燧躺在旁邊,老神在在地想:哈哈,我知道答案!


    這就是做先知的感覺嗎?


    聖上見德妃真的好奇,也沒有賣關子,笑著將兒子抱起,同時說:“他又沒有違背法紀,為什麽要革除他的功名呢?”


    卓大家雖然並沒有正式地出仕過,但仍舊可以被稱為政客。


    天後攝政時,她一日之內撰文數篇,替天後反駁士林當中的非議,提供女主臨朝的法理支持,現下再去處置此事,豈不是殺雞牛刀?


    卓大家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男女,她始終咬住了一個字,那就是“法”!


    吳進士沒有違背本朝的法令,那就不能革除他的功名!


    你丁玄度看不上吳進士賣身,就先去把朝中那幾位法家宿老掰倒,再讓中書省和大理寺重修律令,添上一條進士不得做贅婿的律令去!


    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朝廷的事情,就到朝廷當中去解決。


    從前太後的侍從女官、如今的禦史台侍禦史王元珍則撰文一篇發在了邸報配套的朝廷報紙上。


    大概就是說某些官員喜歡越級匯報,這是不好的風氣,長此以往,恐怕會壞了朝廷綱紀,巴拉巴拉,說到最後忽然間神來一筆,上位者自上而下、越級去過問下位之事,恐也有微妙之處。


    再沒說別的,但幽微之處,實在惹人遐思。


    堂堂政事堂的宰相,用物議去狙擊一個末學後進,是誰先失了身份?


    聖上眼見著丁玄度幾日之間鼓起來一嘴水泡,被人看見,又強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聖上:“……”


    ……


    依照嘉貞娘子與聖上的約定,皇長子滿月之後的第二天,她正式同德妃辭別,預備著迴尚儀局那邊去了。


    臨行之前,倒是很鄭重地給她舉薦了一位女官來接替自己:“易娘子人雖年輕,性情卻是老成持重,我走之後,娘娘可以倚重她。”


    德妃臉上顯露出一點訝異的神色來。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嘉貞娘子:“你居然要走?”


    後者難免覺得奇怪:“這不是先前就說好了的事情嗎?”


    德妃抱著兒子,稍顯鬱卒地悶了一會兒,才說:“按理說,你不應該被我的真摯和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處打動,選擇留下來輔佐我嗎,嘉貞姐姐?”


    嘉貞娘子:“……”


    阮仁燧:“……”


    嘉貞娘子板著臉道:“娘娘,你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都丟掉!”


    德妃:“……”


    德妃跟個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眉耷眼地說了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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