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跟嘉貞娘子說了要把兒子送去千秋宮給太後娘娘教養之後,德妃眼見著萎靡下去了。


    因為先前那事兒的教訓,她自己倒是也長了記性,不僅沒說舍不得,還強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來,煞有其事地跟嘉貞娘子和夏侯夫人說:“我們歲歲好大的福氣,在太後娘娘那兒,可比在披香殿強多了!”


    嘉貞娘子跟夏侯夫人看她強顏歡笑,心下五味俱全,知道如此抉擇的確對皇子的前程更好,不能、不忍,也無法去戳破她強撐起來的假麵。


    聖上大概是有所察覺,過來的時候,趁德妃不在,悄悄問嘉貞娘子:“我看她這幾日懨懨的,興致總不太高,問了脈案,好像也沒什麽不妥?”


    嘉貞娘子不由得有些訝異。


    春二月,禮部正在操持春闈,聖上向來看重這事兒,近來格外忙碌,後宮都進得少了,如此情狀之下,竟然還有閑暇過問德妃的脈案。


    她有些觸動,倒是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說的,當下一五一十道:“娘娘說,打算把小殿下送到千秋宮去呢。”


    聖上也有些吃驚:“我怎麽沒聽說?”


    嘉貞娘子往內室裏瞧了眼,歎口氣,壓低聲音道:“事情還沒落定,我沒敢叫宣揚出去。說是等收拾完了再過去,娘娘自己大概也還是舍不得,兩天了,也沒收拾完。”


    這事兒披香殿要是放出風去了,那就是落子無悔了,不然豈不是把太後娘娘給晾了?


    借德妃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這麽幹。


    所以現在她就隻是痛苦地糾結著,知道去千秋宮對兒子的未來有益,但一時之間又撒不開手,親生骨肉,怎麽舍得?


    聖上明白過來了,臉上不由得流露出一點觸動與憐惜。


    他輕歎口氣,微微點頭:“我知道了。”


    又說嘉貞娘子:“她有時候行事不妥當,姐姐多擔待一些。”


    嘉貞娘子畢恭畢敬道:“豈敢豈敢,還是陛下擔待得更多一些。”


    這說的是實話。


    說到底,宮裏邊擔待過德妃的人不在少數,不是看德妃的麵子,而是看聖上的麵子。


    聖上願意替德妃買單,這才是德妃張狂,但是仍舊能夠繼續內庭生活的根本原因。


    聖上聽出了嘉貞娘子的言外之意,也覺察到了她的疑惑,當下輕輕一笑:“我對於她的後半生,是負有某種責任的。”


    他略微頓了頓,才繼續說:“是我讓她進入宮廷,放大了她性情當中驕矜的那一部分,所以也就不能輕易丟開手棄置不理。”


    嘉貞娘子知道分寸,並不對此做出評價,垂首道:“陛下仁德。”


    聖上沒有再說什麽,嘉貞娘子原以為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哪知道等進了內室之後,聖上竟開門見山地問了出來:“我聽說你打算把歲歲送去給太後娘娘教養?”


    阮仁燧叫乳母抱著,狐疑不安地把耳朵給支起來了。


    德妃則是原地怔住,好像有一個剛剛開始結痂了的傷疤,猝不及防之下被撕開了似的。


    她臉色有點蒼白,停滯了會兒,終於點點頭,聲音很輕地“嗯”了一聲。


    聖上好像沒有察覺到似的,語氣隨意地問她:“什麽時候把他送過去?”


    德妃有點想逃避這個問題,但是現實所迫,又無法逃避。


    最後她囁嚅著嘴唇,含糊道:“就是這兩天了吧……”


    她低著頭,聖上便彎下腰去,看她臉上的神情:“我聽說光收拾東西都收拾兩天了,你這是舍不得了吧?”


    德妃別過臉去,忍著心酸,嘴硬道:“沒有的事!”


    聖上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乳母把皇子抱過來。


    阮仁燧迷惑又忐忑地看著他阿耶的臉孔越靠越近,而後聽見他阿耶帶著一點歎息和誘惑地問他:“你怎麽說,想去你祖母那兒嗎?”


    阮仁燧:“……”


    老實說,聽他阿娘講要把他送到太後娘娘那兒去的時候,他還挺不樂意來著——要被送過去的人是我,怎麽都沒有人問問我的意思?


    但這會兒真的有人問了,他心裏邊又毛毛的,怎麽會有人這麽認真地問小孩兒這種問題啊?


    好在德妃又好笑又無奈地接了這個茬兒:“歲歲才多大?他哪兒懂呀!”


    聖上覷著她的神情,低聲問:“你真的舍得?”


    德妃強撐著點了點頭:“有什麽舍不得的?又不是送過去之後就見不到了。”


    聖上垂下眼簾瞧了兒子一眼,忽地道:“既然如此,長痛不如短痛,明天就把他送過去吧。”


    德妃大吃一驚,不由自主道:“什麽?!”


    聖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德妃怔怔地看著他,再看看孩子,眼圈兒慢慢地紅了。


    嘉貞娘子以為她會反駁呢,沒成想就這麽靜默了許久,到最後她隻說了一聲:“哦。”


    阮仁燧憤怒地大叫起來。


    聖上就叫乳母過來:“他餓了,抱他吃奶去吧。”


    阮仁燧艱難地扭動著身體,叫得更大聲了。


    聖上以手支頤,哈哈一笑:“真有精神,抱遠一點!”


    阮仁燧:“……”


    德妃倒是不忍心呢,手伸過去,想攔一下,然而聖上很平靜地問她:“等他去了千秋宮,你還能跟過去照應他嗎?”


    她身形一僵,終於把伸出去的那隻手收迴去了。


    阮仁燧很著急,但是急也沒用。


    他既不能跳起來說一句反對的話,也無力改變爹娘做出的決定。


    甚至於他都抵抗不了嬰兒的本能,吃飽之後就睡過去了……


    再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他躺在寢殿那邊的搖床裏,他阿耶跟阿娘在一起用早飯。


    聖上神情平靜,看不出心裏邊在想什麽。


    他阿娘的臉色看起來像是在給什麽人出殯,但可能是喜喪,所以也不能流露出太多的傷感來……


    早膳用完,聖上就示意乳母把孩子給裹起來——他先把這小東西送到太後娘娘那兒,然後再去上朝。


    德妃做了一晚上的心理準備,知道兒子今天就要被送過去,隻是沒想到這麽早……


    隻是說都說了,再拖這一時半會兒的還有什麽意思?


    她也就強笑著應了,帶著點哭腔,勉強做出高興的樣子來,說:“也好,也好。”


    好什麽好?


    一點也不好!


    阮仁燧又開始叫了。


    他阿耶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笑眯眯的,也不在意,就跟抱著個響亮的哨子似的,從容出門去了。


    阮仁燧叫了會兒,看他毫不理會,自己也無從反抗,隻覺得悲從中來。


    這迴,他是真的有點想哭了。


    這會兒天氣已經不算冷了,聖上大概是想走動一下,也沒叫轎攆,懷抱著他徐行,間歇裏輕柔地拍一拍他。


    阮仁燧絕望又淒楚地叫他抱著,呆了好一會兒,忽然覺察出了幾分不對勁兒。


    走了這麽久了,怎麽還沒出披香殿範圍?


    那塊太湖石,就在披香殿西邊的荷塘那兒啊……


    他迴過神來,難以置信又驚喜地看著他阿耶。


    聖上不疾不徐地踱著步,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隨之低頭去看他。


    阮仁燧在他烏黑的眼瞳裏看見了自己小小的身影。


    他咧開嘴:樂。


    聖上笑吟吟地看著他,微微一歪頭,露出思忖的樣子來。


    幾瞬之後,他把阮仁燧舉起來了,眯起眼來,自下而上地觀察著他:“是錯覺嗎,歲歲,你好像知道我在做什麽?”


    阮仁燧:!!!


    汗流浹背了家人們!!!


    他一動都不敢動,連眼睛都不敢眨了,想了想覺得這反映不對勁兒,遂又咧開沒長牙的嘴,蹬了蹬腿兒,傻樂起來。


    聖上看得笑了,好像覺得這麽逗小孩兒很好玩,重又將他抱住,自語般道:“應該是我想錯了吧……”


    又轉頭問大監:“我們出來多久了?”


    大監上前一點,畢恭畢敬道:“陛下,快兩刻鍾了。”


    聖上忖度著差不多了,當下隔著繈褓拍了拍兒子的屁股:“得啦,我們迴去吧。”


    假若將這一幕定格,那必然是一幅宮廷繪畫,名叫《德妃在嚎啕大哭》。


    為什麽畫麵裏沒有德妃?


    因為德妃在嚎啕大哭……


    怎麽哄也哄不好那種。


    嘉貞娘子侍立在側,神情無奈,微有不忍,夏侯夫人也是默默地垂淚。


    德妃哭得要把心肝脾肺都嘔出來了。


    孩子送出去了,怎麽可能想見就能見到啊!


    她一個月至多也就見太後娘娘三迴!


    腿長在她身上,隨時都能去千秋宮請安,那也得太後娘娘願意見她才行啊!


    嘉貞娘子也沒勸她,因為她知道,對於一位母親來說,這時候任何言語都是無力且蒼白的。


    德妃把自己蒙在被子裏放聲大哭,什麽都不想管了。


    這時候察覺到外邊有個人在拽捂住自己的被子,猜想不是母親就是嘉貞娘子,她也沒理會,隻是用力地糾緊了被角,繼續再哭。


    外頭揪被子的那個人好像更用力了一點。


    德妃哭得渾身無力,扯了幾下沒能扯過,滿腔傷懷都變成了怒火,當下一把將蒙頭的被子掀開,帶著滿臉的鼻涕和眼淚,勃然大怒:“幹什麽?沒完沒了了是不是?!”


    聖上趕忙把懷裏那個小人兒遞還過去。


    阮仁燧:笑.jpg


    德妃怔在原地,又驚又愕又喜,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僵立了好一會兒,忽地迴過神來,一把將孩子奪迴來,摟著他放聲大哭:“歲歲!”


    又過了會兒,她反應過來了,抱著兒子,追著聖上打他,一邊打,一邊哭:“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看我的笑話,故意叫我這麽難受!”


    聖上溜得可快了,德妃硬是追不上。


    她氣極了,又有種珍寶失而複得的驚喜,顧不得形容,跌坐在地,埋臉在孩子的繈褓裏,不受控製地抽搐著肩頭。


    聖上輕歎口氣,也沒在意形象,到她身邊去坐下:“不騙你說要送過去,你怎麽知道自己會這麽牽腸掛肚,割舍不下?”


    他替德妃把被眼淚糊在鬢邊的頭發撥開,說:“好啦,送也送了,哭也哭了,就到此為止吧,以後再不說這事兒了。”


    德妃百感交集地“唉”了一聲,吸著鼻子,眼睛紅紅的,說:“以後歲歲會不會怪我啊……”


    被太後娘娘養大,跟被她養大,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聖上坐在她旁邊,也百感交集地“唉”了一聲:“不會的,我看他好像不是很聰明,就算是送過去了,太後娘娘也很難給雕出個花兒來,還是叫你養著吧……”


    阮仁燧:“……”


    啊???


    德妃眼淚刹住,勃然大怒:“你說什麽呢?!他是我的兒子,怎麽會不聰明呢?!”


    她發了狠:“你看不起我們歲歲,我就非要讓他成器給你看!”


    阮仁燧:“……”


    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阿耶看我的眼神好像有點同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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