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火焰燒起來,將海麵和天穹都染上了顏色。


    燭火亮如白晝,樓船上滿是喧囂聲,那些潛行的黑衣和駐守的黑衣碰撞在一處,幾乎讓人看不出究竟是敵是友,但是死亡在蔓延,鮮血流淌著漫過一層層台階和門檻。


    唯獨隻有那一處船艙沒有任何腳步能夠靠近絲毫,船艙裏隻有一盞燭火,手中提著木刀的年輕女子神色緊張地站在床邊,護著身後床上依舊緊閉雙眼昏睡中的白發男子。


    真正的戰場並不在此,有了醉春樓和江湖院的聯手,降魔殿也主動請來了幾位武道宗師壓陣,那些隻是由巫贇隨身帶著的武道高手根本無法在這樣準備周全的困局中靠近身受重傷的顧枝一步。


    而在樓船上等待已久的鎮守之人也沒打算讓潛行者活著離開,這些人修為不俗手段精妙,即便不是魔軍中身經百戰之輩,也一定是在亂世中見風使舵的聞名已久的武道宗師,然而當他們站在魔君旗幟下的那一刻起,他們往昔的榮光和名望就都化作了卑賤的泥壤,所有人都可以踐踏於腳下。


    樓船外的海麵上,浪花衝天而起,頂天立地的水柱將那一葉小舟圍困其中,也遮掩了所有探看的視線,人們隻能隱約瞧見,在浪花翻湧之間,有龐大巍峨的神明虛影肅然聳立。


    那些好似神明降世的身影,每一次舉手投足都是驚天動地的氣勢,若不是那幾個交手之人有意繞過了樓船的所在,恐怕此時距離並不算太遠的樓船早就被真氣碰撞的餘波掀翻在了海水中。


    小舟上,一身黑衣長袍籠罩著佝僂身軀的巫贇雙腳依舊牢牢站立在船尾的甲板上,他身後那渾濁墨色的虛影沒有絲毫動搖,隻是從身側探出的八道手臂已經被砍去了大半,雖然不損威嚴和氣魄,但終究還是看得出以一己之力麵對三個武道高手,對於巫贇來說也並不是易事。


    波瀾壯闊的海麵上,隻有那三個人所站立的水麵依舊是平靜的,一身紅衣的魚姬站在距離小舟最近的地方,她身後的神明虛影已經褪去了豔紅的色彩。


    那些纏繞在虛影身軀上的紅色細線已經所剩無幾,但是女子的臉上神色依舊沒有絲毫變化,那般的冷漠淡然,好似先前獨自一人就砸碎了巫贇身後虛影兩條手臂的人不是她,好像如今體內真氣喧囂作亂幾乎壓抑不住反噬力量的人不是她。


    手持折扇的麟書始終站在魚姬身旁不遠的地方,雖然是身兼降魔殿第二正司和醉春樓副樓主的武道高手,但麟書畢竟不是以善戰聞名,更多的是扮演一個在幕後運籌帷幄的角色,所以即便修為同樣足夠摻和進眼前的戰局,但卻不足以讓他在其中起到什麽至關重要的作用。


    可從他出現的那一刻起,幾乎所有想要落在魚姬身上的手段都被麟書全數接下,以至於此時他身後的巍峨虛影隻剩下了點點光芒,就要消散一空。


    站在另一側的冀央,雖然沒有和魚姬一般經曆過獨自麵對巫贇的戰況,也沒有為了護著旁人而不得不吞下所有攻擊,但是此時他身後的虛影也已經是斑駁不堪。


    這倒不是因為他修為不夠深厚所致,而是因為從他出現的那一刻起就都是毫無保留地出手,好似不將體內的真氣都揮灑一空便誓不罷休,所以就拚著這麽一股與巫贇同歸於盡的氣魄,冀央同樣給巫贇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巫贇轉頭看了一眼冀央,蒼老的聲音更加沙啞低沉,緩緩開口道:“降魔殿的第一正司要是殞命於此,豈不是整座汪洋的損失了?”


    冀央滿不在意地打斷了巫贇的話語:“降魔殿即便沒有了第一正司也還是降魔殿,便不是缺了我冀央就能夠毀了降魔殿。”


    巫贇像是真的十分困惑,看著冀央和麟書問道:“我不明白,即便顧枝如今是真正的天下武道第一人了,你們也同樣是汪洋上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竟真的願意豁去性命來護他?”巫贇伸出手指敲了敲,搖搖頭說道:“這筆買賣,並不劃算。”


    麟書懶得開口言語,而且他之所以會來此也不是為了顧枝,所以根本不願意迴答巫贇的問話,冀央卻笑著說道:“買賣?誰跟你們這些隻知道躲在暗處盤算小心思的不人不鬼的東西做買賣?降魔殿和醉春樓不是買賣,‘地藏顧枝’也不是買賣。”


    巫贇藏在兜帽下的雙眼緩緩抬起,冀央察覺到兩道猶如鷹隼的視線看過來,巫贇語氣陰森沉緩地問道:“那是為何呢?”


    冀央揮揮手,吐出一口濁氣來,體內幾近枯竭的真氣再次洶湧奔騰,就像巫贇此時主動開口言語一樣,本就是為了來大戰一場的冀央既然願意多說幾句話自然也是為了休養喘息片刻,不過巫贇需要做的休息肯定不用那麽多,但冀央卻需要更多準備,所以能夠多耗上些時間反倒是冀央想要的。


    冀央神色平靜地與巫贇對視,語氣平淡地說道:“就像你們這些龜縮許久終於躋身天坤榜的人急著要殺了顧枝一樣,你們為了揚名天下,給自己一個名正言順的獨樹一幟,這就是你們想要的利益。但是我們不願意這麽算,顧枝也好,‘地藏’也好,無論他是那個可以挽救汪洋亂世的英雄,還是想要隱居市井山林的普通人,他都應該活下去,這世間的任何人都有著可以活下去的權力,而這份權力,不是你們可以隨意奪取的。”


    巫贇並不讚同冀央的話,他沒有冷笑嘲諷,隻是語氣平靜地訴說事實:“這話說的太過虛偽,這世間如今有多少人身陷囹圄,怎麽他顧枝就值得醉春樓和降魔殿的大人物都親自下場來救,而那些在城池和鄉鎮都屠殺的尋常百姓就隻能無望死去呢?”


    巫贇搖搖頭,繼續說道:“說到底,這還是你們精心謀劃的買賣而已,隻要顧枝還活著,無論他有沒有能夠去將魔君殺死的力量,但隻要天下武道第一人依舊存在著,那麽這世間就始終有著一口氣在。那時的人心和選擇有著他們可以由你們這些大人物落筆的留白,所以你們才會來此不遺餘力地救下顧枝。”


    冀央伸了伸手臂,手中的長劍雖然遍布裂痕但卻還是鋒芒畢露,冀央無奈笑道:“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被一個跟著魔君燒殺搶掠的叛逆之輩指責辜負天下人。就如同最開始說的一般,買賣也好利益也罷,你們與我們,在其中所計較的本就不同。


    今日可以是因為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什麽天下人無論是一個顧枝還是尋常百姓都死不得,也可以說是為了當年在奇星島傾覆之亂中‘地藏顧枝’的出現所以才有了降魔殿,於是今日便要來償還恩情,還有如你說的一般,隻是為了要‘地藏顧枝’的存在來安撫和操縱天下人。


    可是說到底呢,便隻是因為這整座天下,在你們眼中誰都可以死,金藤皇帝也好市井百姓也罷,甚至魔君和光明皇帝也都可以死。


    但可惜的是,在我們看來,這世間誰都可以活,顧枝也好尋常普通人也罷,都應該活著。


    生與死對於許多人來說是掌心裏隨意翻覆的東西,但玩弄生命與死亡並不是什麽值得炫耀和自誇的事情。所以你,與我,都沒有資格在這裏去評判為了一個人的活著和為了更多人的活著哪個更有意義,更沒有資格去說什麽大人物要做的買賣夠不夠劃算。”


    巫贇靜靜地聽著冀央說完這些話,他自然知道冀央需要時間去休養調息,但是巫贇也沒有將冀央的這番話當作隻是拖延時間的隨口言語,也許這背後就代表著如今降魔殿和醉春樓在亂世之中的立場和抉擇。


    巫贇抬起手,他身後的巍峨虛影也抬起了手掌,掌心有墨色暈染蕩漾,刹時間,被真氣碰撞都照耀得光芒萬丈的海麵便又成了漆黑的色彩,似乎所有的東西都被剝去了存在的根基,隻剩下了蒼白和黑色。


    巫贇離開出雲島之後,便一直在各大海域之間遊走,既沒有幫著魔軍侵占各大島嶼,也沒有和其他人一樣揚起旗幟自立為王,他隻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為了在魔君所書寫的天坤榜中的占據一席之地,而這背後是有著更多的圖謀還是無趣的玩笑,巫贇沒有去探問更多。


    當時在秦山山下,巫贇本以為離開出雲島之後的自己會成為一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棋子,但是當他脫離了魔君和晉漢之後,卻發覺自己隻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棄子,既無法對大局造成什麽影響,也沒有任何人在意他存在於何處。


    巫贇沒有祝猷那樣想要真正位居天坤榜山巔的野望,也沒有明胥和辛梳那樣有著願意付出性命去追尋的執念,所以巫贇就一直在汪洋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他看著山河破碎生靈塗炭無動於衷,他看著群雄並起亂世紛爭心如止水。


    他不明白,那麽多人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和借口就可以在被人左右的“亂世”中隨意放任自己的欲望和選擇,最終又能真正得到什麽呢?


    那麽,他巫贇今日非要費盡心思來殺顧枝又為了什麽?難道真的隻是和所有想要殺了顧枝來揚名立萬的人一樣為了謀求一個地位和權勢嗎?巫贇還是沒有想明白,但既然無事可做,那麽就來做眼前的事,會如何呢?


    冀央沒有給巫贇完全施展開來的機會,他知道哪怕如今有他們三人聯手也依然不是麵前這個能夠踏足天坤榜之人的對手,即便能夠拚個魚死網破,可是他們三人也一定要有一人永遠留在這裏,所以冀央隻能寄希望於以雷霆之勢將巫贇重傷,而後靠著騰出手來的醉春樓與降魔殿的高手們慢慢將巫贇的修為真氣消磨,也許那樣才能有幾分機會。


    冀央手腕輕輕一抖長劍,那些糾纏在劍鋒上的劍氣卻沒有逸散而出,反而是驟然間倒卷落入長劍中去,遍布著細碎裂痕的長劍刹時間大放光明,沿著那些斑駁紋路,光芒愈加刺眼,就像是一道道銳利的長劍從其中生長了出來。


    與此同時,冀央身後虛影在真氣的灌溉之下重新變得凝實明亮,數不清的鋒芒長劍出現在了巍峨虛影的身側。


    冀央雙手握劍,看著不遠處的巫贇,然後緩緩將手中長劍斬下,輕吐一聲:“斬!”


    隨著長劍落在虛空,冀央身後虛影也抬起了手,並指為劍緩緩落下,環繞在身側的長劍盡數長鳴著,宛如張開了翅膀的飛鳥,在驅使下奮不顧身地躍入了麵前深不見底的黑淵。


    鋒芒切割著海麵,一道道溝壑蔓延著去往巫贇腳下,可是那些粘稠的黑暗卻依舊以小舟為所在不斷擴散,直到與長劍鋒芒完全針尖對麥芒,沒有轟然相撞的磅礴氣勢,可是卻有肉眼可見的相互消磨。


    在那些交接處,鋒芒的劍尖被不斷吞噬磨損,而黑色也被光芒照耀得寸步難行。彼此之間宛如長江大河的真氣在不管不顧地較量著,此時再無需什麽手段和技巧,便隻是最純粹的修為比拚。


    站在另一邊的魚姬和麟書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他們知道冀央決然無法這樣一直維持著真氣的傾瀉,而且若真是比較修為的深淺,怕是巫贇占據了完全的上風,冀央根本毫無勝算。所以冀央這麽做也隻是為了多拖延些時間,剩下的還能如何做便交給了魚姬和麟書。


    魚姬沒有多說什麽,她抬起雙手撐起法相,那些僅剩的紅色細線慢慢匯聚一處,變作了一副畫軸的模樣,然後隨著魚姬的手指落下,畫軸上的細線開始變幻不定,漸漸地似乎勾勒出一副圖案來。


    圖案上一道身影看不清麵容,卻身形綽約姿態優雅,不知為何,隻是看上一眼,便覺得與施展這番手段的那個絕美女子似乎一般無二。


    麟書靜靜地看著魚姬真氣所化的異象,雖然知道這都是修為的幻化,但還是讓人覺得震詫無言,就好像看見了小說話本裏的神仙人物一般。


    麟書也沒有站在原地等待,他揮手將手中的折扇拋出,然後好似在身後那尊漸漸虛化的虛影背後也出現了一把折扇,麟書閉上雙眼攤開雙手,似乎擺出了一個古怪的拳架,而他身後那尊法相虛影徹底消失不見,在折扇中,一道頂天立地的身影緩緩勾勒而出。


    魚姬雙手握拳,同樣拉開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拳架,不知為何,此時的魚姬和麟書看起來似乎有幾分相像,可明明是全然不同的拳架把式,修行真氣也無半分相似,又為何會讓人覺得這兩個拳架如此融會貫通呢?


    魚姬知道答案,麟書也同樣知曉,因為這都是由當年的少竹所創,雖然一個是源於當初行走天下的遊俠少竹,一個是來自於坐鎮奇星島醉春樓的樓主少竹,所走的的修行路數完全不同,但是往深處探究自然還是有相通之處。


    當冀央再次揮劍落下,魚姬和麟書不約而同地離開了原地,巫贇籠罩在黑色長袍下的身軀感到了一陣刺痛,然後是難以言喻的鼓動奔湧在體內經脈骨骼間。


    巫贇緩緩轉身,一隻手維持著法相與冀央的消磨,一隻手抬起擋住了不知何時近在咫尺的麟書。


    可是巫贇還沒來得及運轉修為,一道更為淩厲也更加不講理的氣勢從天而降,直接朝著巫贇的頭頂砸下。


    轟然巨響中,小舟終於不堪重負地徹底淹沒於海麵下,可是巫贇依舊站在小舟上,雙腳漸漸漫入海水中,狂風吹拂而過,他頭頂的兜帽被吹開了幾分間隙,讓人看見了那陰影中蒼老枯槁的麵容和陰冷森然的雙眼。


    巫贇冷哼一聲,身後虛影抬起雙手握拳,沒有選擇先擊退修為相對最弱的麟書或者擺脫開此時限製住自身真氣的冀央,而是直截了當地與魚姬的拳勢悍然相撞。


    不知為何,巫贇便隱隱覺得這個如今依舊難以察覺出真實身份來的女子才是此時自己最大的對手,不隻在於那蠻不講理的橫練修為,更在於那份不管不顧誓要兩敗俱傷的心性,實在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然後覺得這莫不是個瘋子?


    巫贇眼神驟然一滯,還沒落下的拳頭攤開成掌護住了身後,可惜那道蓄勢已久的長劍來的實在太過出乎意料,一直陷入冀央、麟書和魚姬三人包圍之中的巫贇居然懈怠了周邊的查看,讓這把劍沿著片刻的缺漏突然現身。


    一個聲音隨之而來:“神隱!”


    長劍一往無前,刺破了法相的掌心。


    然後那個聲音又是一聲暴喝:“華朝!”


    少年的清朗聲音響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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