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於高山流水間,坐看風起雲湧時。


    光明島上有太多高山,那書卷浩渺如海的晏山,禹夏城外山水十二景的連綿山脈,這些家喻戶曉的風景名勝處已經足夠奪去許多視線,而餘下那些山川河穀,就放任去肆意生長,埋葬了無數歲月的塵埃,也不知道曠野中有多少墓碑已經消磨不見。


    從飄搖的海上踏足堅實的大地,漂泊的人生便似乎也終於有了依托,一身白衣的中年人,身後背著一個木匣子。


    他走進小鎮,也不計較這座汪洋之上第一大島嶼上的百姓是不是都足夠見多識廣,隻要見他一眼就認出來是那個在點星島上與“戮行者”一戰的天坤榜上的武道宗師齊境山。


    他隨意走入一座酒館,即便是山腳下偏遠村鎮的小小酒館,也裝飾著光亮澄然的晶瑩窗麵。


    齊境山走過的時候微微停住腳步,他抬眼看見了自己的臉,不知何時雜亂的胡須散布在那無悲無喜的神色間,他的雙眼,淡泊如水。


    齊境山收迴視線踏入酒館,他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很快便有勤快的店小二上前來問是否需要什麽,齊境山要了兩壺酒,卻沒有再要什麽佐酒菜,店小二沒有多說,轉身就為齊境山取來了兩壺酒。


    齊境山掏出銀子放在桌上,聲音有些沾染風霜的沙啞,沉聲問道:“你聽說過驅瀑宗嗎?”


    年輕的店小二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齊境山並不指望能從他的嘴裏聽到什麽過往故事,果然,店小二疑惑地撓撓頭,最後隻能歉意地搖搖頭。


    齊境山擺擺手示意無妨,然後他便獨自坐在陽光普照的酒館中,也不喝酒也不言語,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挺直著身子昂起頭,那滿麵的風霜遮掩不住他的鋒芒。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覺得從那些農夫工人的交談中再探尋不到什麽消息,於是齊境山站起身拎著那兩壺酒便直接走出了酒館,忙碌的店小二疑惑地抬頭看了一眼,看著那個白衣中年人的背影隻覺得古怪難言。


    不過光明島上總是不缺雲裏來雲裏去的武道宗師和神秘高人,店小二遐想一番也就淡忘了這個奇怪男人的到訪,也許之後也可當作喝酒時的談資吧,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親眼見過一個雲遊天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背著神兵利器,攜酒離去。


    齊境山走在小鎮的街巷間,除了瞧著房屋的樣式和百姓的打扮有些與其他海域島嶼截然不同以外,齊境山也沒能從市井的細微處看出更多光明島的獨到之處。


    不過他本就從來都不在乎這些,所以隨意看過也毫不在意,他腳步緩緩,不再急著趕路。


    一個月前他從玄坎海域挑戰一位島嶼之主後突然想要到光明島來,雖然不願承認,但他清楚自己所為何來,隻是可惜太多東西都被雨打風吹去了,如今想要找到那座隱於深山之中早已沉寂多年的宗門,實非易事。


    齊境山從附近的一座城中聽聞了一些關於當年驅瀑宗的往事,傳聞那位開山祖師曾以一掌之力劈開高山,於是才有了如今懸掛深山懸崖的那道垂天白瀑,而後驅瀑宗就應運而生。


    在那位開山祖師位列光明島十大高手之時,驅瀑宗也曾盛極一時,無數江湖人慕名而至,驅瀑宗也有了許多傳承,隻是過了不足半甲子的時光,驅瀑宗便漸漸開始了隱姓埋名,到後來甚至徹底閉山,聽聞那位開山祖師仙去之後驅瀑宗就名存實亡了,也不知道是否還要傳承在世。


    雖然不過是甲子之前的過往,可是對於日新月異的光明島來說已經有太多事情足夠去分散注意了,所以如今便再沒有多少人還記著驅瀑宗究竟位於深山的何處。


    齊境山探問許久,可惜許多屹立高處的宗門山頭也沒有相關記載,所以齊境山隻能直接前往這座山腳下的小鎮,看看居住在此處的百姓是否還有些關於山中往事的傳聞。


    走走停停,最後齊境山還是在小鎮大門附近的那棵大槐樹下聽幾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說起了些有關驅瀑宗的事情,正在下棋的老人們興致勃勃地說起這些陳年舊事,語氣中有些感慨和追憶,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當年也曾那般向往江湖風光。


    齊境山難得地有些耐心,他仔仔細細地聽著老人們絮絮叨叨的言語,雖然大多都是些無趣的閑話,這些老人們也說不上來驅瀑宗的舊址在何處,但那些故事裏出現過的一些人物還是讓齊境山願意多聽上幾句。


    聽說當年驅瀑宗閉山之後,小鎮裏反而多了幾個年輕的江湖人,那時就有許多人猜測那些江湖人都是從驅瀑宗來的,不過他們從未表露身份,甚至就連姓名都不知是真是假。


    老人們還記得幾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江湖人,有一個身材魁梧好似小山,讓人遠遠瞧著就難免畏怯恐懼,不過那人總是溫和待人,在鎮子裏當一個鐵匠,無論是誰家需要幫助了他都是第一個趕到的。有一個瞧著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可是卻從不走進學塾,反而跟著農夫下田地轉磨盤,有一個老人還記得那人姓黃。


    還有幾個,老人們都記著不少事跡,隻是那些人在鎮子裏待了幾年後就都消失不見了,一夜之間,匆匆而來也匆匆而去,其實鎮子裏的人雖然對他們的身份來曆有些好奇,但也早把他們當作了鎮子的自家人,所以那時還是有不少人覺得悵然若失的。


    就這樣,隨著那些年輕人的消失,驅瀑宗的傳聞也就從此斷絕了,再也沒有人知道深山中的那座宗門究竟是何模樣,也不知道傳承的至高武學是否依然屹立光明島山巔。


    齊境山在黃昏的時候離去,他走過小鎮的大門,頭也不迴地闖入了深山中,他沒有去走百姓和商賈們開辟出來的山路,直接便走進了山林的蜿蜒曲折中,他身形閃爍輾轉,在莽莽蒼蒼的山林中如風疾行,他看遍花開花謝,也看著野草飛鳥,最終終於停步於山巔,孤身一人。


    夜幕下的深山像是蒙著一層麵紗,於是所有的過往和歲月都被遮掩,人們來去匆匆地探尋,卻從來沒有誰可以駐足於樹下,那些根係脈絡才是這座山野的主人,星空沉默,也得不到山林的作答,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站在道路的起始處,抬眼望去,這裏卻沒有倒塌的山門,路旁的石頭上,一隻本想休憩一夜的鳥兒被驚醒,滴溜溜轉動的眼睛看了一眼身前走過的兩個身影。


    鳥兒展翅飛遠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深處。那兩人繼續向前走去,蜿蜒山路在此處蔓延出台階,雖然因為年久失修和落葉堆積已經被消磨許多,可是腳下依舊脫離了鬆軟泥濘的山林小徑,可以堅實地向前邁步。


    頭頂戴著鬥笠的少女在這趟遙遙的跋山涉水中雖然始終不發一語毫無怨言,可是日夜兼程的摧折下,此時也難免氣喘籲籲精疲力竭,但她依舊咬著牙支撐,彎腰埋頭前行。


    走在她身旁的男子放緩了腳步,笑著說道:“休息一下吧,你再這麽走下去,怕是要把自己的雙腿都給累斷了。”


    少女腳步沉重地停頓於台階上,男子取下腰間的水葫蘆遞過去,少女抱拳行禮之後接過水葫蘆,男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抬頭望向台階的頂上,輕聲說道:“到了。”


    少女似乎此時才察覺到已經踏足於堅實的台階上,她迴頭看了一眼來處,然後也轉頭望向了山路的頂端。


    男子收迴視線,說道:“雖然你師傅讓你跟著我一起步行至此,但也不是要你把自己活活累死才好,半路上累了渴了乏了都不知道說一聲。”


    少女直起身子一本正經說道:“師傅說了,隻要您沒有主動開口言語,就不讓我多說什麽。”


    男子擺擺手說道:“你師傅說什麽你都聽啊?”男子不免有些無奈,雖然一路上他也是存了考較少女的心思所以沒有主動開口說要休歇,但是卻沒料到這麽一大段路走下來,在武道上還隻是觸及門檻的少女居然咬著牙就硬撐了下來。


    男子都無需詢問就知道她的腳下此時肯定早已磨破了水泡,可是少女卻一門心思遵循那位便宜師傅的告誡,將這一趟山水路途當作了修行曆練,所以始終不曾與男子開口說一句累。


    少女不知該如何作答,男子搖搖頭說道:“聽魚姬說過你在鄆荒島的來曆,好像還是個伶俐機靈的孩子,怎麽跟了顧枝習武之後就這樣呆頭呆腦的了?”


    少女神色有些尷尬,不知道魚姬前輩是不是還從師傅那裏聽說了自己在白家村的“彪悍”。


    男子繼續說道:“顧枝那是故意誆你的,什麽我不說話就也不讓你言語了,你知道顧枝為何要你跟著我一起不行至此嗎?你可知道這一路上你錯過了什麽嗎?”


    少女皺起眉頭深思起來,男子等候片刻,發覺少女還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不由得扶額苦笑,卻沒想到這個顧枝新收的弟子居然這般毫無心思。


    男子刻意板起麵孔,再加之那一身錦繡長袍在身,自有一股威嚴氣派,他沉聲說道:“白念媛,習武一途雖然看重苦修和勤練,但也不是要你做那隻知道一門心思閉門造車的呆子,武道求索道阻且長也,若不知道將眼界放寬些,也不知道如何去探尋武道的更多千變萬化,那麽到頭來就隻是學會了那些一板一眼的架式,卻全然沒有感悟大道真意,那樣的修行,別說登堂入室了,就是有人牽著你的手都沒能帶你入門。”


    白念媛扶了扶頭頂的鬥笠,她沉思片刻,然後抱拳彎腰,語氣鄭重說道:“請於前輩教我。”穿著錦繡長袍一手負後的年輕人正是重新迴到光明島的於家小少主於琅,他搖搖頭歎息一聲,然後抬起腳步繼續前行,白念媛急忙跟上。


    於琅緩緩說道:“顧枝為何要你跟著我?你自然是知道他這個天坤榜上的大高手究竟有多高明和厲害,可是除了他和魚姬以外,你還見過多少真真正正的江湖人?既然連所謂江湖都不知曉,那麽又談何武道?所以對於此時還在投石問路的你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眼前所見禁錮住心思,你要學會去看的更多也學的更多,未必有用也未必值得,但是其中得失隻有你自己親曆之後才能去判斷。”


    於琅頓了頓,等到覺得白念媛應該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才繼續說道:“所以這一路上其實我都在等著你開口,無論是說自己累了還是渴了都好,你都要與我說話,因為你無需在我麵前維持著‘地藏顧枝’弟子的身份,你也不用扮演一絲不苟謙卑避縮的晚輩,你要學會去發問,走出那個你為自己畫出的牢籠,然後去盡力地接近你所不了解的也想要了解的一切。”


    於琅迴頭看了一眼白念媛,問道:“你害怕失敗嗎?還是害怕被我這個‘大高手’說兩句瞧不起的話就會永遠不敢抬頭了?”白念媛愣愣看著於琅,然後搖了搖頭。


    夜色中於琅看見她的雙眼清澈明亮,於琅神色不變,轉過頭去繼續說道:“既然你不怕失敗,為何不去嚐試?你以為拜顧枝為師就等著一切水到渠成便好?那我可以告訴你,就算現在顧枝就把自己的所學都傳授於你,你也終究一無所成。”


    白念媛開口問道:“為什麽?”背對著白念媛的於琅神色終於緩和了些,他說道:“剛才我問你,你知道你這一路上錯過了什麽嗎?”


    白念媛搖搖頭,於琅緩緩說道:“你錯過了一位劍道高手為你開宗明義的機緣,也錯過了走出‘地藏顧枝’這個桎梏去探尋屬於你自己的武道的機會。”


    於琅攤開手,然後輕輕翻轉,他的話語在靜謐的山林迴響中清晰傳入白念媛的耳中:“什麽是劍,什麽是劍道?什麽是刀,刀與劍有何不同?學了刀還能學劍嗎,武道應該囚困於手持之物嗎?”


    於琅突然停住話語,然後轉頭直視著白念媛的雙眼,他看見她的眼中有追問,他看見了明悟、懊悔、失落和渴求。


    於琅停下腳步,白念媛也止住步伐,不知何時他們已經走到了山路台階的盡頭,於琅抬起手掌揮了揮,像是想要驅散開繚繞於此處的霧靄。


    夜色一動不動,星光也依舊那般沉默不語,可是白念媛卻不知為何感受到了一陣清風從身旁急急掠過,那股風纏繞於琅的手指指尖,然後驟然間就撕開了白念媛眼前的昏暗和黯淡。


    像是點燃了一盞可比月光的燭火,台階盡處頂端的平台亮如白晝,那光亮還一直上升而去,終於照著於琅和白念媛身前的所有一切。


    一處建於山間石崖上的寬敞平台上還留著幾個殘破木樁,一尊矗立於平台居中位置的石雕坍塌在地,麵容已經被消磨幹淨。


    視線往上走去,蜿蜒石階一直登天而去,若是在雲深霧重的時分,怕是真要誤以為沿著這台階能夠直去往天穹之中。


    眼中所見沒有亭台樓閣,也沒有什麽巍峨大殿,這座荒廢已久的宗門之中更是杳無人際許多年了,讓人都難以去想見當年此處興盛之時的模樣,隻能估測也曾群雄並至英才並舉吧。


    歲月匆匆而過,年華易逝物是人非,踏足此地的依舊是這座天地的年輕人,但卻不再是當年那些滿懷壯誌蜂擁而至的少年郎了。


    於琅向前走出一步,彎腰拱手鄭重地朝著那石雕行了一禮,白念媛站在於琅身後也跟著行禮,於琅直起身子輕聲說道:“先前來的時候本想著要為這位師祖的雕像重新塑身,不過後來還是放棄了,武山大哥曾在此處獨居多年,想來這也已是他們之所願了吧,所以不必去做畫蛇添足的事情。”


    白念媛輕輕點頭沒有說話,於琅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後繼續前行走去,白念媛跟了上去,於琅好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口說道:“當年師傅傳授我武學的時候,曾跟我說過兩句驅瀑宗的往事,不過卻從未提及他在此處的日子,隻是說些驅瀑宗的武道真意,如今想來,才後知後覺,原來一切早已冥冥之中有所定數。”


    白念媛斟酌著問道:“驅瀑宗的武道真意?”


    於琅唿出一口氣,背負身後的手掌五指輕握,緩緩說道:“逆流而去,百死莫屈,複將從頭來,萬事取花明。”


    於琅踏足於去往驅瀑宗山門深處的石階,歎息著說道:“不正契合了最終師傅和武山的選擇嗎?”


    白念媛不知道於琅口中的“師傅”和“武山”有什麽往事,但是她曾看見顧枝和於琅談論起這兩位武道前輩,所以白念媛隱約察覺到那二位仙逝而去的前輩應該是和於琅還有顧枝都關係密切的故人。白念媛抬頭望向山頂的方向,她突然驚覺此行的真正目的,斷去一臂的於琅是要來此處挑戰一位殺害了兩位前輩的罪魁禍首?


    雖然白念媛從初見於琅的時候就沒有懷疑過這位登臨天坤榜的武道高手會是名不副實之徒,可是看著那空蕩蕩的右臂袖袍還是讓人難免猶疑,不知這位劍客是否還有曾經的武道意氣。


    白念媛下意識迴頭看去,隻有黑漆漆的山林,看來師傅確實沒有暗中跟來,白念媛不知為何有些緊張起來,她握緊腰間的木刀,卻並沒有為她帶來多少慰藉。


    於琅走在前方,一路上他始終低著頭,似乎在數著那些石階究竟有多少層,最後他緩緩抬起頭,山巔的夜風吹拂而來,衣衫獵獵作響,他看見在山頂崖畔站著一個身影。


    於琅並不意外,他毫不猶豫地踏足山巔,然後那個身影也緩緩轉身,一身白衣背負木匣,那個身影眼神冷漠地看著於琅,沙啞著聲音開口道:“齊境山。”


    於琅微微一笑,臉上神色卻毫無笑意,他輕聲開口:“於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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