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所有的光明若不是來自於天上那輪烈陽,便一定是來自於光明島的皇宮之中。


    因為在世間權勢的巔峰,也是所有人頭頂的遙遠處,世世代代都會有那樣一個身影獨自站立,數千年以來從無例外,那個名字代表著天地間最至高無上的威嚴,也象征著人間最純粹的光亮。


    孤懸於廣闊湖麵上的閣樓外,沒有那一襲龍袍的身影孤獨站立,清風吹拂而過,隻有屋簷下的風鈴聲叮咚作響,虛掩的門被吹開,窗台旁的花草彎下了腰肢。


    這座清冷的樓宇之內,除了一張桌子擺放在居中位置,除此以外便是浩渺的書海,一排排紅木搭建的書架環繞著閣樓的牆壁攀延而上,盤旋著的樓梯宛若一頭盡力延展身軀去往天穹的蛟龍,若是能夠沿著階梯去往最高處,那時憑欄而望看進眼底的,是否便是人間最驚豔的景色?可惜答案隻有那個君主一人知曉。


    他離開了,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可是沒有人去尋找他,不是因為運轉自如的光明島朝廷其實無需他時刻盯防也可以安然無恙,也不是他若是打定了主意做一個甩手掌櫃那麽誰也攔不住,而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離去一定意味著更多的東西,比如一場戰鬥,比如一次對弈,而在那最高處山峰對坐的,注定隻有真正的至尊,也就隻要如今的那兩位君主,


    他們站在天地的兩端,光明與黑暗。


    光明島出兵了,在聖坤海域金藤島被徹底湮滅之後不久,人們一直以為會固守玉乾海域的光明島大軍居然開拔行軍,不僅去往早已和玉乾海域聯手的玄坎海域、旭離海域和瀚兌海域,更是無所畏懼地踏足了魔軍環伺的奉震海域和聖坤海域。


    太多人希冀著光明島的出現,也有許多人以為公正嚴明的光明島會像當年麵對奇星島的傾覆時那般袖手旁觀,可是光明島出乎了所有的意料,難道光明皇帝在光明大會上所說的並不是倉皇決定?


    光明皇帝曾說整座汪洋都將迎來一場顛覆,人們在亂世的席卷之下根本沒有餘地去思索,若是沒有魔軍裹挾戰爭而來,那麽光明島究竟會如何做,去實現所謂統合所有島嶼的壯舉?和金藤島那樣憑借島嶼底蘊和大軍實力強勢鎮壓?還是和奇星島當年那般建立七星群島的聯盟?


    可惜如今,人們再無處去探尋那位皇帝的心思了。


    光明島的強勢反擊,沒有讓始終提防的魔軍如何始料未及,卻反而讓許多島嶼覺著不可思議,人們不會懷疑汪洋之上第一大島嶼軍隊的實力,可是光明島大軍無論踏足哪一處海域和島嶼都有著勢如破竹長驅直入的絕對實力,這難免讓許多島嶼之主悚然一驚,難道光明島也早有一統汪洋的打算了?


    不過如今光明島大軍主動卷入戰爭就已經足夠讓許多走投無路的島嶼感恩戴德了,在此緊要關頭還去計較光明島是否早已胸懷野心,難免有不識抬舉之嫌。而至於光明島是否真的早有武力一統汪洋的謀劃,自然也是不得而知了。


    談及光明島大軍為何不早先出兵的閑話隻是出現了一時半刻就消失不見了,魔軍的暴戾兇殘和勢不可擋已經讓許多島嶼和百姓嚇破了膽,光明島大軍的入局就像是一劑猛藥,足夠讓無數自覺九死一生的人宛如重獲新生。


    光明島大軍和魔軍的正麵碰撞最早發生玉乾海域和聖坤海域交界的方寸島,而後便是乘巽海域之爭,雖然這座海域之中的島嶼不過隻有三四座,可是光明島大軍不管不顧地投入兵力卻讓人覺察出光明島在此大戰之中絕對的信念,寸步不讓一步不退!


    光明島大軍雖然不似魔軍那般浩浩蕩蕩好似有著殺之不盡的兵力,可是在訓練有素和驍勇善戰方麵卻絲毫不落下風,魔軍之中那些悍不畏死的“惡魔”遇見了光明島的大軍也好似終於被恐懼和害怕的情緒重新占據了心神,於是一時間備戰許久的魔軍居然是節節敗退,最終乘巽海域還是有一半被光明島和玉乾海域的大軍奪迴手中。


    光明島大軍的主動出擊就像是黑暗裏被點燃起了一束火炬,於是玉乾海域許多一直固守地界的島嶼也召集了聯合艦隊開始跟隨光明大軍的旗幟反擊,而隨著光明島和玉乾海域在其他海域之中與魔軍之爭的領先和壓製,不少幾乎被摧殘殆盡的島嶼居然也有了死灰複燃的征兆,山河破碎之間依然有無數的旗幟開始迎風招展。


    人類的火焰和光明就像是星光褪去之後的朝陽,也許會來遲,但永遠都不會缺席。


    茫茫的無際汪洋之上,一葉扁舟孤獨穿梭於海浪之間,在太平歲月也許還有不少這樣閑情雅致的武道宗師和權貴高人,但在這樣的亂世之中,若是還想要如此遺世獨立,那麽誰也不知道是會先見到意外死亡還是山水景色。


    可這一葉扁舟卻好似全然不知如今的世道是如何的紛亂複雜,隻是一頭撞進了戰火蔓延的聖坤海域,然後一往無前。


    期間有不少艦隊和戰船從小舟的身旁駛過,可是那些嚴陣以待的軍隊卻好像沒有看見小舟和那個獨自站在船頭的身影一樣,艦船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在這樣的時代本就少了許多耐性和專注,更遑論在亡命天涯的趕路途中,怎還有閑暇去著眼身旁的風景?


    不過這倒怪不得那些軍隊和艦船的疏漏,因為哪怕是這世間眼力最好的武道宗師站在小舟身前,恐怕也是隻能看見空無一物。


    那個身影獨自站在小舟船頭,他穿著一身青色長袍,身後一張木桌子上放著幾本書,船艙裏一個茶壺上有水霧升騰繚繞,他負手而立,手指輕輕敲打,似乎在思索什麽,片刻後喃喃自語道:“是不是該喝酒?”他搖搖頭,糾結著自言自語道:“可是都好久沒喝過酒了。”


    他唉聲歎氣,可是許久都沒有下定主意,小舟繼續前行而去,沒有人搖漿泛舟,可是卻依舊朝著目的地駛去,他突然轉過頭看向小舟一側,視線穿破海浪的翻湧和雲天的遮掩。


    在那裏有一座島嶼,島嶼的一端被巍峨高聳的天門阻絕,傳說在天門之後是世間學問道理匯聚之處的道德穀,可是如今已經鮮有人踏足其中,不過不久前似乎聽說天門和道德穀有了驚天動地的異變,似乎許多年不曾開啟的天門再次動搖,而且還有旁觀之人聲稱看見了神明降世,當然,這個說法並不如親眼看見君洛重新現世的傳聞來得可信。


    他的視線望去,很快就感受到了迴應,他緩緩轉身麵向嵐涯島和天門的方向,輕聲開口問道:“你見過他了?”


    一個聲音從海底和天際傳來:“你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有些無奈地聳聳肩,說道:“當年就說過不是一路人了,如今雖然還是殊途同歸,但終究不可能並肩同行。”


    那個聲音飄渺不定:“他不知道我在這裏。”


    他點點頭說道:“你是去出雲島見他了?”說著,他抬起手揮了揮,笑著補充道:“放心,我不會告訴他的。”


    那個聲音卻毫不在意,隻是說道:“如今他知不知道已經不重要了,更何況如今你們誰也不用在意我,不是嗎?”


    他笑著搖搖頭,然後伸手一抓,茶壺落入手中,他的手指輕輕敲打紫砂壺的邊沿,輕聲說道:“也許你才是對的那一個吧。”那個聲音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我沒有做出決定。”


    他抬眼看向天門的方向,似乎在那裏的雲霧深處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感慨說道:“嵐涯島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吧。”那個聲音的語氣似乎也終於鬆緩了些,隨意說道:“還是比不得光明島吧。”


    他抬起手喝了一口茶水,滿意地點點頭。


    那個聲音頓了頓,還是問道:“井舜,你要去找他?”他轉頭看向小舟的前方,海浪推著小舟前行,已經漸漸就要遠離嵐涯島的範圍了,他吐出一口氣,說道:“你覺得,神明真的存在嗎?”


    那個聲音迴答道:“我們都見過。”他追問道:“那現在呢?”那個聲音沒有迴應,他自顧自搖搖頭說道:“我們走的太遠了,也站在高處太久,所以,你還是對了。”


    聲音在撕碎在驚濤駭浪中,他的身影遠去,嵐涯島天門的高處,那個坐鎮此處的虛影似乎有些失落,一聲歎息傳遍了道德穀。


    赤野阻隔了戰火的蔓延而至,魔軍似乎也有意繞過了天門和道德穀的所在,虛影盤坐於半空中,其實剛才有一個謊言,那就是寧愚同樣知道坐鎮此地的人是誰了,可是這件事情如今還重要嗎?


    不,對於井舜和寧愚兩個人來說,世間的一切早已比他們的存在本身還要更加重要了。


    神明還存在嗎?是的,隻是如今的神明卻在隕落的道路一去不返。


    井舜繼續泛舟遠去,他知道剛才那位故友說了一個謊,無關選擇,關乎決定,其實他們都早已為這個世間做出了一些改變,無論是親手開啟還是假借他人,終究都不是當年那個外來人了。


    艦船的影子籠罩而下,孤獨的小舟宛若一片無所依靠的落葉,好似隻要風雨來得急了些就會被輕易扯碎。艦船的船舷旁有塵埃灑落,也許象征著生命的逝去。


    “除魔令”已經帶來了太多死亡,這就像是一個沒有懸掛任何魚餌的魚鉤,可所有人都還是會為了那個機會而奮不顧身。也許不是死亡,而是浮出水麵的新生呢?可其實離開了水麵,便已經將自己割舍了。


    小舟緩緩停下,艦船高處的甲板上站著一個身影,那人看見了小舟船頭的井舜,似乎並不意外,但是神色間卻有難以遮掩的激蕩,好像對於相見的這一麵等待已久。


    那人恭敬等候在艦船的甲板上,不是矯揉造作的女子妝扮,也不是道貌岸然的青衫書生,不是故作高深的黑衣鬼魅,也不是輕搖羽扇的運籌謀士,那是一個容貌枯朽神色謙卑的老人,佝僂著腰,就那樣低著頭,好像被從天而降的高山鎮壓著,於是此生都再難抬頭仰望天際。


    井舜將茶壺放在身後船艙的小桌上,離開之前,他低頭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幾本書,那些讓人如雷貫耳的典籍,其實在汪洋上各大海域和島嶼都隨處可見,可是想必沒有哪一本書能夠流傳這麽多年已久嶄新如初,而且恐怕也沒有哪一本書曾被人一字一句翻閱過數千上萬遍。


    井舜轉頭望向高聳的艦船,漆黑的影子覆蓋在小舟上,就連他的視線也再難看見天地間的其他事物。


    井舜突然歎息了一聲,然後一步跨出,他沒有去往艦船的甲板見一麵那個似乎等待自己許久的老人,而是直接邁步走入了艦船的內部深處。


    他來到了船艙樓梯台階的底部,看見了青銅鎧甲拱衛的宮殿大門,他揮揮手,塵埃和風沙彌漫而起,掀起雲海和灰霧,世間一切幻境和真實都在那一刻自行流轉。


    一個聲音打破了井舜的動作:“明明你也不是真身在此,卻還要計較我的待客之道?”


    井舜重新負手身後,可是在他麵前的異象卻仍舊幻化不定,他神色平靜,語氣肅穆,緩緩說道:“你還是這麽喜歡些裝神弄鬼的東西。”


    那個聲音笑起來,沒有嘲弄也沒有歡欣,似乎帶著些悲傷和歎惋,那個聲音從幻化的景象深處傳來,清晰而深刻:“那你呢?改變了什麽,又還堅持著什麽?”


    井舜的衣衫輕輕搖曳,他抬起腳邁入宮殿,沒有天翻地覆也沒有鬥轉星移,他隻是走入了一個昏暗的船艙之中,然後看見了那個獨自坐在窗邊的身影。


    刺眼的紅色在光芒的折射下有些讓人不敢輕易直視,井舜衣袖一晃,昏暗的船艙裏鋪滿了光芒,純粹而熱烈,接引來自於天上的日光,隻是因為井舜的邀請便眨眼而至。


    井舜走到了那個紅衣身影的身前,搖搖頭說道:“寧愚,這不適合你。”


    寧愚手肘撐在窗台上,他似乎被驟然驅散黑暗的光芒刺了眼,眯起狹長的眼眸,可是卻好像是露出了笑意,他輕聲說道:“習慣了。”他說的是一身鮮紅的長袍,可他也知道,井舜說的並不是這個,至少,並不全是。


    井舜在寧愚身前落座,他們的麵前放著一個棋盤,空空蕩蕩的,手邊也沒有黑白棋罐,寧愚隨口問道:“喝酒嗎?還是喝茶?”井舜搖搖頭,寧愚不置可否,自顧自捧著一個酒壺慢慢飲酒。


    井舜始終低著頭看著那空無一物的棋盤,低聲說道:“最後,你會說些什麽?”


    寧愚轉頭望著窗外的汪洋,潮起潮落是那雲海,他呢喃著:“那你呢?”


    井舜沒有迴答,寧愚也沒有。


    但他們都將做些什麽,並且已經做了些什麽。


    他站在黑暗裏,


    他站在光明中,肩挑日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藏太平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星舟子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星舟子曰並收藏地藏太平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