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搖客船上,船艙外李墨阩和華朝四目相對,彼此都沒想到對方也是來找那一行年輕人的。


    此時敲門聲已經響起,徐從稚緩緩打開了屋門,看見了華朝和李墨阩。


    徐從稚微微皺眉,華朝下意識讓開步子,李墨阩便當先拱手抱拳道:“在下李墨阩,多謝少俠方才出手相助,也謝過少俠救下一船百姓的性命。”


    徐從稚抱拳還禮,然後看著李墨阩不說話,李墨阩有些不知該如何言語,隻能斟酌著問道:“不知少俠是否便是那位‘戮行者’徐從稚?”徐從稚點點頭,依舊不說話。


    李墨阩手掌下意識搭在腰間劍鞘上,唿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問道:“敢問少俠是否認識‘地藏顧枝’?”徐從稚終於開口,語氣平淡道:“認識。”


    李墨阩抬眼直視著徐從稚的雙眼,再次抱拳拱手,語氣懇切詢問:“敢問少俠,可知我師傅如今下落何處?”


    徐從稚身後,扶音已經站起身走到了船艙門檻附近,她看著李墨阩,問道:“你認識‘地藏顧枝’?”李墨阩抬頭看向扶音,點點頭道:“出雲島上,師傅曾教我一劍神隱。”


    徐從稚轉過頭看了一眼扶音,扶音微微皺眉,倒是坐在船艙內桌邊的於琅想了想問道:“你就是顧枝的開山大弟子?”李墨阩頓了頓,堅定點頭。


    徐從稚和扶音讓開道路,說道:“先進來吧。”說完,徐從稚又看了一眼始終站在一旁努力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不知道的華朝,隨口道:“你也一起進來吧。”


    屋中隻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所以李墨阩和華朝也還是隻能分別站在船艙的角落,頓時本就狹小的船艙更顯擁擠,華朝隱隱感受到屋子裏的凝重氛圍,有些不知所措,隻能縮在角落裏,視線看向船艙中的所有人,不知道少年的清澈眼眸中在琢磨些什麽。


    周厭咳嗽一聲,嗓音低緩說道:“出雲島上顧枝說過他在一個叫北元王朝的地方收了一位弟子,沒有學刀,便將當初韓世所授的劍法傳給了那位開山大弟子,好像就是叫李墨阩。”


    說完,周厭視線落在李墨阩身上,李墨阩心領神會,便將自己與顧枝如何相逢又如何結為師徒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周厭和於琅將他所說言語和顧枝當初提起之事兩相比較,方才又親眼見過了李墨阩使出神隱一劍,便確切知曉了李墨阩便是那位顧枝說起的“開山大弟子”。


    於琅看向重新落座桌旁的扶音,輕輕點頭,扶音端放桌下的雙手微微一顫,卻仍是語氣平穩地說道:“與你離別之後,顧枝便去往秦山,不是你們見慣了的那座秦山,而是出雲島上真真正正的秦山,在那之上,有一位曾傾覆整座奇星島的魔君,顧枝和周厭於琅他們之所以會去往出雲島,也是因為那位魔君,所以顧枝所去,便是為了魔君。”


    話語至此,扶音便沒有繼續言語,船艙裏頓時安靜了下來,始終聚精會神聽著的李墨阩神色一愣,視線看向船艙裏的所有人,斟酌著低聲問道:“然後呢?”


    徐從稚語氣低沉,緩緩道:“顧枝,沒有離開那座秦山。”李墨阩神色一緊,手掌緊緊攥住腰間劍柄,聲音有些顫抖著問道:“師傅,師傅……”


    李墨阩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可能是因為初入汪洋世界的年輕人還學不會如何去與這座光怪陸離的世間習以為常,也可能是因為年輕人心目中那個舉世無雙的師傅就該一直是所向無敵的模樣,怎麽可能會輸,又怎麽可能會被永遠地留在某一個地方?


    李墨阩不是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他已經獨自行走江湖許多年,雖然局限於北元王朝的山水之間,可是李墨阩也見識過了悲歡離合更經曆過了生離死別,他也許早就已經明白了世間沒有什麽理所當然,更沒有他幻想的那般有人可以一直所向無敵。


    可是好不容易闖入了皇宮之中將數十年來的仇怨一朝算盡的年輕人,本以為走入了更加浩大的世界便一切都大不相同,甚至讓他都願意去相信一些隻在話本故事裏聽聞的傳說,比如那段關於“地藏顧枝”的過往,已經年近而立之年的他竟是還覺得自己的師傅就該是傳說裏的模樣,所向披靡舉世無雙。


    李墨阩一直在想,與師傅重逢之前,他定要在這萬裏汪洋間闖出些名號來,才好不算是辱沒師傅的名號,可是他才開始了等待,卻驟然便得知他所期待的未來已經轟然傾塌,而他心中那個在山巔更在天外的身影更是已經不知所蹤,李墨阩一時間竟是不知所措,全然沒有了那時在北元王朝與顧枝相逢時的那般躊躇滿誌和意氣風發。


    李墨阩刻意的蓄須和粗糙打扮,沒有遮掩他英氣的容貌和俊朗的眉眼,瞧著便不過是一個有意掩飾年齡和身份的年輕人,可其實如今船艙內的這些年輕人中,反倒是李墨阩年紀最大,他努力壓抑住情緒,抬起頭看著屋子裏的所有人,除了縮在角落裏有些格格不入的華朝以外,李墨阩竟是看不透任何一個人的神色,就連站在窗邊眉眼稚嫩的君策,他都全然看不清楚神色是否有了變化。


    李墨阩想不明白,明明這些人比自己還要認識師傅來得更早,也與師傅相處的時間更長,為何卻能這般好的遮掩起心緒?


    李墨阩在此前的歲月裏,除了年幼時隨著父母離開京城之前的記憶,其餘便有足足十五年的時間都在年少時習武求道的山門中度過,他的那位劍道入門恩師知道他的尋仇心願,便一直強壓著他的心性將他留在了山中,直到後來李墨阩劍術登堂入室了,又有了那位自幼相識的小王爺一同為了複仇大業謀劃,李墨阩的第一位師父才會為了弟子未來道路而出了最後一劍,震詫整座王朝江湖,為李墨阩後來所行鋪路。


    李墨阩不是什麽心性稚嫩的少年,卻也不是真的有了能夠運籌帷幄的城府心思,所以離開了北元王朝和出雲島的他,還是希望能夠與傳說故事裏那般在江湖裏闖蕩出赫赫聲名,他的眼中便一直望著顧枝所站立的遠方,一往無前。可是現在呢?他又該如何?


    後來的李墨阩才知道,在他眼前的這些年輕人,幾乎都早已經曆過了這世間最大的艱險和困境,也早就學會了不再對世間的無可奈何與殘酷冰冷隻會指責埋怨。


    無論是曆經了奇星島之亂的徐從稚程鯉周厭和於琅,還是行走過道德穀山下的君策,亦或是見過了世間千百種離別苦難的扶音,他們都已經在一次次的心境糾纏中,習慣了與這世間和解,然後繼續前行。


    徐從稚看著李墨阩的神色,想了想還是說道:“我們如今也並不確定顧枝究竟隻是失蹤了還是真的被留在了秦山上,魔君重新現世事出突然,一切根本來不及謀劃和細想,再加之還有其他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我們隻能先離開了出雲島和秦山,所以關於顧枝的事情,我們也隻能知曉至此。”


    李墨阩低著頭,手掌攥著劍柄,沉聲道:“我要迴去尋師傅。”


    徐從稚輕輕搖頭說道:“如今的出雲島恐怕已經徹底落入魔君手中,金藤皇帝也親口說了,魔君已經向整座汪洋都宣戰,傾覆將以難以預料的速度席卷天下,世人也許不知,可是魔君早就為此做了天下人都難以置信的準備和謀劃,所以現在的出雲島再想要輕易靠近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如果隻知道莽撞尋仇和不管不顧,那麽直麵魔君的事情我早就去做了,可我清楚知道現在的我根本不是魔君的對手,這不是怯了怕了,而是一個行走武道之人對自己的明確感知,若是連這樣的‘知道’都沒有,何談武道登高?”


    李墨阩深唿吸了一口氣,他沉默良久,抬起頭眼神堅定地看著扶音和徐從稚問道:“那麽接下來該如何?”扶音看向李墨阩的雙眼,輕聲問道:“你會作何選擇?”


    李墨阩咧開嘴角,似乎想起了什麽往事,他語氣清朗道:“師傅曾跟我說過,他要去往那座秦山是因為有一個他無論如何都要去見的人,他曾答應了那個人要一輩子都陪在她的身邊,不敢食言。師傅還說,他有幾個兄弟實在是太過固執,非要跟著他一起來出雲島,所以他哪怕明知秦山中有幾乎難以跨越的困境也要去出刀,因為他一定要帶著所有人一起迴去,平平安安的,一起迴家。”


    船艙裏所有人都沉默不語,隻是聽聞了那個熟悉名字便要想起更多的過往,也如何都忘不掉秦山山巔那個墜落的身影,從天而降墜入深淵,從此再也不見?


    李墨阩挺起脊背,語氣堅定道:“哪怕師傅不在身邊,我也要將他想做的事情都盡力去做,即便力有不逮,至少無怨無悔。所以,我會跟著你們一起,哪怕付出此身性命,亦要護住師傅所珍視之人的平安順遂。”


    徐從稚看著李墨阩的雙眼與神色,似乎便知曉了幾分為何顧枝會將李墨阩收為開山大弟子。


    徐從稚將如今麵臨的困境重新說了一遍,周厭和於琅也不時做些補充解釋,最後,於琅看著李墨阩,問道:“即便如此,你也還是要跟著我們一起?”


    周厭和於琅如今受傷身殘、扶音和君策隻是沒有武道在身的普通人、還有卿樂的身子又那般虛弱,如今的他們想要在此後的傾覆戰亂中安康無恙不是易事。


    可李墨阩隻是點點頭,然後便說道:“該如何去往蓬萊島?”船艙角落的華朝抬起頭,徐從稚的視線落在華朝身上,所有人也都看了過來,華朝一下子不知所措,徐從稚輕聲道:“這就該問他了。”


    卿樂解釋道:“此前去往蓬萊島,隻知在林山島中存在一處秘境,而通往蓬萊島的門戶便在那處秘境中,林山島島主世代鎮守那道秘境門戶,也掌管著通往蓬萊島的密匙,若要去往蓬萊島必需求得林山島島主相助。”


    說完,卿樂看向華朝,問道:“如今關鍵便在於,林山島島主有極大可能不會答應開啟門戶,那麽是否還有其他方法可以去往蓬萊島?”


    華朝雙手背負身後十指交錯,有些結結巴巴地開口道:“在蓬萊島上的時候,艾叔……就是鎮守蓬萊島的神官大人說過,蓬萊島與這汪洋的相連處就在於兩座門戶,一道門戶便是離開蓬萊島所抵達的出雲島,另一座島嶼則是去往蓬萊島的林山島,這兩座島嶼分別位於汪洋的極北處,想要與蓬萊島有所關聯便離不開這兩座島嶼,除了三百年前那三位外來之人,此後再無例外,雖然千萬年來能夠真正走入蓬萊島的便隻有君洛,可是誰也無法打破那兩道門戶在汪洋和蓬萊島之間的禁製,所以去往蓬萊島別無他法,隻能依靠林山島上的門戶。”


    卿樂點點頭輕聲說道:“神官艾燭,當年我們曾見過這位鎮守蓬萊島的高人,當時我們並未真正踏足蓬萊島的地界,隻是在海麵上看見了蓬萊島的影子,後來便到了那座蓬萊島禁地的峽穀,然後神官艾燭就引領我們離去了。”


    卿樂看向船艙裏的所有人,說道:“如此,想要真正去往蓬萊島便隻能依靠林山島的秘境門戶,可是那位徐鎮守當年便始終嚴格遵守著秘境的規矩禁製,若不是後來君洛通過了某種考驗曆練,我們也無法順利越過那道門戶。”


    徐從稚終於語氣平靜開口道:“我有辦法。”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的身上,扶音、周厭和於琅都知道徐從稚來自於林山島,所以在聽聞卿樂提及林山島時,他們便明白當初選擇逃離林山島的徐從稚終究還是等到了這樣一個迴去的時候。


    即便徐從稚從未主動提起,可是無論如何,哪怕當初他的離開有太多難以言說的隱秘,可那個地方終究是他的家,有他年幼時所有的記憶,有他割舍不下的許多情感連結,他不可能此生都不再迴去那裏,無論是逃避還是困頓,都終究還要與那個曾一心一意離開林山島的自己重逢。


    以前徐從稚告訴顧枝,他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去將自己的心緒盡數言說,也與過往的自己握手言和,可是他在江湖中消磨了許多時光,卻發現原來還是對自己的內心一無所知,直到在小院裏顧枝將徐從稚一直以來都刻意遮掩忽略的心緒都提起,才讓他看清了自己真正所追尋的其實一直都在眼前,隻要他願意去走出那一步。


    程鯉站在徐從稚身旁,她轉頭看向他的神色,沒有看見這些年來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埋怨,也沒有意料之中的慌亂和無措,少年的臉上隻是堅定和卓絕,徐從稚抬眼看向船艙裏的所有人,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裏,便是徐從稚離開林山島之後所遇見的所有重要之人,也是如今他最珍視的所有。


    以前顧枝站在他們的身前,徐從稚還未意識到自己其實早就習慣了還有顧枝去厘清梳理所有的事情,而他們便無需對世間的繁雜多費心思,隻需要跟在顧枝的身邊一往無前便好了。


    可是現在顧枝不在了,黃先生和武山永遠留在了出雲島,傅慶安選擇住在秦山山下的小鎮裏,周厭和於琅如今又有重傷在身,那麽徐從稚便要學會去走在前頭,為他所要守護的所有一切支撐起風雨飄搖之中的庇護所,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從顧枝手中接過的無言的擔當。


    徐從稚轉頭看向窗外,他從不知道,原來其實自己也早就習慣了在那座熟悉的奇星島上,會一直有一個閑散微笑的身影在默默等待,無論自己經受了怎樣的苦痛和悲傷,卻還是總能夠通明透徹地看穿人心的困頓和猶豫,然後隻要還有他在,他們這些當年一同行走於亂世之中的摯友便總還是有著自然而然的連結,可是那個人,怎麽會有一天,就這樣不告而別呢?


    既然已經確立了此後前行的道路,一行人便決定先迴一趟奇星島,然後便往玄坎海域林山島趕路而去。


    去往那莽莽山林,去尋那雲霧深處,喚作蓬萊。


    扶音站在船頭,看見了奇星島的隱約輪廓,她眼角淚水滑落,輕聲道:“迴家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藏太平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星舟子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星舟子曰並收藏地藏太平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