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光迷離夢幻,琉璃般的光暈籠罩在街巷之間,紙醉金迷就此沉淪,煙柳巷熱鬧起來,那些個懸掛著大紅燈籠的精致樓閣響徹著歡聲笑語,人聲鼎沸。而在那最高處,與月光為鄰的隻有一人,一身紅衣奪去天光萬丈,繡幾世風華。


    她提著酒壺倚靠在欄杆處,眯著眼眺望遠處,而樓下街巷間的車馬擁擠和人來人往卻與她那般的遙遠,一人依高處遺世獨立,她還是不曾粉飾任何胭脂水色,便足以傾倒世人,隻是,如今又還有幾人能夠得見她的曼妙身姿和絕世的容貌呢?世上風景千姿百絕,終敵不過一張麵容半分啊。


    身後傳來了低沉的通報聲,跪坐在門檻邊緣的侍女輕輕推開門接過了那卷竹簡,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卷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消息送到了那位總是穿著紅衣的樓主手上,侍女的臉上有些緊張,雖然她來這座樓裏也已經有數月之久了,可是在傳聞裏神秘莫測的樓主麵前她還是有些難以克製的畏怯。


    尤其是在那些個前輩姐姐們的描述裏,這位樓主大人雖然看起來人畜無害,傾國傾城,可內裏卻比這世上最為堅硬鋒利的荊棘還要傷人,也許隻有傳說裏那位二樓主大人才能夠自在坐在樓主麵前吧。然而如今醉春樓中許多人也從來都沒有見過那位神秘莫測的二樓主大人,所以甚至都不知曉是否真有這人的存在。


    而由於那位跟在樓主身邊的程姑娘不知何故外出而去了,所以侍奉樓主的任務就落到了這位與醉春樓中許多人一樣身世可憐的小侍女身上。可是這些日子跟在樓主大人身邊,小侍女卻覺得姿容絕美的樓主並不像傳聞裏那麽冷傲不可接近,反倒是在許多細微處有著讓人觸動的善意。


    不過姐姐們也曾說過樓主大人的許多事跡,若不是樓主與二樓主當初在前任樓主離去之後力挽狂瀾,恐怕醉春樓早已不複存在,而她們這些身世可憐的女子就真的無家可歸,淪落為以色侍人的卑賤女子了,所以即便大家都對著這位樓主大人敬而遠之,可是誰不是發自內心裏的向往敬佩呢?畢竟醉春樓無論是在當年那般亂世裏還是如今的太平之中,都是煙柳巷裏那股格格不入的清流,醉春樓的女子從來無需做那出賣身子的事情,這是醉春樓最大的規矩之一,從來無人膽敢觸犯絲毫。


    侍女來到那位紅衣女子身後,低著頭遞出那卷竹簡,低聲道:“樓主,這是最新送來的消息,是否直接送去給二樓主?”她始終低著頭,不敢直視那位即便坐在黑暗裏也仍舊鋒芒畢露的紅衣女子,紅衣女子伸出手接過竹簡,纖細白皙的手指翻開竹簡的粗糙木片,隻是看了幾眼便重新合上,然後拋向了侍女手中,侍女低著頭心領神會,轉身離去。


    門再次合上,黑暗裏又隻剩下了那一身紅衣,孤零零地綴在欄杆處,與人間的燈火隔得那麽遠,那麽遠。


    夜空中,有一隻飛鳥掠過,輕飄飄地落在了欄杆邊緣,紅衣女子伸出手去,取下了一張團團折起的紙,其上的墨字有些熟悉,她仔細地看了幾眼,然後嘴角微微劃過一個弧度,而後手掌之間便隻剩下了一堆紙屑,她唿出一口氣,紙屑漫天飛舞,四散零落。


    信上說,點星島之戰暗流湧動,難以看透;


    信上說,又有一座島嶼的醉春樓重歸掌控,勿念。


    勿念,未歸,不見,何思?


    紅衣女子還是獨自坐在一處,搖晃著手中的酒壺,她坐的那般高,那般的孤獨。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周厭和於琅趕了一天一夜的路,然後終於在一座山頭上停了下來,他們坐在一處山崖的頂部,腳下便是萬丈深淵,看不清晰,卻又並無阻隔,周厭一腳踩在山崖邊緣的岩石上,腰間懸著刀鞘,好奇地張望著,開口道:“按理來說,徐從稚那小子不該走的這麽慢才對啊。”


    於琅站在一旁雙臂環胸,半閉著眼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現在程鯉應該跟在徐從稚身邊吧。”周厭眨眨眼,突然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於琅立即一聲冷笑嘲諷道:“怎麽,不過是跟一個姑娘出去走了幾日,就覺得自己曉得這些男女之事了?”


    周厭咳嗽一聲,悻悻然退了幾步站在於琅身邊,嘟囔道:“小點聲,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調戲良家女子去了呢。”於琅瞥了一眼周厭,取笑道:“這麽說好像也沒錯呢,你不就是拖著人家姑娘的時間嘛,要知道你等得起人家姑娘可等不起啊。”


    周厭“嘖”了一聲,嫌棄地走開於琅身邊,迴道:“你個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的家夥還敢對我指指點點,切。”


    於琅聳聳肩,顯然不以為意,然後他突然轉過身去走下山去,周厭自然也察覺到了,於是他雙手枕在腦後,和於琅下山而去。


    “誒,你說這頓酒應該是徐從稚來請呢,還是顧枝啊?”


    “……”


    “算了,還是讓顧枝來請好了,畢竟他可是能請動醉春樓那幾壇老酒啊,嘖嘖。”


    “……”


    “誒,你怎麽不說話啊。”


    “鏘——”


    “喂喂,你這麽快出劍幹什麽。”


    絮絮叨叨,急急忙忙,晃晃悠悠,他們來到了山下。


    山路上,少年和少女並肩而行,夜裏崎嶇山路有些看不清楚,但是他們腳步悠然,毫不在意地一路前行,少女突然皺著眉說道:“身後那些家夥還是跟著啊。”少年摸著腰間的那把竹鞘,迴道:“不管,反正要是不出手,那麽就與我們沒有太大關係。”


    少女似乎很是聽從少年的話,於是沉默起來不再多說,可是少年卻張著嘴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少女卻又迅速收迴視線,撓撓頭,暗暗歎了口氣。他的手指搭在竹鞘上,感受著那股清涼和柔順,輕輕地敲著,滴答滴答。


    少女隱隱約約落後少年半步距離,這半步是那麽的渺小,以致於即便吊著不遠不近距離的那些影子也看不見,可是這半步卻又是那麽的刺目,以致於走在少女身邊的少年清晰無比地看在眼底,記在心裏。


    好像,一切還是沒有改變啊,那麽這究竟是一件好事呢,還是一件足以歎息的遺憾?少年不明白,可是模模糊糊地,他總覺得,這樣子,是不對的。


    山路慢慢地走進了狹窄處,兩側是險峻的峭壁,高高地聳入雲端,若是天光大盛的白日裏仰頭看去,恐怕便能慨歎一句天地的鬼斧神工和萬物的偉大,隻是在這深夜裏,如果有人抬起頭,卻隻會覺得那逼仄在視線內的方寸月華是那麽的遙遠和觸不可及,然後自身無限的渺小,直到土裏去。


    頭頂是禁錮在方寸天地的夜幕,腳下是散落著碎石的粗糙山路,然後寒芒就慢慢地滲透了進來,一點一滴,充盈著這處狹小的山崖底下,險絕之地。少年唿出一口氣,握住了刀柄,而少女退出一步,牢牢地護住了少年的背後。


    隻是這一次,少年沒再一往無前,他拉住少女的手腕,然後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刀,護在少女身前,嚴嚴實實,寸步不讓。這一次他還是站在少女的身前,可是身後站著的卻隻不過是自己想要護住的人,僅此而已。


    他的心中有激蕩而起的思緒,三年以來,一直如此。


    那些黑影鋪天蓋地而來,攀附著兩側的峭壁和壘起在山路間的岩石上,他們藏在兜帽下的雙眼泛著冰冷的鋒芒,貪婪和欲望,在這深夜裏肆無忌憚,殘忍與血腥,在無人處宣泄而出,這世上的汙穢和醃臢都與他們有著關係,因為他們來自那段黑暗混沌的歲月,他們苟延殘喘卻永不停歇,他們始終還渴望著這世上最為位高權重的權柄,可是,終究不過是喪家之犬。


    很遺憾,站在他們身前的正是那些破滅了他們幻想的人,而他們就此無所遁形,該死。


    周厭站在入山口處,他握著刀柄嘖嘖說道:“這些人膽子也是真大啊,難道他們的主子沒有告訴他們麵對的是誰嗎,難道他們不知道站在身前的人殺了一整座城的人?”


    於琅從周厭身旁走過,緩緩說道:“殺人之前不必這麽多廢話,希望你的刀別和你的人一樣變得這麽婆婆媽媽。”周厭搖搖頭笑道:“於琅,現在都是太平世道了,還念念叨叨什麽殺來殺去的啊,不過是舒展一下筋骨而已。”說著,他趕上了於琅的步伐。


    徐從稚和程鯉嚴陣以待,雖然眼前的這些人根本無法對他們造成任何的威脅,可不知為何他們總隱隱約約察覺到了有其他人的靠近,不算多麽可怕,可是就像一把藏在暗處裏的刀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突然降臨,危在旦夕。


    隻是很快,徐從稚便笑了起來,而站在他身後的程鯉也愣了愣,他們看見了那兩個出現在不遠處山路上的模糊身影,很熟悉,很厲害。


    那些黑影直到此時才發現在這場追蹤裏自己才是那螳螂,因為在他們身後的黃雀終於坦坦蕩蕩地出現了,而自己再無退路,他們眼神交錯,毫不猶豫地沿著峭壁往上攀爬而去。


    可惡,沒想到千算萬算挑好的埋伏之地居然差點成了自己的埋骨之地,現在隻有逃出去再做打算了。


    看著黑影迅速離去,而那兩個站在不遠處的身影卻一動不動,徐從稚拍打著刀鞘,笑問:“怎麽,你們是來看熱鬧的?喂,就算是蚊蠅也很煩人的啊。”那一邊傳來了迴應:“你們怎麽一個個的都變得這麽嘮嘮叨叨了。”徐從稚撓撓頭,迴道:“這句話我剛跟那家夥說過來著。”


    “嗬嗬。”


    開口的那人率先踏出一步,一道凜冽的光芒從天空之中猛地墜下,恍如一顆璀璨的流星,直直地砸向了那險絕的峭壁,轟然炸響,鮮血四濺,在黑夜裏,血液是暗淡無光的,隻有慘叫聲劃開了夜幕的深邃,而那個走出來的年輕男子手持一把鋒利長劍,還有碧綠的竹鞘懸掛在他的指尖,搖搖晃晃。


    還未等那些倉促離開的黑影反應過來,有一個人突然就出現在了他們身邊,出現在了所有人的身邊,即便他們盡量四散逃開,可是那人實在太快了,以致於他們恍惚間隻覺得有無數的身影撲向了自己,其實卻不過是一人一刀罷了。


    似乎在眨眼之間,便隻剩下了一個斷去雙臂的可憐黑衣人被扔在了狹窄山路上,那一把刀撬開了他的嘴,以防這些忠心耿耿的走狗用上什麽詭譎的方式自殺,然後周厭握著刀柄彎下腰,咧開嘴角問道:“嘿,誰派你們來的啊,你們的主子應該已經死了才對呀。”


    於琅也收起長劍走上前來,如果此時有人站在他們身邊就會清晰地察覺到,他們身上的氣息與平日裏在蒼南城中那間小武館裏完全不同,甚至與周厭當初在茶館裏悍然出手時還有著莫大的差距,這一刻他們再無平日裏的閑散和悠然,他們依舊是簡簡單單的素淨長衫,可是那股子氣度卻猶如頂天立地一般,離人間有些遠。


    徐從稚和程鯉也收起手中的刀走過來,於琅看著徐從稚說道:“顧枝送了信給我們,接下來你們隻管往前走便是了,至於你擔心的事情,至今沒有確鑿證據可以證明是真是假,但是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不應該到現在才這樣大搖大擺地顯出痕跡來,所以你隻需好好地打這場架,至於其他的,不必憂心太多,有醉春樓在,定會查個清楚。”


    徐從稚點點頭,然後看向地上那個垂死掙紮的黑衣人,摸著下巴道:“江湖上的風評都說那齊境山心懷坦蕩,有俠義作風,應該不會做出這種暗地裏下絆子的伎倆,那他們這些人又為何來對我出手呢?當年咱們雖然未曾遮掩身份,可是他們既不找你們的麻煩,還要等我迴到了奇星島才出手,又是為何?”


    周厭甩了甩頭,應道:“興許是你‘戮行者’的身份鬧得風波太大,所以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和察覺,想起了當年的那幾個人?”於琅搖搖頭,說道:“可是他們又是從何得知徐從稚迴到奇星島了呢,如果是從以前起便時刻注意他的行蹤,那為何要等到迴了奇星島再行動?”


    周厭不說話了,他本就不是什麽喜歡動腦筋的人,像這種這麽複雜的謀劃和盤算實在是讓他敬而遠之,於琅見徐從稚仍在深思便說道:“總之,你先好好應付那場對決便可,剩下的由我們來解決。”


    說完,於琅拉著周厭離開那個始終嘴硬著不肯吐露絲毫消息的黑衣人,而那個黑衣人也毫不猶豫地咬碎口中的毒藥很快就沒了氣息,於琅拖著周厭離開,揮揮手:“以後不要動不動就和人生死對決,沒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他們很快走遠去了,徐從稚站在原地沉默了許久,然後他慢慢地轉過身和程鯉走出了這處崖底,徐從稚始終低著頭,程鯉想了想問道:“後麵還會有殺手嗎?”


    徐從稚搖搖頭迴道:“我不知道,不過即便還有也構不成什麽威脅。我現在想的不是這個,而是齊境山究竟和他們有著什麽樣的關係,還有,這場對決又會帶來什麽?”說著,徐從稚歎了口氣,他突然問道:“程鯉,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不知為何,此時的徐從稚也和平日裏十分不同,他獨自行走天下三年,從未有此刻的彷徨,他似乎一直是在前行的,不知疲倦,更不會退縮,可是這一刻的他卻覺得自己做錯了,因為他發現,自己好像不是獨自一人,一直都不是。


    程鯉看著徐從稚的背影,她猶豫了片刻,然後輕輕地走出一步,她與少年終於真真正正的並肩,一直在同行,她抬起頭看著天空,輕聲道:“沒關係啊,不過就是去打一架嘛,贏了輸了也不會怎麽樣,而至於其他那些陰謀詭計,隻要手上依然拿著刀,那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而且,我一直都在……”


    最後,程鯉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所以徐從稚聽的並不清楚,他隻是抬起頭看向了女子那張清秀的臉龐和愈加分明的棱角,這一刻徐從稚又覺得,她好像還是變了。


    可是,她怎麽,總是這麽好呢?


    他接著往前走去,沒有迴頭亦沒有停歇,隻是並肩的人似乎又在慢慢地往後退去,站在身後,可是他笑著,默默等待。


    沿著山路一直走去,很快就能夠看得見那片無際的汪洋,少年和女子站在山巔,他們的身後有數不清的身影閃爍著,然後凜冽的光芒縱橫而過,鮮血滲入地底深處,殷紅深邃,泛著黯淡的斑駁的光影。


    有兩人並肩而立,有兩人並肩同行。


    前方總會有路,身後總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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