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藥學院的隊伍在離著港口不遠的一處荒野上搭建起簡單的營帳,休息一夜之後便要趕赴港口乘船前往點星島,而五日之後的那場高手對決也緊緊牽引著許多人的心弦,大家時不時圍在一處討論著自己得知的有關消息,推測著那兩個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高手究竟會是誰輸誰贏。


    靈霜自然不會錯過這些討論,每個夜裏她總要拉著扶音在帳篷裏說上好些江湖上的傳聞才能滿意睡去,雖然扶音對於江湖上的事情沒什麽了解更談不上有多大的興趣,可也很是配合地與靈霜討論,不知不覺間卻知曉了些江湖上的傳聞故事。今夜靈霜又談起了這些年在光明島上流傳最廣的那些故事,其中與奇星島亂世傾覆有關的言傳占據了極大的篇幅。


    原來如今“地藏顧枝”和“修羅九相”在江湖上還真是是聲望不低,不僅是因為他們將奇星島的黑暗亂世給掀開了去,更是因為在許多傳聞裏他們的修為足夠深不可測,於是無論是想要與之一戰博得大名的江湖人,還是久仰大名想要瞻仰觀望一二的旁人,在這些年裏都免不了談論起那九個人,說的最多的,自然還是走在最前方那個踏足天坤榜的“地藏顧枝”。


    但是扶音也隱隱有著擔憂,如果顧枝從那些醉春樓的消息中所看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麽徐從稚此行一路不僅是要去直麵天坤榜上成名已久的齊境山,在這路途其中更要小心提防那些藏在暗處的鬼魅,所以徐從稚哪怕是要趕去點星島恐怕都不得安穩,更不用說曆盡艱辛之後還要去與齊境山一戰。


    想到這裏,扶音轉頭看了一眼營帳外,顧枝的背影在火光的跳動中若隱若現,不知為何,扶音便覺得心安許多。


    營帳外的一處空地上,顧枝和徐從稚坐在山崖上,一個嘴上叼著青草,一個膝上橫著一把刀。顧枝雙手撐在草地上,搖頭晃腦看著遠處,顧生好奇開口問道:“你為什麽總是叼著一根草。”顧枝咧開嘴笑道:“因為你不覺得這樣很有大俠風範嗎?”顧生愣了愣,搖搖頭,顧枝翻了個白眼,說道:“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解風情啊,你這樣是找不到媳婦的。”


    顧生沉默了,顧枝樂嗬嗬地看著顧生那張緊緊繃著的臉:“你小子不會也是有色心沒色膽吧,要是喜歡人家姑娘就大大方方承認,扭扭捏捏地藏什麽呢。”顧生搖著頭迴道:“我現在隻不過是一個孤魂野鬼,哪來的本事能夠說什麽喜歡和未來,打打殺殺的事我在行,可是這種事情……”


    “孤魂野鬼啊。”顧枝突然高聲打斷了顧生的話,他昂起頭看著天上,嘴角散漫的笑意慢慢收斂,可是仍留存著那麽一絲微弱的慘淡笑容,更像是在哭,顧生等了許久,顧枝終於開口:“顧生,你知道一年多以前的我是什麽樣的嗎?”


    顧生皺著眉,搖搖頭不說話,突然間一道寒風在喉間劃過,顧生微微低下頭,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鋒芒畢露,而握著這把刀的那個人卻還是抬頭望著空無一物的天空,似乎那躲在陰雲之後的月亮有什麽奇異般。


    顧生伸出手移開那把本該安安穩穩放在自己膝上的刀,而後就聽到顧枝再次開口說道:“那時的我幾乎就像是瘋了一樣,我在山裏躲了三天,直到扶音迴來我才走了出來,因為我怕我會忍不住去拿起那把刀然後大開殺戒,哪怕這世上沒有一個人需要為此付出任何的代價,可我就是覺得這世道為何這般的不公平,可是又能有什麽辦法呢?這世上沒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當初死了那麽多人,他們豈不是更加的無辜和委屈,所以到頭來真正該死的人,卻發現就是我自己。


    我真的想過,也許就這樣死了也算是一種解脫,可是當我走出山裏見到了她,我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因為死了就是死了,什麽也不會留下什麽也帶不走,而在那裏,卻還站著一個你這這輩子都不想離開的人,於是我走出了那座山,於是我跪在地上,跪進土裏,最終卻還是要站起身繼續前行的。”


    顧生安安靜靜地看著顧枝那張不知何時刻滿了哀傷的側臉,眼裏的光華像是流水,靜靜地流淌著,顧枝再次開口說道:“所以啊,我便想,如果我真的就如一個孤魂野鬼一樣在這世上遊蕩,如果我放棄一切大開殺戒以此療慰心中的愧疚和苦痛,如果我死了一了百了,那麽最終,也許他便不會再見我最後一麵了,因為那樣的我,最是對不住。”


    顧生不再看著顧枝,他也抬起了頭,刀鞘在膝上靜悄悄地滑落,躺在夜裏冰涼的草地上,他又一次來到了那座墳前,在遙遠的某處,而後他的眼中視線卻漸漸模糊起來,重疊交錯,無字的石碑和山野間那座荒涼的孤墳。


    顧生閉上了眼,他知道顧枝在說的是那一個人,是那一個與自己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人,從未見過一麵,卻在記憶裏慢慢地清晰起來,有人說過他們很像,不是作態更不可能是性情,更多是這張臉,棱角的輪廓,眉眼的痕跡,那麽像。可或許,原來在某些心上的牽連中,他們也是如此相像。


    顧枝沒有看向顧生,更不知這個少年又在想些什麽,他隻是將該說的話,輕輕言說:“你曾與世間一切為敵,也覺得無所留戀,可是難道殺了人就能讓自己找到一個答案嗎?不,複仇的最終不是意氣風發的快感,而是無所適從的空虛和落寞,如果那時的你發現自己孤身一人無家可歸,那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而現在,你不是。”


    說著,顧枝站起身,他伸出手按在顧生的頭頂,笑道:“你是顧生,你姓顧,而我剛好,也姓顧。”


    顧枝離開了,草地上隻留下顧生一人,他昂起頭,眼裏是流淌的光,交錯繚亂,像劃過夜空的那一道迅捷的流星,也像是陰雲之後始終散發著光亮的那輪圓月,光芒萬丈,眼見千裏,心上的路慢慢清晰。


    顧枝走到了一處溪邊,然後在剛才路過時順手摘下的一根竹枝上纏繞了一條細線,又從不知何處掏出來一隻細小的彎鉤套在了細線的尾端,而後輕輕向著半空中一拋,他順勢坐下,倚靠在一側的岩石上,半眯著眼,獨自垂釣。


    夜深人靜,四下裏靜悄悄的,不遠處的山林裏不時有細細簌簌的風聲,顧枝自顧自坐在原地一動不動,身後,有腳步聲悄悄靠近,顧枝嘴角露出一縷笑意,卻依舊閉著雙眼恍若不覺。一雙手迅猛無比地搭在他的脖頸上,十指交錯將顧枝的脖子禁錮住,而後女子得意地嘻嘻笑道:“哈哈哈,束手就擒吧。”


    顧枝將手中的竹枝插入地上的碎石間,然後雙臂舉起,笑道:“女俠饒命。”身後女子搖搖頭沉聲道:“將身上的錢財都掏出來,我饒你一命。”顧枝放下手握住女子的纖細手掌,然後拉過女子坐在自己身邊,笑著問道:“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扶音坐在一塊低矮的石頭上,雙腳淩空於緩緩流淌的溪水之上,晃晃悠悠,她低著頭看著灰暗一片的溪水,輕聲道:“睡不著啊。”說完,她突然笑了,似乎是在溪水裏看見了什麽好玩的東西,問道:“那你呢,大晚上的跑出來釣魚啊,誒,你什麽時候學會釣魚了?”


    顧枝重新拿起竹枝,一隻手搭在石頭的邊緣,得意地笑著道:“畢竟在滄元河邊上住了這麽幾年,難道還學不會釣魚嗎?”至於能不能釣上來幾條,那就另說了……當然,後半句話顧枝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他還是端起一幅高人做派,悠悠然坐在原地垂釣。


    扶音歪著頭看向顧枝,笑眯著眼,語氣戲謔道:“可是,你的魚鉤上,沒有魚餌啊。”沉默,夜裏的風吹過,溪水泛濫起漣漪,顧枝依舊一動不動,擺明了裝作聽不見,扶音嘿嘿笑起來,然後重新看向了暗沉沉的溪水深處,暗流湧動。


    似乎是覺得繼續尷尬沉默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顧枝果斷打消了將魚鉤拿起掛上魚餌的想法,轉而開口問道:“靈霜呢,你就留她一個人在帳篷裏啊?”扶音搖搖頭,答道:“其實是她睡不著,所以我才也出來走走的,而她,不知道跑到哪去溜達了。”顧枝點點頭,說道:“她的性子可真是跳脫,想不出來你們倆居然能是這麽好的朋友。”


    扶音笑道:“是啊,當初我第一次到光明島人生地不熟的,神藥學院裏也都是些不認識的人,若不是靈霜主動與我打招唿,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夠習慣那裏的生活。”


    顧枝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著,其實扶音很少提起在神藥學院的生活,顧枝也心照不宣地不主動提起,因為其實當初的分離,相隔萬裏的兩人從未習慣,隻是每一個人都該有自己的道路和前方,不應該為了誰而停滯逗留,而隻要到最後身邊的人還是一直沒變就足夠了,所以他在奇星島上等她歸來,而她在光明島上也始終堅信在遙遠的故裏,有一人在等著自己迴家。


    “靈霜家裏是醫藥世家,實際上神藥學院那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都與靈霜家裏有不小的淵源關係,所以她自小就在神藥學院裏度過,性子也不管不顧自在灑脫,她從未遇見過什麽過不去的坎,甚至若不是這一次來到奇星島恐怕都不知道在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跌宕和曲折,所以她總是對這個世界充滿著向往和好奇,於是無所畏懼一往無前,心懷坦蕩,純澈光明。”


    扶音輕輕地說著,顧枝則看著女子坐在月光裏的身影,怔怔出神,不知何時,月光已經穿透了陰雲的遮蔽,就那樣柔和慷慨地灑滿了整片大地,溪水波光粼粼,像是歲月的痕跡。靜悄悄的,夜裏,隻有兩人並肩而坐,時光放慢了腳步,不忍打擾。


    深沉的夜幕下,有一個女子慢慢走近那個獨自坐在崖畔月光下的身影。少年獨自坐在荒草之間,低下頭撫摸著端放在膝蓋上的刀鞘,似乎循著那些纂刻的紋路在探尋著什麽未知的過往,可如果就連過去都一無所知,那麽更加迷蒙的未來又該如何前行?少年竟是難以壓下心中的思緒翻湧,幾乎就要將他所有的心神都淹沒。


    可是她來到了他的身邊,夜風輕輕吹過,坐在身邊的女子身上有好聞的花草香氣,少年沒有轉頭,可是他抬眼望去,原來月光已經刺破了陰雲,光華似水灑落在他們之間,緩緩流淌,他們沒有輕易開口言語,隻是各自沉默,卻又好似已經說盡了千言萬語。


    還有一人,站在密林深處看著溪邊那垂釣的少年背影以及倚靠在少年肩頭的女子,露出了笑意,然後伸出手拍了拍身後的狹長木匣,抬起腳步緩緩走出了黑暗,走近那一副月光下動人心魄的秀美畫卷,好似比世間再多的山水都要讓人移不開視線。


    溪邊,有兩人肩並肩而坐,指尖綴著風鈴的女子依靠著少年的肩頭,閉著眼沉沉睡去。有一人走出溪邊的密林站在了少年身邊,腳步輕緩,不願打擾女子的安眠,他身後背著一個狹長木匣,少年抬起頭,說道:“你們先行一步吧,我和扶音會借著金藤島的那艘樓船盡快趕到的。”


    傅慶安背負雙手托在木匣之下,迴道:“放心吧,即便有什麽意外,也不會超脫掌控的。”顧枝點點頭,笑道:“那是當然,畢竟還有師兄你在嘛。”傅慶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揮揮手微微昂起頭,顧枝搖頭晃腦咧開嘴笑著,然後側過頭看著少女沉睡的麵龐,柔聲道:“真是安寧的生活啊。”


    傅慶安低下頭看著顧枝和扶音,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片刻之後他抬起頭望向了遠方,然後輕聲道:“走了。”話音落下,他的身影一閃而逝,消失無蹤。


    流水載著月色緩緩流淌,清水砸在岸邊的石子上敲出叮嚀聲,兩岸的密林深處有落葉隨著夜風吹拂而至,落在水麵漣漪之中去往遠方。顧枝始終看著扶音的側臉,一動不動。


    山野之間有曲折道路,彎彎繞繞起起伏伏,衣衫相似的少年和女子並肩而行,借著溫和的月光走向那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他們一人手中握著一把竹鞘長刀,還有一人腰間懸著短刀,繡著紋路,斑駁繁複。


    他們披星戴月,奔赴前程,就如許多年前那個平靜的夜晚,莽莽撞撞的少年跑出了那座屹立在島嶼深處的巍峨山脈,然後一頭紮進了密林之中,橫衝直撞,離開了那座島,也離開了那一段再也迴不去的過往,而那個好似始終都會在身旁的女子便在海岸處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到來,從此他們流落天涯,相依為命。


    他們始終是兩個人,如影隨形,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直至今日,還是如此。


    一切似乎早已變了模樣,可是眼底的光卻依舊璀璨清澈,所以還是並肩,同行。


    夜裏總有陰影,貼在樹蔭下草叢中,不遠不近,既不主動靠近可卻總是掛著那段距離,於是就有兩人走在前方,而身後的陰影卻像是附骨之蛆,甩不開掙不脫。


    可是就在不遠處,那兩人隻是前行,熟視無睹。


    然後,殺戮降臨了,一把刀,一把劍。


    陰影滌蕩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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