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被掀起驚濤駭浪的山林此時終於重歸靜寂,此後千萬年也都會如此安然無恙,即便風雨席卷滄海桑田,但這座高山總會存在於此處。直到某一日被淹沒於泛濫的海水或是被磨平了棱角再瞧不見身影。


    而曾經掌握這片山林的那個古老的宗門已經化為了曆史的塵埃,留存在世的真正後人也已經尋不見,等到歲月推移帶走了人們的議論,關於那座驅瀑宗的往事也就徹底煙消雲散了。


    顧枝行走在驅瀑宗舊址的屋舍間,這座隱居山中的宗門當年便沒有什麽巍峨殿宇,僅有的幾座設計精巧的閣樓,也都被當年落井下石企圖侵吞驅瀑宗遺產的江湖人摧毀大半,現在觸目所及的,不過是頹敗殘破的簡陋屋舍,還有空無一人隻餘下簌簌落葉的練武場。


    於琅走在前頭,顧枝輕聲問道:“當年武山和黃先生還曾守著這麽一座遺址住了許多年?”


    於琅腳步放緩了些,與顧枝並肩行走,搖搖頭歎息一聲說道:“沒有人知道當年驅瀑宗落魄之後的事情了,也再沒有人踏足此地,我隻是尋到了幾座草草搭建的木屋,想來是驅瀑宗破敗多年後,武山和黃先生重新居住於此留下的吧。”


    顧枝伸出手輕輕拂過身旁傾倒的廊道石柱,自言自語道:“黃先生還曾走過那麽多的江湖路,也在光明島上傳道授業,可是武山卻不知道獨自一人在這裏住了多少年,以他的性子,恐怕每一日都要把這裏每一寸地方都收拾個幹幹淨淨才好。”


    於琅轉頭看了一眼顧枝的神色,卻沒有看見任何情緒的表露,但於琅聽得出顧枝話語中的落寞和孤寂。


    當年他們幾人中,武山和顧枝與扶音的關係最是緊密,在扶音遠去光明島之後,顧枝也選擇在蒼南城定居,賦陽村的那座竹屋就是由武山在打理,顧筠病逝之後這些年相依為命的顧枝和扶音,想來早就將武山看作了親人一般,而武山也將顧枝和扶音當作了自己的至親晚輩。於琅看見過扶音離開出雲島之後想起武山時的模樣,那般的悲苦和哀傷,想來顧枝心中的悲傷也絕不會少了。


    顧枝抬眼看向遠處,一方尚顯稚嫩的竹林映入眼簾,一條蜿蜒小路鋪著細碎的石子,在踏足道路之前的角落處,擺放著一塊雕刻著文字的低矮石碑,上麵隻剩下殘破的“驅”字,在石碑的一角,有新刻的一行字,“弟子武山、黃草庭”。


    於琅停下腳步,顧枝也站住了腳,於琅低聲說道:“這是當年擺放在驅瀑宗山門外的石碑,其餘的碎片都已經找尋不得了,我自作主張將這塊碎石搬來放置在這裏,留下了武山和黃先生的名字。”


    顧枝點點頭,然後抬起腳步緩緩走向那座竹林,雖然沒有青瀲山中竹屋後那片竹林的茂密和青翠,但想來許多年後,此處也會是林葉掩映的蔭蔽之地吧。


    顧枝邁步走入竹林,沿著那條碎石鋪就的小路,看見了不遠處盡頭的一處小小的潭水,倒映著青竹的顏色,天穹的倒影隻剩下斑駁的碎片,閃爍著微弱的光亮,潭水深幽,卻聽見了叮咚作響的聲音,就像是獨處於此的潭水在喚醒這座山林的主人前來迎接遠行而至的客人。


    顧枝看見了一座墳塚,就立在潭水的一側,以圓潤的白石搭建,嚴絲合縫的磚石拱衛著那個掩埋枯骨的土堆,石碑上纂刻著一行字,顧枝看見了一個算不得熟悉的名字,第一次看見是在出雲島上的那座秘境中,後來到了光明島也探聽了不少關於此人當年一手創建驅瀑宗的江湖故事,這座孤零零的墳塚是武山和黃草庭親手打造的,深埋著那位一百年前的光明島武道宗師、驅瀑宗的開山宗主胥衽。


    顧枝拱手抱拳,彎腰行禮,然後直起身子看向這座墳塚的兩側,同樣是以磚石砌成,隻是石碑的顏色卻呈現深邃的漆黑,金色的文字纂刻其上,雕琢出那兩個名字,除此之外就再無其他,既沒有頭銜,也沒有生前經曆,無數歲月的痕跡到此為止,所有的恩怨情仇也一筆勾銷,至此,他們就隻是“武山”和“黃草庭”。


    顧枝輕輕摘下腰間的朱紅酒葫蘆,低聲說道:“這一次來得急,沒有給你們帶好酒來。”說著,顧枝舉起酒葫蘆傾倒而下,濃鬱的酒香彌散而出,在地麵上圈出了一個圓,潑灑的酒水迴蕩著漣漪隨意散落在四周,顧枝將酒葫蘆的酒倒了個幹淨,然後就那樣舉著酒葫蘆一動不動。


    林間的風吹拂而過,於琅和魚姬站在通往竹林潭水的碎石路上,看著那個獨自站在墳塚間的孤獨背影,滿頭白發被吹蕩著散在風裏,蒼白的衣衫輕聲作響,恍惚間似乎還有長刀出鞘的清亮聲音,隻是不知為何像在哀鳴,帶著淒婉和悲涼。


    不知過了多久,顧枝轉身走出了竹林,他們沿著山路去往驅瀑宗最高處的一座閣樓上,此處倒還僥幸殘存著往昔的幾分模樣,至少沒有徹底傾頹衰敗,踩著那些不堪重負吱呀作響的木板台階,站在了閣樓的最頂端,便看得見這座山林外的綿延山脈,甚至還能隱約看見遠處的炊煙升起處,抬頭遠望,想來在每日清晨,此處也能最先看見朝陽的降臨,而此時,便隻剩下好似燎原之火的夕陽。


    於琅依靠著閣樓的欄杆,視線落在那些纂刻於木板之間的詩詞,字跡疏狂落筆瀟灑,有曆代先賢哲人的詩句,也有書寫之人興起之時的隨口吟誦,此時被時光蒙上了一層模糊的輕紗,那些淡化破碎的文字,卻反而煥發出更為矚目的光亮,於琅輕聲開口問道:“後麵作何打算?”


    顧枝伸出手拍了拍閣樓欄杆,唿出一口氣說道:“先去扶音他們吧。”於琅轉過頭看向顧枝,說道:“我記得扶音他們不是跟著徐從稚去蓬萊島了嗎?也不知道他們找到那處神秘的世外桃源沒有?”


    顧枝看了一眼魚姬,然後說道:“據我所知,樂姨和君策應該是進入蓬萊島了,扶音則帶著李墨阩還有那個華朝一同行走各大海域。”


    於琅了然,看來是醉春樓所得到的消息。如今醉春樓在汪洋之上的名聲可謂是萬眾矚目,但凡是有資格卷入這場紛爭傾覆之中落座的,誰不會對號稱掌握世間一切事的醉春樓另眼相看。


    這兩年來,隨著於琅逐步掌控了於家的產業和資源,也更深入地參與了光明島那些高處的謀劃,他也不得不慨歎,當初本以為隻是在奇星島上唿風喚雨的醉春樓,居然真的有本事掌握汪洋上的一切消息來源。


    身處亂世,誰能夠得到最多的情報便至關重要,所以無數勢力都恨不得將醉春樓供奉為座上賓,隻希望能夠得到那些消息情報的支持,不僅可以亂世輕易掀翻,甚至可以對爭奪更高的權勢做些妄想。


    隻是可惜這些年來,無論那些野心勃勃的勢力如何費盡心思,醉春樓都始終一副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模樣。想要購買情報,可以;想要探聽消息,可以;但是想要醉春樓為哪一方勢力效力,那就想都別想。


    不過於琅作為於家如今的話事人之一,倒是知道一些關於醉春樓和光明王朝的內幕,比如亂世開始之前宰輔寇槐易就曾親自麵見醉春樓的副樓主,而在亂世開啟之後,江湖院和降魔殿能夠攜手護住數座島嶼的武林江湖,也肯定離不開醉春樓背地裏的情報支持。


    於琅也下意識地看了魚姬一眼,然後就被紅衣女子眼神冷漠地打消念想道:“醉春樓和光明島合作是一迴事,於家想要搭上醉春樓的關係就是另一迴事了。”


    於琅攤開手笑道:“我沒那麽大的胃口,也不打算卷入醉春樓和光明島的合作中去,隻是請樓主大人必要時刻能夠拉於家一把就行了。”說著,於琅擠出諂媚的笑容來,說道:“就當是我於琅欠你魚姬的人情了。”


    顧枝看著於琅的模樣笑出聲來,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說道:“不是我說於琅,以前也沒見你這副模樣啊,看來是做了當家人,也知道世道的不易了,這麽快就學會了摧眉折腰事權貴?”


    於琅甩開顧枝的手掌,板起麵孔說道:“你個孤家寡人懂什麽,於家這麽大一個家業,想要在亂世之中安然度過談何容易,如今醉春樓樓主這麽一尊大神就在眼前,我不得趕緊攀些關係?隻希望以後紛爭真的降臨在了光明島,好歹有了醉春樓通風報信,於家也好早做準備。”


    魚姬看著於琅,冷笑道:“小少主真是會做買賣啊,想要醉春樓相幫於家,可卻是以於琅向魚姬欠下人情,真將於家撇了個幹幹淨淨,還讓我難以用樓主的名義拒絕呢。”於琅眨眨眼就當作沒聽見魚姬在說什麽了,他用眼神看了一眼顧枝,示意身為“醉春樓副樓主”的顧枝幫忙說句好話。


    顧枝擺擺手神色無辜地說道:“別看我,家大業大的醉春樓可跟我這個孤家寡人沒什麽關聯。”於琅嫌棄地一揮手,魚姬也露出笑意.


    雖然沒有正麵迴答於琅的請求,但於琅知道魚姬的性子,雖然在關於醉春樓的事情上這位樓主大人向來說一不二,但這些年來,於琅也知道魚姬並不是什麽鐵石心腸之人,雖然看著冷了些,但在某些事情上總會恰到好處地做些什麽,即便今日於琅不開口,魚姬也絕不會對於家見死不救,隻是更深入的合作就別想了,但若是亂世的戰火真的卷到了於家的身上,魚姬和醉春樓肯定會做出萬全的法子。


    其實於琅自然知道這些事情無需點破,不過經過了他這麽一插科打諢,氣氛總算是和緩了些,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白念媛悄悄鬆了口氣,她小心翼翼抬眼看著師傅和魚姬前輩還有於琅前輩臉上的笑容,到了此時她才有些感受,原來這幾個舉世無雙的武道宗師,其實也隻不過是才從少年走來罷了,他們的麵容不再稚嫩,雙眼也清澈如初,依舊是那般意氣風發和鋒芒畢露。


    於琅也轉身看著閣樓外,他伸出手搭在欄杆上,突然開口道:“下個月我要成親了。”顧枝轉頭看向於琅,眼神疑惑,於琅笑著說道:“怎麽,很奇怪嘛,我也老大不小了,你就不說了,再看看周厭和徐從稚,哪個不是心有所屬了,到最後就我孤身一人,成親很奇怪嗎?”


    顧枝聳聳肩,然後問道:“是哪家的姑娘?”於琅手指輕輕敲打欄杆,輕聲說道:“在於家的時候,你們見過。”顧枝想起那時走在於琅妹妹身邊的那個溫婉女子,言語不多,總是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讓人一不小心就都要忘卻了她的存在,顧枝隻記得那是一個清秀白淨的姑娘,看著是書香門第出身,想來與於家的門第也相配。


    於琅緩緩道:“當初離開光明島的時候,其實就與她有婚約在身了,是長輩定下的婚事,讓她等了這麽多年已經是我不對了,哪還能繼續拖延下去,讓一個姑娘家最好的年華都這般耗費了。”


    顧枝想了想,輕聲問道:“你喜歡她嗎?”於琅沒有說話,轉頭看向顧枝,顧枝抬眼看著於琅,接著問道:“她喜歡你嗎?”


    於琅靜靜地看著顧枝,然後笑了起來:“沒你想得那麽複雜,不是什麽家族聯姻的陳舊故事,也不是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長輩強迫,她的家裏許多年前就已經落魄了,後來跟著父親來了光明島於家想要尋些差事做,當年的婚約其實我在離開之前就告訴她可以不用當真,這些年如果她遇上了喜歡的人,於家也會將她看作自家人風風光光的出嫁。”


    顧枝低聲說道:“可她一直在等你。”於琅點點頭,像是如釋重負一般地說道:“是啊,她一直在等我。”於琅轉頭看向顧枝,笑著說道:“所以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的謀算,就是自然而然地成親成家罷了。”


    顧枝也笑了起來,彎下身子以手肘支撐在欄杆上,他低聲自言自語道:“是啊,她喜歡你,你喜歡她,就隻是這麽簡單罷了。”於琅伸出手拍了拍顧枝的後背,說道:“想來你們應該是喝不上喜酒了,不過沒關係,這頓酒就欠著,還有周厭他們的,以後再還上。”


    顧枝仰起頭望著遠處天際,然後突然起身站在了欄杆上,他伸出手指著遠方,夕陽在落下,星辰和月華逐漸鋪滿了天空,顧枝朗聲說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座世界,還有我們。”


    於琅點點頭,輕聲笑著說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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