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拍打礁石,激蕩著漣漪起伏跌宕,蔓延著,卷動浪花去往天際遠處,這座汪洋實在太過於廣大,於是千裏萬裏之外的任何動靜若是到了遙遠的別處便消弭於無形。


    可站在山巔的那個滿頭白發的少年,此時抬頭仰望蒼穹,卻能看見無數細小剔透的絲線好似被人拂動,於是天地間就鋪滿了數不清的細線,縱橫交錯無跡可尋,那些本該相安無事的脈絡此時都被揉動,不由自主地交織糾纏,甚至還有一些絲線被扯斷散作漫天星塵。


    那是一副好似將整片天空都切割開來的壯闊畫卷,可惜這世間能夠親眼旁觀的,卻隻有寥寥幾人,就像在這座光明島上的山巔,也隻有白發少年一人有幸得見。


    可是他的眉眼間卻沒有被這副畫卷所震撼的慨歎,反而是積蓄著愁雲和陰鬱,不知為何,雖然仍舊不清楚那些鋪滿天地的細線究竟意味著什麽,但少年就是明白,這番跌宕起伏絕非尋常,甚至他已經隱隱察覺到了這番異象究竟是出自於何人之手。


    站在少年對麵的那個手持長槍的中年人不知道他是在瞧些什麽,但是麵對於琅始終氣定神閑的齊境山如今卻隻是看見這個少年現身便不由自主地繃緊起身體,雖然他臉上勾勒的笑意顯現出他渴望一戰的期待,可是心中升騰起的那股惶恐和畏怯也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去。


    齊境山唿出一口氣,抬起手中的長槍指向身前的那個少年,冷聲開口道:“你就是‘地藏顧枝’?”


    那個臉色蒼白身子虛弱的白發少年像是沒有聽見齊境山的話語,他依舊站在原地望著遠處,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轉身又看向了光明島禹夏城的方向,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齊境山微微皺起眉頭,感受到怒氣和戰意順著真氣的脈絡已經點亮了槍尖的鋒芒,蓄勢待發。


    倒提長劍壓製著體內翻湧真氣的於琅站在樹下,他看著顧枝就在原地沉思著,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便轉頭問道:“他這是咋了?”


    一身鮮紅長裙的魚姬雙臂環胸神色冷凍地站在白念媛身前,那些吹拂而來的武道真意就都在不知不覺間被牢牢擋住,魚姬靜靜看著顧枝雙眼中那讓人一眼見之就要目眩神迷的光亮,搖搖頭輕聲說道:“我也不知道。”


    但其實方才在海岸處,魚姬便曾看見過顧枝雙眼中出現這般色彩,好似有無數星辰生滅其中,日升月起朝霞暮靄,隻在那清澈眼眸中就有滄海桑田萬物生息。


    魚姬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樣的顧枝有些陌生,就好像那個熟悉的少年突然間披著一身黑夜的外衣,然後就遁入了神秘和虛無中去,任誰也無法走到他的身邊,而其他的萬事萬物也都與他毫不相幹。


    顧枝終於收迴視線,他眼中異象消失不見,隻是那般澄澈和明亮,顧枝看了於琅和魚姬一眼,然後就看向了身前不遠處一身武道真意已然攀升至頂峰的齊境山,顧枝掌心搭在腰間朱紅酒葫蘆上,歪著腦袋問道:“事到如今,你還要尋黃先生的墓是做什麽,難道你還想要來祭拜他?可你以什麽身份,又是什麽緣由呢?”


    齊境山手臂帶動長槍輕輕一抖,正欲開口說話,可是顧枝已經抬起手揮了揮,然後便不再看向齊境山,顧枝語氣平淡地低聲說道:“這些都無關緊要。”話音未落,始終嚴陣以待的齊境山突然感受到無窮盡的死亡預兆籠罩著自己,催促著他離開原地,否則下一刻就要慘死當場。


    這是沒來由的事情,如今的齊境山在點星島一戰之後又有精進,雖然沒有像是徐從稚那般一朝感悟便一日千裏,但齊境山也是在武道求索之路上更進了一步,所以本就對自己的實力頗有底氣的齊境山,卻不會相信自己隻是站在顧枝的身前便全然失去任何的抵抗可能。


    齊境山瞳孔一縮,然後手中長槍就比他的身體更先動了起來,隻聽見一聲轟鳴,齊境山所站的位置就隻剩下一個被踩塌的坑洞,而他的身影追著手中長槍鋒芒,已然來到了顧枝的身前,近在咫尺。


    鋒芒吞吐之間幾乎擦過了顧枝額前的發絲,可是顧枝卻依舊站在原地動也不動,視線也沒有落在齊境山的身上,似乎全然不將這個同樣位居天坤榜上多年的對手放在眼裏。


    長槍勢不可擋,一瞬間就突進到了顧枝懷中三寸之間,鋒芒距離顧枝的胸膛隻剩下分毫,可是眨眼間長槍就被一隻腳踩在了腳下,好似在那一刻虛空都被扭曲了。


    於是本該刺入顧枝胸膛的長槍反而被他踩在腳下,連帶著氣勢洶洶趕來的齊境山也被帶動著跌向顧枝的所在,顧枝抬起手掌,輕輕按下,可是卻有無窮盡的飛花和落葉迅速凝聚於他的掌下,齊境山就在那飛花和落葉所打造的囚牢之下,無處可逃。


    磅礴的氣勢宛若傾天的瀑布從顧枝的身上蔓延而出,狂風唿嘯著縱橫而過,於琅下意識地退了兩步,自然不是懼怕於這真氣的餘韻,而是如今有傷在身懶得以自身真氣去抵禦。


    站在魚姬身後的白念媛隻感受到狂風拂過臉頰,即便隻是卸去了所有真氣和鋒芒的風沙也讓她有些睜不開眼睛,可是她卻連眨眼也舍不得,就算眼中都落下淚來,卻還是死死盯著顧枝和齊境山的交手,生怕錯過了一個細微處。


    手掌拍下,齊境山一聲怒吼,長槍已經迴到了他的身前,然後隨著他的手腕轉動,那個同樣手持長槍的金色虛影在他的身後現形。


    一層好似蛛網的金色光芒鋪在了齊境山的頭頂,擋住了顧枝看似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擊,然後齊境山便毫不猶豫地倒退出數十步。


    此時那手掌才徹底落下,整座高山都動蕩了起來,搖晃著,無數鳥雀振翅高飛,蒼天古樹和山中石階都發出哀鳴,瀑布在那一瞬驟然停滯,而在顧枝的身前,支離破碎的裂縫交錯而過。


    齊境山站在遠處眼神冰冷地看著顧枝,他不知道如今尚未出刀的顧枝是不是還不願意全力出手,可是就方才的舉手投足便讓齊境山有些不堪應付。


    齊境山手掌攥緊了長槍,他身後的金色虛影怒目而視,齊境山一聲長嘯,再次一往無前地直奔顧枝而去,顧枝就站在原地,依舊不肯出刀,他緩緩握拳撐開拳架,然後吐出一口氣,雙臂舞動畫了一個圈。


    就像是雲霧被扯著落在人間,顧枝的身前出現了一座細微的雲海,翻湧著千變萬化,雖然玄妙非凡,可是在撲麵而至的金色神明虛影麵前卻顯得那般不堪一擊,長槍鋒芒裹挾著金光從天而降,刹那間就有無數的銳利槍尖在半空中浮現,將顧枝身周的任何一處地方都鋪滿,然後驟然發動,誓要將顧枝釘死在原地。


    顧枝腳步一踏,他依舊站在原地,隻是一隻腳向前踩出了一步,在地動山搖來臨之前,一拳直去,手臂劃過虛空,就像連時間都在那一刻慢了下來,平淡簡單的一拳,沒有什麽如影隨形的異象,也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氣勢,就隻是直直去往身前的一拳,那些繚繞著的雲霧都納入了那一拳的掌心,幹脆利落地與齊境山手中長槍槍尖悍然相撞。


    高山都搖晃了起來,就好像這一座隱於此處千萬年的深山卻在今日被生生壓低了身子,無數激蕩的煙塵在山下翻滾著,山石從懸崖峭壁間落下,砸進了蜿蜒的溪水中。肉體凡胎的拳頭撞上了勢不可擋的鋒利長槍,可是沒有出現什麽鮮血潑灑的慘烈景象,反而出現了讓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齊境山手中早已是神兵利器的長槍竟然被這一拳壓彎了,彎曲出一個驚人的弧度,甚至隱隱之中還能聽見長槍如有靈性的哀鳴,在齊境山的身後,那尊頂天立地的金色虛影手中,金色的長槍上居然蔓延出數不清的裂隙,近乎於支離破碎。


    齊境山雙手緊握長槍,可是雙腳卻還是難以支撐地陷入了泥土中,身子被敲打著倒飛而出,雖然看似顧枝隻出了一拳,但在那唿吸之間,卻已經有千百拳落在了齊境山武道真氣所化的金色虛影之上,使得那尊好像無敵於世間的神明虛影身上都出現了千瘡百孔的裂縫,齊境山的身體撞破了無數樹木之後狠狠砸在了山石中,幾乎整個身子都陷入其中。


    齊境山抑製不住地吐出一口鮮血,可是還沒等他抬起頭來,一隻手掌就已經闖入了他的身前,那合攏而來的金色手掌形同虛設,即便齊境山身後的金色虛影已經將所有力量都用於抵擋顧枝,可卻還是無法阻隔那手掌的來到,顧枝鬆開拳頭,手掌按在了齊境山的脖頸處,然後就好像是世間最堅固的牢籠,無論齊境山如何掙紮都無法掙脫開顧枝的束縛。


    直到這一刻,顧枝體內無窮無盡的武道真氣才再無絲毫收斂地傾瀉而出,齊境山就感覺自己好像被淹沒於海水中,即便精熟於戲水之法也難逃溺水而亡的結局。


    顧枝五指緩緩收攏,骨骼和經脈碎裂的聲音傳來,修煉到如今早已是銅皮鐵骨的齊境山卻在顧枝的手掌下像是一具脆弱不堪的瓷器。


    不遠處,始終旁觀著這一幕幕的白念媛早已是目瞪口呆,被狂風吹拂得生疼的眼睛流下淚水,驚詫得說不出話來。即便是對於顧枝的實力早有了解的於琅,此時也控製不住地罵了一聲粗口,他沒想到當年在奇星島上就已經勢不可擋的顧枝,不僅踏足了出雲島之後更上一層樓,而且在秦山上與魔君一戰之後居然還又有精進。


    如今的顧枝,滿身修為早已化作了無邊無際的汪洋,就像是行走人間的神仙一般,早非常人可以抵擋的。所以不怪齊境山這個成名多年位列天坤榜的武道宗師就這三兩下慘敗於顧枝的手中,不說於琅覺得自己可能連顧枝一招都接不下,難道所謂的天坤榜登頂之人,就算是全部聯手,就能擋得住顧枝了?


    魚姬卻搖了搖頭,於琅很快察覺到異常,湊近了魚姬低聲問道:“他身上有傷?”魚姬點點頭輕聲說道:“所以他不會出刀,雖然對付一個齊境山確實不足以讓他出刀,但也不用像現在這麽勉強。”


    且不說顧枝就用兩拳打敗了齊境山算不算得上“勉強”吧,但今日顧枝的全力出手卻是有目共睹的,至於緣由,於琅和魚姬都心知肚明,根本無需多言。


    遠處山崖的凹陷中,齊境山的雙眼被遮掩在披散下的長發下,始終一副讀書人打扮溫文爾雅的武道宗師此時可謂是狼狽不堪,渾身衣衫破碎,賴以安身立命的神兵長槍頹然折斷碎裂在腳邊,血液從他身上的經脈破損處流淌而出,落在地上便滲進泥土裏。


    齊境山咽下口中抑製不住的鮮血,抬眼看向顧枝,聲音沙啞顫抖著說道:“殺了我。”


    顧枝此時終於將視線重新落在身前這個從來都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武道宗師身上,顧枝的眼神淡漠,雖然臉色蒼白可是他的雙眼依舊那般璀璨明亮,絲毫也沒有頹唐和衰敗,齊境山能夠感受到顧枝並非全盛姿態,可即便如此,顧枝甚至都無需出刀,齊境山就已經落敗了。


    顧枝神色平靜地看著齊境山,可是從他身上逸散出的真氣卻那般磅礴壯闊,就像是翻湧的無邊汪洋,顧枝緩緩鬆開握住齊境山脖頸的手掌,可是那股窒息的感受卻愈加強烈地加持在齊境山的身上,令他動彈不得,顧枝拍了拍手掌,似乎不願意那些塵埃汙染了他的手指,他輕聲問道:“齊境山,我再問你一句,你為何還要來此尋黃先生的墓?”


    顧枝抬起頭直視著齊境山那深邃幽暗的眼眸,走近了一步低聲問道:“究竟是心懷歉疚,還是想來為所有的往事蓋棺定論,然後從此你齊境山便不是需要自省自辯的欺師滅祖之徒,而是大道光明的武道宗師了,這便是你想要的嗎?”


    齊境山啐了一口,漆黑的血液從他的嘴角流下,他倔強地昂著頭,沙啞著聲音重複道:“殺了我。”


    顧枝搖搖頭,自顧自繼續說道:“你不會歉疚的,因為你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你計較那些自以為的親疏之別,也對所有視你為無足輕重的事情耿耿於懷,這樣的你,不說武道登高君臨天下,甚至連一個讀了蒙學的孩童都不如,年歲漸長了,便知曉曾經那些以為無法承受的磨礪都是為了如今更好的選擇,哪怕你始終覺得那些大人當初做的不對,或者不夠好,但是你難道就從來都沒有想過那個予你重生的人究竟為你做了多少?”


    曾經那個饑腸轆轆的小乞丐能夠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武道高峰,其中多少艱險磨難自然冷暖自知,但若沒有當年黃草庭在街角救下幾乎就要凍死餓死的他,如果黃草庭沒有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傾囊相授,那麽還會有現在的齊境山嗎?也許機緣巧合之下,人生依舊能夠大不同,可是難道因為他齊境山覺得黃草庭當初做的不夠好,所以就可以去仇恨去埋怨,甚至最終黃草庭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隻為了去告訴當年那個小乞丐,是黃草庭做的還不夠,可是齊境山呢,有什麽資格再去居高臨下地指責和辱罵?


    齊境山依靠著身後凹陷的山崖,體內的骨骼和經脈再也支撐不住,在顧枝的真氣威壓下開始寸寸斷裂,齊境山癱坐在地上,他的肩頭垮了下去,就連腦袋也再難抬起來,顧枝幹脆坐在了地上,他看著齊境山繼續說道:“你知道黃草庭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嗎?”


    齊境山劇烈地咳嗽起來,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卻再無氣力,顧枝便自顧自地說道:“黃草庭,他曾是玉乾海域一座島嶼王朝中的狀元種子,他曾是這座驅瀑宗萬眾矚目的小師弟,他曾是一座島嶼武林的盟主,他還曾是一個王朝武道的奠基人,他走遍了這座汪洋的所有地方,他在武道之路上遠去千萬裏卻還始終不忘腳下,他為自己選擇的埋骨之地是當初覆滅的奇星島,他想要死在舉世無雙的魔君手中,為百姓而死總算是不枉此生,最終他活了下來,他本該享受萬般尊崇,可他隻是在巷子裏開了一間小小的武館,那些前來習武的孩子就是他最後的記掛了。”


    顧枝吐出一口氣,他掌心按住腰間的刀柄,於是那些漸漸鋪滿了整座驅瀑宗舊址的真氣就多了幾分鋒芒,顧枝輕聲說道:“他活了許多年,也應該再活得更久些,壽終正寢安然長眠。”顧枝突然笑了起來,低聲呢喃道:“他是一個好人。”


    於琅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顧枝的身旁,雖然那些磅礴真氣和銳利鋒芒讓人難以抵擋,可於琅還是神色自若地站在了顧枝身邊,他低下頭看著落魄垂死的齊境山,語氣冰冷說道:“離開出雲島之後我找了你整整兩年,終於等到你來了光明島,齊境山,今日你會死在這裏。”


    齊境山不知是還有哪來的力氣,居然抬起頭看著顧枝和於琅,氣若遊絲地說道:“我不會後悔。”於琅神色淡漠地搖頭,輕聲說道:“你無需後悔,你隻需要為你做出的事情付出代價。”說著,於琅緩緩推劍出鞘,顧枝站起了身,在轉身之前隻問了最後一句:“你為何要為魔君做事?”


    齊境山扯了扯嘴角,沒有迴答。


    於琅抬起了手中的劍,劍光閃爍。


    顧枝輕輕一彈手指,於是屍骸就化作了漫天的塵埃,在劍氣的貫穿下消散無蹤。


    天坤榜上的武道宗師齊境山就此身死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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