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車軋過山路泥地,終於重新迴到了白家村。


    短短半年時間,白家村已經變化許多,在村口不遠處便有一處特意清掃出來的空地,如今空地上滿是揮舞著鐵器和弓箭的青壯漢子。


    村口兩側已經築起了磚牆和木樁,現在依舊如火如荼地搭建著,想來不久之後就能將白家村都護在圍牆後。村子裏還搭起了兩座高台,有些像是箭垛和了望台。


    這些讓人瞧著像是行軍所備的東西都是白家村裏幾個老人規劃安排的,那些青壯漢子隻是聽命行事,甚至還有許多孩子也跟在大人身邊幫著撿拾沙石,還有年紀較大些的已經在那片演武場空地上有模有樣地哼哼哈哈。


    走進村子裏去,許多街巷道路甚至都被消磨得看不清楚了,有幾座宅院也已經被拆開來。


    沿著村中山路多走些路途,便能看見在山腳下已經搭建起了簡易的土屋,還有沿著登山路往上而去的許多帳篷和草屋,顯然白家村已經對可能不久後就要席卷而至的侵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這些簡易屋舍就是打算若那些圍牆和最前方的抵禦失敗的話,就隻能借助山勢固守此處,等圍牆興建好了,還要在山腳下挖出幾條深壑來,以阻擋敵軍的腳步。


    木板車將皮革和鐵器都拉到了村中的祠堂院落裏,自有負責看顧安排的村中長老去籌措。


    顧枝摘下頭頂鬥笠離開了祠堂,他本想先去學塾找言奇,不過想了想還是轉身走向村口不遠處的演武場空地,如果沒猜錯的話,白念媛肯定又偷偷瞞著言端仁跑去那裏了。


    顧枝走到演武場外,隔著簡單樹立在地上的木柵欄,看見在空地上果然有一個卷起袖管褲腿挽起長發的年輕女子,正有模有樣地和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比劃著粗陋的拳架,似乎還在切磋,地上已經躺著兩個滿地打滾的少年,看來那個女子下手沒有怎麽留餘力。


    演武場雖然不大,不過村子裏倒也有許多人此時都在這裏,那些收完了麥子本該繼續去照顧田地的農夫跟著幾個獵戶操練起武學功夫,不遠處還有幾個身形健碩的老人神色嚴肅地指點著一些年輕人和青壯漢子的拳樁步伐,看著還頗有幾分正兒八經的味道。


    顧枝看著圍繞在演武場柵欄附近嘰嘰喳喳吵鬧著的孩子們,知道學塾那邊恐怕是真沒有多少孩子還願意按耐住心性去聽授學問了,也不知道那位本就不是白家村人的學塾先生會不會也打算先離開此處去避難,畢竟若是有些積蓄和底蘊,還是會覺著往內陸去更安穩許多。


    顧枝沒有忘記自己特地來到此處的目的,他跨過演武場的柵欄走近那片塵土飛揚的空地,徑直走向依舊揮舞著拳腳躍躍欲試的白念媛,顧枝可還記得言端仁肅然的囑咐,所以自然不會由著白念媛繼續在這裏胡鬧下去。


    一個年輕人猛地撲向半蹲著身子的白念媛,還想著要靠自己更為高大壯碩的身軀打倒白念媛,可是等待已久的年輕女子卻隻是身子一矮躲過那個年輕人的衝撞,然後借勢在地上翻滾一圈,居然已經來到那個躲閃不及的年輕人身後重重砸出一拳。


    那年輕人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白念媛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微微泛紅的臉色滿是興奮,她囂張地挑眉勾手,惹得那幾個年輕人都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


    “白念媛,仁叔喊你迴家去了。”白念媛站在原地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她不快地皺了皺鼻子,然後轉頭果然看見了那個滿頭白發的顧枝。


    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麽,那些從地上爬起身的年輕人已經裝模做樣地指著白念媛說:“迴家去了。”白念媛惡狠狠地瞪了他們幾眼,還挑釁地揮舞起拳頭,那些年輕人隻是跳開幾步卻渾然不懼,依舊齜牙咧嘴地捉弄著白念媛。


    白念媛卷起袖子就要繼續上前去切磋,可是卻被顧枝喊住了:“白念媛,仁叔說你再不迴去就打斷你的腿。”白念媛背對著顧枝頓住腳步,然後轉頭看向顧枝低吼道:“你怎麽這麽多廢話?”


    顧枝神色平靜地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白念媛,最後還是白念媛率先移開視線敗下陣來,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幾個扮鬼臉的年輕人,威脅道:“你們下次可別讓我在這裏遇見你們,否則我打的你們一個個豬頭,連你們娘都不認識。”


    說完,白念媛二話不說轉頭就去,也將身後那些嘻嘻哈哈的喧鬧聲當作耳旁風,她怒氣衝衝地走在前頭,顧枝慢慢悠悠地緊隨其後。


    直到離開了演武場,白念媛才轉身看著顧枝說道:“你跟這麽緊幹什麽,我叔爺咋不說讓你把我扛迴去呢。”顧枝神色平淡,像是沒有聽見白念媛在說什麽。


    白念媛最見不得這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事情,一時間攥起拳頭抓耳撓腮,可就是不知道該拿顧枝怎麽辦,最後隻是憤恨說道:“你一個大小夥子,就算是身子弱了些,整天就知道遊手好閑,咋不去村頭和演武場多幫忙。”


    顧枝點點頭,也不說話,就繼續朝前走去,白念媛看著顧枝的背影,思來想去依舊不解氣,於是便對著白發年輕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拳打腳踢。


    白念媛跟在顧枝身後,看見他獨自走進空蕩蕩安安靜靜的學塾中去,白念媛站在門外嘟囔著:“還以為拿把刀是什麽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呢,結果就是個慫包憨貨。”


    顧枝也不知聽見了沒有,腳步不停,直直走進學塾深處去。


    學塾裏唯一點燃的燭火熄滅了,顧枝站在院子裏便看見言奇捧著一堆書籍腳步沉重地走出來,顧枝迎上前去接過幾本厚重書卷,低聲問道:“怎麽了?”


    言奇轉頭看了一眼昏暗一片的學塾,歎息一聲道:“先生要走了,說是家裏頭都準備去京城那邊避難,先生也得跟著一起去。”顧枝點點頭倒是不覺得意外,畢竟亂世即將席卷而至,白家村即便地處偏遠也注定不可能一直安然無恙,恐怕京城才是如今退無可退的選擇了。


    言奇不久前剛剛在會試中榜上有名,本想著過段時日便準備去進京趕考,卻不料如今天下大亂,且不說能不能安然順暢地去往京城,恐怕科舉也要中斷,在亂世之中輕薄簡易的書卷和學問好像最是無用。


    言奇跟著顧枝走出學塾,少年的神情有些低落,白念媛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沒事嘛,等以後世道太平了,姐帶著你進京趕考去不就好了。”言奇勉強地露出笑意,卻依舊神色沉悶。


    少年本想著寒窗十年終於能夠一朝化繭,也可以盡自己所能地去報答言叔和叔爺,可是沒想到還沒等真正走到最後一步便已經前路黯淡,少年難免覺得難以承受。


    顧枝走在前頭,言奇和白念媛看不見他的神色,卻能夠聽見滿頭白發的年輕人輕聲說道:“讀書求道,求的是學問。播種就能收獲的不是莊稼地,而是農夫做的夢。所以不是讀書破萬卷了便可以大夢醒覺,坎坷總是會讓人抱怨太多,可隻有真正能夠從崎嶇泥濘中走出來的,才是當之無愧的下筆如有神。”


    言奇靜靜聽著顧枝的話語,似乎多少舒緩了些心境,白念媛雖然聽得一頭霧水,可以察覺出來顧枝說的是些寬慰勸解的好話,她重重地拍打著言奇的肩膀,展露出燦爛的笑容,言奇也笑起來,少年的雙眼中依舊是璀璨的光亮。


    言家的小院裏,言端仁已經將老黃牛係在了牛棚裏,然後他獨自走到正堂的屋簷下坐在躺椅中,竹編的躺椅如今已經有些泛黃,老人躺在上麵輕輕搖晃著,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遠處天邊的雲海卷舒聚散,將若隱若現的溫和光芒灑落在大地上,微涼的秋風吹過,也不知道今年的冬日會不會更加嚴寒。


    老人閉著眼睛慢慢等待,等著離家的遊子歸來,等著家中的孩子安穩長大,也等著漫長的冬夜盡快過去。


    世事好像總是這般,無論是滿懷希冀還是憂愁怨懟,最終一切都不會如願以償,人們希望黑暗會過去,也希望烈日照常升起,可是一旦雲海褪去顏色也舒展身軀,天地間便要承受黯淡和靜寂。


    大地之上點燃的火焰從千萬年前便灼熱耀眼,那片光亮和溫暖孕育了生命,可是如今恍若遍地花開的戰火卻翻騰出死亡和灰燼,讓人遠遠瞧見便黯然失色。


    情勢急轉直下,鄆荒島本以為憑借養兵千日用於一時的戰艦聯隊能夠將侵襲而至的魔軍拒之門外,或者至少也能夠拖延支撐個半年時間,可是沒想到魔軍似乎在占領奉震海域之後勢力不僅沒有磨損,甚至還組建起更加龐大和強盛的艦隊,竟使鄆荒島的三麵海域都團團環繞住,使得鄆荒島的艦隊疲於奔命。


    魔軍似乎還存了些戲弄的心思,本可以乘勝追擊三線並進,卻還是給了鄆荒島兩個月周轉奔波的餘地,直到年節將至了,魔軍的鐵蹄才踏足鄆荒島的土地,至此不再留手。


    數不清的戰火烽煙和鐵蹄刀兵浸染了鄆荒島的每一寸土地,像是在飽受幹旱的山林中點起了一把火,火隨風勢飄搖之上,鄆荒島恐怕連預料中的支撐一年都是奢望,想必還無需半年就要淪落為其他島嶼一般的結局。


    港口附近的城池最先被戰火衝撞而至,並且魔軍的進犯還頗有章法,先是主要攻陷方圓之間最為鼎盛的城池,然後再憑借坐鎮一地的根基將周圍所有土地緩緩盡數吞入腹中,就連山野村寨都不肯放過絲毫。


    一時間山河破碎生息凋零,鄆荒島自以為傲的民心和實力,在無可阻擋的戰亂席卷中迅速碎裂飄散,那些卷曲的灰燼和烽煙,飛舞在黯淡的天幕下,似乎盡情嘲弄著人類的不自量力和狂妄自大。


    歲禾城雖然不是屯兵的雄城,可是隨著前方的軍隊節節敗退,許多離散的軍隊都匯入歲禾城中,占據著這座易守難攻的城池希望能夠阻擋魔軍的腳步,其實不過是前路斷絕的負隅頑抗罷了。


    歲禾城一旦陷入包圍之中,便注定等不到朝廷的援軍了,如今內陸的主要城池已經擠滿了鄆荒島最精銳的軍隊,要將魔軍阻絕在京城之前,否則一旦廟堂中樞也被一把火燒了,那麽鄆荒島可就連當年奇星島那般東山再起的希望也被全然丟棄了。


    魔軍的行軍極具耐心,不僅願意留下七八萬人馬與歲禾城打一場持久戰役,還調遣了兩萬大軍將歲禾城附近的所有城鎮與村寨都一網打盡,就連地處偏僻的白家村如今也已經陷入了一千魔軍的圍困中。


    挖掘出溝壑的村前道路阻隔了魔軍勢如破竹的進犯,那些身經百戰的惡魔兇靈甚至在村外安營紮寨,似乎準備和滿打滿算都沒有一兩千人的白家村耗上一耗,見識見識鄆荒島百姓的垂死掙紮與其他島嶼有何不同。


    先前兩次的遭遇戰,白家村雖然戰死的人不多,可是身受重傷的卻已經擠滿了臨時搭建在山腳下的營帳醫館,幾具死相慘烈的屍體已經掩埋在了山神廟附近,宗族的人還沒來得及吊唁哀傷,村子外叫囂著打打殺殺的魔軍便已經將許多人都嚇破了膽,如今許多村子裏的長老和一些當家人已經商量著該如何越過慶鶴山去避難了。


    村口不遠處的演武場已經空無一人,如今村子裏還能夠扛起刀劍去拚殺的青壯漢子也都退據山腳下的營帳,不少村道沿途的房屋都已經被推平,希冀著以這種手段稍稍阻擋魔軍的鐵蹄。


    好在百家村背靠的那座慶鶴山後山既是讓無數百姓憂心千百年的險境,卻也是天然的屏障,所以白家村才能這般尚存幾分餘地,否則一旦被魔軍前後圍住,恐怕白家村一開始做出抵抗的決定就是最愚蠢的選擇。


    言家小院離著山腳不遠,言端仁依舊不願意離開院子去往山路的營帳暫住,似乎打算魔軍一日未曾踏足村子裏便要多一日留守言家的院子。


    村子裏的長老們幾番相勸都沒能請動言端仁離開院子,便隻能讓言奇和白念媛在老人身邊多念叨幾句,希望那個總是獨來獨往的老人可以不再那麽固執,看來雖然言家是白家村的外來人,村子裏的人卻對言端仁和言家都頗為敬重。


    顧枝翻越過山腳附近的那些深壑,走到了言家小院外,他素樸單薄的布衣上沾染了塵土,滿頭白發都掩蓋了些黯淡色彩,他踩著地上劃開的積雪踏入小院,看見無法再去地裏忙活的言端仁獨自坐在屋簷下閉目養神。


    言奇和白念媛都在山腳那邊幫忙,不久前偷偷跟著村子裏的青壯漢子去往村頭抵禦魔軍進犯的白念媛還受了些傷,不過如今已經沒什麽大礙,就在營帳醫館中順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言奇同樣也在醫館裏打下手,少年常年坐在學塾裏讀書寫字,身子骨不如其他年輕人那般健碩,村子裏也就沒有讓言奇去村頭護衛隊那邊做事。


    起初言端仁還要罵上幾句白念媛,也會叫言奇不要動不動就想著跟去村頭那邊幫忙,可是慢慢地老人便不怎麽說話了,就這樣獨自一人呆在小院裏,似乎全然不在意即將到來的傾覆,而是靜靜等待著熱鬧年節的到來。


    顧枝走到屋簷下坐在門檻上,言端仁睜開眼睛,他低聲問道:“歲禾城破了嗎?”


    顧枝搖搖頭,言端仁坐起身子,視線看向遠處,隨口問道:“念媛和言奇那小子是不是背地裏說我這個老頭子就知道貪圖安逸呢,也不去跟村子裏的長老商議,更不去村頭那邊當磚石,豈不是太過無用。”


    顧枝伸出手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沒有看向老人,語氣平靜說道:“他們都知道的。”


    言端仁似乎愣了愣,不過很快就輕笑起來:“知道什麽?”


    顧枝轉頭看了一眼老人,說道:“村子裏這些備戰的決斷和拒敵的謀略大多都是出自您的手中,雖然白家村祖上也是行軍打仗出身的,不過畢竟已經傳承了近百年,能夠在獵戶的手中殘存些戰陣痕跡就已經難得,比不得您的籌謀。”


    言端仁看向顧枝的雙眼,問道:“言澍跟你說的?”


    顧枝搖搖頭,視線重新看向小院的門外,隻有飛揚的塵沙,他輕聲說道:“言澍隻跟我說了白家村遷往慶鶴山之前的過往,言家的事情其實隻要有意去打聽也能知道不少,五十年前權傾朝野的上柱國姓氏,即便已經快要被徹底消磨幹淨痕跡了,不過十六歲就能領軍突進以少敵多的小將軍在鄆荒島的曆史上可都不多見,所以想知道當年的言礎就是如今的言端仁,隻要有心多打聽一些,也能多少察覺出來。”


    那日言澍隨口問起的話語還是引起了顧枝的注意,於是隻要多打聽一些,就能知道終日埋首田地的言端仁原來還有這種過往。


    言端仁似乎並不意外顧枝的言語,他神色平淡,好像已經全然放下了那些許多年前的過往,他笑著說道:“那又有什麽用呢?以少敵多?以白家村這一千多老幼婦孺去抵抗精銳的一千魔軍,以卵擊石罷了。”


    顧枝沒有轉頭去看老人臉上的笑意究竟有幾分發自真心,他隻是輕聲問道:“您不打算做些什麽嗎?”


    言端仁重新躺在椅子上,嗤笑道:“做什麽?難道以我現在這樣的衰朽殘軀還能披掛上陣直取上將首級,然後將白家村和整座鄆荒島都挽救於水深火熱?這是傳說裏的英雄才能做到的事情,不是我這個老家夥做得到的。”


    顧枝低下頭呢喃:“英雄?”天坤榜在汪洋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即便是地處僻遠的白家村自然也能親眼見證,所以顧枝看見了那個名字,“地藏顧枝”。


    “做英雄太難,很多時候不是心甘情願地去赴湯蹈火,也許隻是為了一己之私,可若是結局足夠稱讚,便是英雄豪傑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藏太平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星舟子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星舟子曰並收藏地藏太平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