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萬事萬物都從汪洋之中來,席卷整座天地的最初的混亂也由波瀾起伏的汪洋所承受,八大海域的海麵上如今幾乎盡皆是各大島嶼的戰艦來迴穿梭。


    雖然在光明島宣戰之後真正遭受魔軍侵襲的島嶼其實隻有玉乾海域、奉震海域和瀚兌海域,可是那些早有準備或是野心勃勃的島嶼之主也絕不可能放過添柴加薪的機遇。


    所以千年來人們自以為的安定和太平甚至隻需要一個許多人未曾親眼見證的魔君便天翻地覆,隨著更多島嶼和海域卷入戰火之中,魔軍的艦隊也開始去往其他地界,分別由金藤島和奇星島領銜的聖坤海域與旭離海域終究沒有將紛亂直接拒之門外。


    出乎許多人意料的是,旭離海域之中最為鼎盛的奇星島在遭受了當年的傾覆之後,本該仍是百廢待興,囿於四境之地,那千百年來在旭離海域之中唿風喚雨的權勢應是流落離散。


    可是沒想到那位年紀輕輕的奇星皇帝居然在當初登基之初就早已著眼整座海域,隨著魔軍裹挾烽煙而至,旭離海域竟是和由光明島坐鎮的玉乾海域一般同仇敵愾,硬生生以各大島嶼組建的艦隊將魔軍進犯的腳步拖延了一年之久。


    而在亂世席卷之前便有意收攏統合整座聖坤海域的金藤島,卻根本沒有在人心上用心思。


    那位野心昭彰的新任金藤皇帝隻知道以金藤島千百年來的底蘊去將聖坤海域的權勢地位都掌握手中,卻根本沒有餘力去把那些尚在紛亂籠罩下的島嶼打造出足夠抵禦魔軍的實力。


    所以一旦從奉海域乘勝追擊而至的魔軍蜂擁而至,聖坤海域的許多島嶼竟是頃刻間就淪落塌陷,最終隻剩下了金藤島、承源島和鄆荒島這些傳承久遠的古老島嶼還有本事負隅頑抗。


    戰爭踏著腳步,從汪洋之上和陸地之間奔湧而至,鄆荒島的港口如今再沒有商船和貨船來往了,甚至許多商賈和百姓的船隻都被朝廷征調而去,緊急召集男丁入伍參軍的調令也貼滿了各大城池。


    鄆荒島朝廷徹底切斷了整座島嶼與外界的所有往來,畢竟以鄆荒島的實力,若是真的遭遇了傾覆在即的危險,除了金藤島和承源島之外,恐怕也沒有任何島嶼能夠再施以援手了,而直到這幾座古老島嶼最終再也無法支撐,那時的聖坤海域定然和奉震海域一般全然落入了魔君的手中。


    其實那些端坐廟堂高處的人都心知肚明,如今聖坤海域的情勢已然不容樂觀,金藤島不管不顧的侵擾早已將整座海域都攪亂,人心惶惶之餘又遭受了亂世將至的衝蕩,許多島嶼恐怕還沒親眼見識過魔軍的兇悍就要降了,這究竟是該怪罪各大海域和島嶼太過貪存於安逸,還是這世間早就習慣了相安無事?


    鄆荒島決定獨善其身,倒是在自困藩籬的同時將所有民心都調動積蓄在了一處,如今隻要走進城池之中去,便能見到各處熱火朝天的備戰姿態,那些青壯男子叫嚷著定要讓魔軍的艦隊見識見識鄆荒島男子的勇武,甚至看向窮鄉僻壤之地也能瞧見各座村寨的唿喊響應,隨著戰爭的號角臨近,所有的人心都在喧嘩,誓要與刀劍和戰火相較一番。


    木板車晃晃悠悠地行駛在歲禾城的街道上,一個帶著鬥笠的白發年輕人看著擦肩而過的那些青壯男子,所有人都眉眼飛揚,無論是手提刀槍劍戟還是肩扛沙石土木,所有人都叫嚷宣泄著,似乎不是要去直麵殘酷血腥的戰爭,而是要在整座島嶼興辦什麽熱熱鬧鬧的慶典。


    沿途看去,年輕人還看到許多滿載著貨物和行李的馬車與那些青壯男子背道而馳去往城外,應該是城裏的權貴和富商們打算遠離這臨近海外的城池去往內陸,希冀著拱衛內陸都城的軍隊能夠駐守防線,將魔軍拒之門外。


    一時間竟是讓人分不清,究竟是這些忙忙碌碌卷鋪蓋離去的人更為明智,還是那些無所畏懼滿懷希望的人更加果敢。


    木板車停在一處街巷口子,言澍已經站在不遠處等候多時,年輕人跳下木板車,和白家村的幾位漢子上前走去,言澍迎了上來,看見了幾輛木板車拉載著的木料和麥穗。


    言澍點點頭說道:“好好,足夠了。”白發年輕人上前幾步說道:“仁叔說現在村子裏還在籌集更多的東西,如今這些可能還是不太夠的,村子那邊會盡快再送一些過來。”


    言澍搖搖頭說道:“無妨,這些東西已經足夠換到白家村所需的物件了。”說完,言澍揮揮手示意年輕人還有白家村的幾人跟著自己去往巷子裏的那間醫館,推開門去往後院。


    年輕人摘下頭頂鬥笠,看見了堆在院子裏的皮革和鐵器,言澍伸手解釋道:“如今城裏的刀劍武器還有打鐵師傅都被軍隊征調去了駐守城池,所以隻能盡力尋到這些鐵器以作應對,至於護具和鎧甲,這些皮革應該也能派上用場。”


    說完,言澍又領著幾人去往後院的藥房裏,他指著一捆捆準備好的藥包說道:“還有這些,都是一些以備不時之需的藥草,村子裏雖然也有醫館,但肯定沒辦法支撐日後太久。”


    頓了頓,言澍擦了擦額頭汗水說道:“時間緊迫,也隻能準備這麽多了。”白發年輕人神色平靜說道:“已經很足夠了。”


    白家村的漢子開始往木板車上搬東西,也將那些麥穗和木料都卸在醫館後院裏,後麵言澍自會去做交換和償還,畢竟準備了那麽多的鐵器和皮革,恐怕言澍花費的心思和墊付的銀兩肯定不少。言澍將白發年輕人拉到一邊,低聲問道:“顧枝,四叔他沒多說什麽吧?”


    白發年輕人正是剛幫著白家村裏收完麥子的顧枝,轉眼一年過去,他的身子雖然依舊瞧著虛弱瘦削,可是臉色已經紅潤許多,不再那般蒼白如紙,隻是滿頭白發依舊有些詭異和刺眼。


    顧枝有些疑惑,不過還是搖搖頭說道:“沒有,仁叔還是經常去地裏忙活。”言澍似是鬆了口氣。


    顧枝抬眼打量著醫館裏空蕩蕩的模樣,疑惑問道:“醫館裏的夥計們呢?”言澍歎息一聲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說道:“都是幾個年輕小夥子,眼瞧著城主府和軍隊那邊征調入伍便都搶著去,還有幾個剛跟著學醫術的,家裏頭看著應該是要打算著離開歲禾城,我就幹脆讓他們全都走了。”


    顧枝點點頭,也坐在台階上,言澍轉頭看著顧枝說道:“之前還想著等戶籍文牒都備好了便讓你來城裏住的,可是沒想到現在卻是這般變故,倒不如在白家村和慶鶴山中周全些。”顧枝搖搖頭輕聲笑道:“我也本就沒打算離開白家村,如今這樣就挺好的了。”


    言澍也笑著拍了拍顧枝的肩膀,其實他自問也沒幫著顧枝多少,年輕人從海底被打撈上來之後,滿身傷勢其實都是靠著自己那讓人匪夷所思的體魄修複,言澍最多便是帶著他去往白家村有了一個落腳之處,更何況在白家村裏顧枝也幫襯著言端仁和言奇白念媛他們許多,所以言澍反而覺得對顧枝還有些虧欠。


    顧枝不知是否察覺到了言澍心中所想,轉頭看了一眼中年人這段時日多了些皺紋的麵容,緩緩說道:“若是歲禾城這邊真的要首當其衝直麵魔軍的侵襲,不如這一趟就跟著我們一起迴村子裏去吧。”


    言澍視線望著前方,街巷間來往的行人蹤影少了許多,來來去去的都是行色匆匆的百姓,臉上掛著迷茫和憂愁,言澍雙手攏在袖中,輕聲說道:“不迴去了,已經答應了城主府和駐軍那邊,之後應該要多幫些忙。”


    頓了頓,言澍收迴視線轉頭看了一眼昏黑的醫館深處,他聲音低沉說道:“這間醫館恐怕也要開不下去了。”


    顧枝抬頭打量著醫館上懸掛著的匾額,兩側懸吊著有些破損的紅燈籠,已經褪去了漆色。


    顧枝低聲道:“會很危險。”言澍笑起來,語氣平靜說道:“以前還沒出海的時候也覺得會很危險,這麽多年不也過來了。”


    顧枝想了想問道:“龐域船長?”這一年來顧枝雖然大多數時間都待在白家村裏,不過倒也有過幾次和言奇一同來過歲禾城,與言澍和龐域都見過幾麵。


    言澍低下頭歎息著說道:“那家夥不聽勸,半個月前還非要走一趟船,結果差點一頭紮進戰亂去,最終船毀了,好在人都安然無恙。”


    顧枝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其實所謂亂世之中感觸最深的不是什麽縱觀全局的廟堂權貴,而是那些隻想著安居樂業的尋常百姓,直到置身於戰亂和紛爭之中才發覺那些太平歲月是何等的珍惜可貴和不可追迴。


    兩人一時間都沉默起來,隻是靜靜地看著白家村的幾個漢子將東西搬上木板車,也看著街上腳步匆匆的百姓們低著頭緊鎖眉頭,顧枝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言澍察覺到顧枝的異樣,問道:“又頭疼了?”顧枝鬆開手指,神色平靜說道:“習慣了。”言澍猶豫了一下,問道:“又想起了什麽來?”


    顧枝也將雙手攏在袖中,十指交錯輕輕敲打,他聲音有些沙啞說道:“其實這些日子想起了許多事情,隻是都模模糊糊也隔得太遠,似乎那些記憶並非是我的,而是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所親眼看見的罷了。”顧枝晃了晃腦袋,將那些紛雜念頭都驅散開去,盡力壓抑住了那種早已習以為常的疼痛感受。


    言澍伸出手指搭在顧枝的脖頸脈絡上,片刻之後他輕聲說道:“你自己怎麽想?還是覺得一定要記起那些事情嗎?”


    顧枝沒有猶豫,點點頭說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那些過往會這般刻骨銘心,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該忘記的,我也不希望就此忘卻過往一切,有些人在等著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我親手去結束。”


    言澍問道:“不會太累?”顧枝笑著說道:“有什麽可累的?如今這日子就足夠閑散隨意了,難道還能一直裝瞎子扮作視而不見?”


    不遠處巷子口,木板車上已經堆疊好了言澍所準備的皮革和鐵器,還鋪上了灰布遮掩,雖然已經有言澍事先打過了招唿,不過也不能太過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地運送著這些東西從城門口出去。


    顧枝站起身拍了拍衣衫,然後轉頭看著言澍說道:“如果太過危險,或者一切無可挽迴了,就迴村子裏來。”言澍站在台階上點點頭,臉上帶著笑意說道:“放心吧。”


    木板車繼續晃晃悠悠著遠去,顧枝坐在車板上戴著鬥笠,轉身與言澍揮揮手道別,言澍便站在屋簷下招手,似乎仍帶著笑意,直到木板車的身影消失在了遠處,言澍才放下手臂。


    言澍靜靜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然後才轉身走入冷清的醫館中,看著昏暗中的內堂,他竟是有些陌生,再沒了往日裏人來人往的喧鬧,不過卻也又多了幾分熟悉,因為記憶中許多年還在此處學習醫術的自己便是始終記著午後昏暗清涼的醫館內堂。


    言澍背負雙手將醫館繞著走了一圈又一圈,其實以前還是他師父坐鎮這間醫館的時候生意並沒有多好,雖然他師父也是附近城池間有名的神醫,可是那個老頭子脾氣壞得很,若是哪個上門求診的病人惹得他不滿意了,甚至都能把遠道而來的客人給趕出醫館大門去,這一來二去的誰還願意碰一鼻子灰,不過後來言澍接手之後生意倒是慢慢好起來許多,言澍醫術精深為人也溫和親切,人們自然願意來此。


    不過言澍的記憶中卻沒有多少那個老頭子吹胡子瞪眼的時候,好像從以前年輕來拜師學藝開始,老頭子對他便一直都是和眉善目的。


    雖然言澍也知道老頭子對其他學徒還有那些登門拜訪的客人都沒什麽好臉色,但老頭子待他是真的好,不僅將畢生醫術傾囊相授,也給了那個時候離家出走的言澍一個可以安定下來的住處。


    對於言澍來說,恐怕真正的家宅並不是白家村的那處院子,而是這間總是繚繞藥草味道的醫館。


    言澍的腳步最後停在了嵌在牆上的藥櫃前,他伸出手將那些懸掛在藥櫃旁的木牌都一一收下來,上麵寫著的藥草名字他早就已經爛熟於心。


    言澍將櫃台和藥櫃都擦拭得幹幹淨淨,最後坐在後院屋簷下的長椅上,他抬頭望著遠處天際,其實直到現在他都沒想明白為什麽老頭子那時候要對自己那麽好,是因為他在醫術一道天賦異稟,還是比起他人更願意吃苦?


    也許都有,也許都不是。


    老頭子已經離去很多了,現在言澍也慢慢有了兩鬢白發,可惜他最終還是沒能在這間醫館終老,可能在不久之後醫館就是一片廢墟,言澍有些遺憾也有些愧疚,沒能做到當年答應老頭子的承諾,將這間醫館好好地留存住。


    離去之前,言澍抬起頭望著天空輕聲自言自語道:“老頭子,我也要走了,不知道會不會一去不迴,不過當年出海也是你拐騙我去的,如今希望也能和當年一樣做出對的選擇吧,你說呢?”


    話語聲飄遠去,散落在天地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藏太平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星舟子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星舟子曰並收藏地藏太平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