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島的那處孤立於湖麵上的閣樓屋簷下,身披真龍黃袍的光明皇帝獨自仰頭望向遠處北方的方向,在那些長刀出鞘的異響和光亮乍起的異象驚駭世間的時候,光明皇帝看見了更多。


    他看見了在那秦山之巔一身白衣破敗的顧枝隕落下墜,看見站在小舟上心焦如焚的君策,也看見了走出門扉秘境緩緩走向海岸的少年華朝。光明皇帝的眼神平靜,神色也沒有絲毫起伏,可是在他的眼底深處,那些破滅不定的星海翻湧出異乎尋常的光彩,這個世界終究還是要翻天覆地了。


    通往閣樓的廊道中,身穿繁複暗紫色官袍的寇槐易神色恭謹地緩緩走來,站在光明皇帝身前十步之外,畢恭畢敬地彎腰拱手行禮,朗聲道:“陛下,島嶼之主和王朝使節都已臨近港口,光明島上的各階官吏與世家大族同樣等候在了海岸處,光明大會隻待陛下親臨就可正式開啟。”


    光明皇帝輕輕點頭,沒有了平常閑談下棋時的儒雅和隨和,而是讓人發自內心地畏怯和敬仰的威嚴,寇槐易靜靜等在原地,依舊維持著彎腰拱手的行禮姿態。


    直到一盞茶的時間過後,光明皇帝的手掌才輕輕托起寇槐易的雙臂,然後輕聲說道:“走吧。”


    光明皇帝率先邁開步伐,隨著他的腳步落下,整座皇城之中,有鼓聲陣陣作響,寇槐易緊緊跟隨在光明皇帝身後,微微低著頭,神色恭敬。


    光明皇帝走出閣樓和廊道,等候已久的三千金軍將皇帝陛下牢牢護衛其中,雖然對於位居天坤榜榜首的光明皇帝而言,這些護衛顯得那樣毫無用處,可是隨著裝整齊全的騎兵步兵都開始匯入,那種象征著汪洋之上最至高無上權柄的威嚴便無形之中降臨在所有人的心神,這是一種權勢的象征,也是唯有光明皇帝才有的威嚴。


    萬人大軍簇擁護衛著光明皇帝和廟堂中樞的大臣們一同去往注定此時喧囂震天的港口,在禹夏城不遠處就有一座世間最為繁華熱鬧的海港,而在最近數月之間,則注定那些商船和客船再難靠近,畢竟此時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島嶼所有真真正正掌握著至高權勢的大人物都因為光明令的出現而齊聚於此,共襄盛舉。


    禹夏城中的各階官員和分管島嶼之上各地的封疆大吏也齊聚在此,此時的港口附近,就連尋常百姓家都被嚴格把控起來,密密麻麻的護衛軍牢牢守衛在港口附近,光明島在汪洋之上所向披靡舉世無敵的艦隊更是鋪開在海麵上,隔絕所有的威脅和意外。


    這些汪洋上的大人物們,雖然對於再次現世的光明令心存疑惑,不知道在如今太平安穩的世道下,還有什麽大事是值得光明皇帝召集所有島主一同商議的要事。可是能夠親眼看見並且親身參與光明大會,對於身處這個時代的許多人來說都是足夠覺得榮幸和不負此生的大事。


    海港處人聲鼎沸,來自天南地北或相識或結怨或素不相識的人們來往交接,隻是無論是寒暄敘舊高談闊論還是冷嘲熱諷暗中算賬都要思量一下如今所處的地界,都要忌憚一下那個無論是權勢還是武道修為都舉世無雙的光明皇帝,所以在守衛森森之中,這些大人物們還是維持住了微妙的平穩,沒有什麽意外發生。


    那些細碎話語之中,說起的有幾座島嶼之間來往已久的交情,露出笑臉的大人物看起來那麽真誠,似乎平日暗地裏那些爭奪利益和地盤的小手段不過是誤會;還有早就結怨的島嶼之主也在大笑著攀談,隻是若不是在這光明島的港口處,或是就此離開,恐怕還是要打個你死我活來才好。


    也有人在閑談起那不久前驚駭世間眾生的異象,有躋身天坤榜的島嶼之主猜測是武道修為極高的宗師在交手,甚至有可能就是如今天坤榜上的那幾個遊俠在分個高下。


    所有人雖然還是攀談來往,可是卻都各懷心思,更多的是在等待那個很多時候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光明皇帝,畢竟這位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傳聞已經有三十年沒有出現在廟堂之上了,可是光明島依舊蒸蒸日上,權勢和名望還是勢不可擋,所以無論這位皇帝陛下是怠政還是隻是更願意隱身幕後,這個名號所象征的威嚴和尊崇卻絲毫不減,足夠任何人心懷憧憬和向往,自然也有畏懼和膽怯。


    如今的天下大勢,許多置身其中的島嶼當局者迷,可是作為金藤島和奇星島這類大島嶼來說,其實那些暗流湧動和權勢之爭幾乎昭然若揭,所以光明大會的召開絕不隻是這位皇帝陛下的心血來潮,而是要對如今的混亂之勢來個一錘定音,那些心懷各異的大人物們此時無不在心中盤算著未來的規劃,也揣測那些皇帝陛下究竟會做出什麽決定來。畢竟在曆史上的兩次光明大會中,最終所確定的可都是足夠驚天動地的大事。


    也有心思活泛的島嶼之主找到了光明島上的實權人物開始攀談交流,話裏話外自然還是想要了解那些光明皇帝召開光明大會的打算,可是這些就職以來都沒有親眼見過光明皇帝的高官權貴還真對此一無所知,隻能裝作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與各大島嶼之主虛與委蛇。


    光明島上僅存的那些世家大族大多都和海外的其他島嶼有所往來,幾位島嶼之主就走到了於家所在處,和於家老家主熱絡交談,雖然知曉於家除了那個不遵祖訓的於肅呈之外再沒有人和光明島權勢有所牽扯,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若是能夠從話語裏多探聽些消息也不失為一種益處。


    可是於家那位已經獨居高宅大院修身養性多年的老家主卻隻是笑著閑談,有意無意地將那些試探言語都擋了開去,還不會讓人覺得生硬和冒犯,這就是世家大族能夠在當年光明島革新中存活至今的關鍵所在了。於家次子於肅呈沒有站在於家此處,而是與那些光明島廟堂中樞的官員們站在一處,顯得有些不起眼。


    光明島的港口總是世間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哪怕今日在此的不是走南闖北的商船和客船,可是喧囂卻絲毫沒有消減,言語交談此起彼伏,根本無法靠近此處附近的百姓們僅僅靠著想象也能夠猜測幾分港口附近的非比尋常。而置身於這番熱鬧之中的大人物們,無論是視線還是心神,更多還是落在了通往海港處的那條被重重大軍護衛森嚴的道路上,等待著那位光明皇帝的到來。


    外圍的護衛大軍如潮水般開始翻湧,站在甲板上和港口處攀談來往的人群慢慢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隻有海浪聲還在不知疲倦地拍岸,隻是隨著那沉重響起在所有心上的戰馬聲和步伐聲迴蕩開來,就連海浪的嘩嘩聲響也顯得那般遙遠和微不可聞。人們不由得摒住了唿吸,靜靜看著大軍缺口處那緩緩走來的身影。


    一身明晃晃的黃袍倒映著天光的璀璨,人們隻是凝神望去幾眼就要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和眯起眼睛,否則就要被那純澈明亮的光芒灼傷眼眶。


    那個身影走出光亮,終於清晰地出現在所有的視線中,搭建在海港居中位置的高台台階上,那個身穿真龍黃袍的中年男子獨自登高。


    所有人都屏息靜氣慢慢等待,沒有人竊竊私語地議論也沒有人膽敢在此時製造出異響動靜來。


    即便拋開光明島千萬年以來所有的奇異傳說和滔天權勢,隻說如今這位將光明島革新推向了新的高處的皇帝陛下,所有人也不由自主地投注了足夠的敬仰和崇敬,這場注定隻會由眼前這位光明皇帝主導的光明大會,會發生什麽帶來什麽改變什麽,都讓人充滿了期待也充滿了猶疑。


    那個身影終於走到了高處,比所有的樓船都要高,似乎還要比世間最高的山峰更高,禹夏城中的晏山就在他的身後,可是卻還是在他周身的光芒映照下顯得那麽遙遠和渺小,光明皇帝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眾生。所有人都在等待他開口言語,是開門見山地驚天動地,還是循序漸進地商議討論。


    可是獨自站在高處的光明皇帝卻視線緩緩落在遠處海麵上,有一些島嶼之主察覺到了光明皇帝的異樣,便循著他的視線也望向看遠處的海麵,可是除了光明島的鋼鐵艦隊之外,海麵上就連漁船都沒有了,海鳥掠過海麵,魚兒翻騰起浪花,不過尋常而已。那麽光明皇帝究竟在看著什麽,又在等待著什麽呢?


    光明皇帝的眼底深處倒映出一副波瀾壯闊的畫卷,是接天連地的海浪和雲層,在天際界限處,一艘飄搖不定似乎隨時都會傾覆的綠竹小舟緩緩出現,一個身穿紅袍的身影獨自站在其上,背負雙手神色淡漠。一葉小舟獨行,然後就有宛若黑雲壓城的密密麻麻艦隊隨著顯出身形,簇擁在綠竹小舟身後,攜著讓人窒息的威壓緩緩逼近。


    小舟上,輕輕落下腳步身穿儒衫的晉漢神色恭敬虔誠地走到了魔君身後不遠處,彎腰拱手行禮道:“主人,大軍都已進入各大海域,隻等光明大會落幕,魔軍就會全力開拔,到時安置在所有島嶼之上的暗樁和後手也會同時發作,一切盡在股掌之間。”


    魔君隻是輕輕點頭,晉漢不敢抬頭看向方才突然出現在這艘小舟上的主人,隻能低著頭低聲問道:“主人?”魔君揮揮手,輕聲道:“不急。”


    晉漢不敢多說,更不敢多問那位登上秦山的“地藏顧枝”生死如何?主人的計謀是否已經奏效?


    晉漢再次恭敬行禮,然後身影飄忽在海麵上,迴到了綠竹小舟之後的艦隊甲板上。


    魔君獨自站在綠竹小舟船頭,與光明島海港處高台上的光明皇帝遙遙對視。


    在許多許多年以前,他們不是什麽魔君也不是什麽光明皇帝,就隻是喚作井舜和寧愚的兩個少年,麵對著新奇玄妙的新世界滿懷憧憬和向往,也有著難以言說的暢想和遠方,隻是後來啊,他們都成了這片汪洋上最至高無上的掌權之人,也終於成了落座棋盤對麵的生死敵手。


    也許當初他們三個人之中,真正做出了正確選擇的是那個最無欲無求的人,哪怕是隻能接受再也迴不去故鄉的殘忍現實,哪怕是連再看一眼那個本來世界模樣的機會都視而不見,可是最終在人心和世事的權衡中,置身事外的那個他好像才是真正自得其所的人,而選擇卷入世事變遷和人心謀算的他們,也終究會走入自我的桎梏之中,即便可以再活上個百年千年,卻始終再難離開掙脫。


    寧愚站在綠竹小舟的船頭,身上穿著年少時的他絕對深惡痛絕至極的鮮豔紅袍,卻沒有絲毫的豔麗和浮華,隻是泛著黯淡深邃的血紅色,化作一座牢籠將他囚困其中。


    而站在高台之上沐浴天光之中的井舜,一身明亮黃袍上的真龍似乎張牙舞爪地騰空而起,直要將世間所有的璀璨光華都納入懷中,可是世間眾生仰望的目光和天穹灑落的光華,也終將化作難以掙脫的牢籠,將他囚困其內。


    他們都是那樣的孤獨,站在汪洋之上,還在眾生之外。


    他們也是那樣的矚目,淩駕汪洋之上,也在眾生之外。


    秦山山下的海水中,一襲破碎白衣拉扯著一個緊閉著雙眼的身軀飄搖遠去,那個胸膛破損的少年懷中抱著一把漆黑顏色的長刀,他的發絲在海水的流轉中慢慢染上了雪白顏色,腰間懸掛的綠竹刀鞘被水流衝刷落入海底,消失不見。


    生與死。


    亂世,


    還是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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